鹰之歌

在城乡接合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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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实现了我的夙愿,从闹市搬到了现在这个城乡接合部。

已经有很多年了,我对闹市的生活厌倦得要命,一心只想寻一处远郊的房子作为最后的安居之地。退了休之后,我就像一条老狗一样嗅来嗅去的,想要找到合我胃口的地方。我不喜欢那些人太多的大社区,那会令我感到同住在闹市差不了多少;但我也不喜欢孤零零的一套住宅立在偏僻的地方,那样又太没有安全感了。那么就去找那些小的社区吧,人不多,但还是有一些人群居在一处的社区。我访问了五六个这样的地方,其结果总是失望。这些小型住宅区都有严格的管理章程,来客要登记,夜里十二点大门要上锁。要是在这样的地方住上几个月,人家就会把我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而且,我有夜间出游的习惯,有时到了凌晨还在外面。我住在闹市的大街上,房门打开就是人行道。难道我在闹市中间夜间出游可以不受限制,到了这里反而要被人监视了吗?越看下去,我对郊区的这些小型住宅区就越不满意了。它们给我一种“笼子”的感觉。市中心是一个大笼子,郊区这些小区则是一些小笼子。

我从本地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说的是一群同我有类似想法的业主组织起来,委托房产商在西郊的一座小山下造了一些廉价的楼房,这些楼房内部设施简陋,并且故意不搞统一规划,只是根据地形的便利东一栋西一栋的,乍一看去,就好像是当地农民砌的住房。这些散落各处的楼房虽然不在一个围墙内,但由众人合伙出钱雇了几个保安在住宅周围巡逻,加上当地民风淳朴,所以安全也没什么大问题。一般是一栋五层的楼住二十多户人家,出门就是鹅卵石的小路,一直通到大马路上,所以比较方便。

星期三一早我就坐公交车去西郊实地考察。西郊是比较荒凉的地区,没什么产业,农业人口也不多,只是近来零零星星地盖了一些住宅区。这些住宅区的居民大都是城里的“拆迁户”。政府搞开发拆了他们的房子,就把他们迁到了这里,因为这里地价便宜。我听说拆迁户对政府都是很不满的,但不满归不满,毕竟免费住上了新房子。进城不太方便,总算还有少量交通车。所以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的**。拆迁户都很穷,他们的小区也显得脏乱,绿化也搞得不好,无所事事的闲汉一群一群地坐在那些一楼搭起的雨篷下面玩牌。当我快走到乡下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我看到了我想要买的房子。山包下的绿树丛里出现了深灰色的屋顶,屋顶全是那种“人造瓦”盖的,也就是并没有瓦,只是做成瓦的形状。我至少看见了三栋这样的五层楼房。于是我又在周围看来看去的走了一大圈,最后才按报纸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简陋的售楼处。

所谓的售楼处其实是一栋农民的房子。如果不是墙上的那几个字,没人会把它看作售楼处。房子破旧,屋前有一些鸡在灰堆里头“洗澡”,即使是我到了跟前,那些大胆的鸡也不挪动,反而用力将泥灰扇到我的裤子上头。台阶上有条大黄狗,见到生人也不叫,只是费力地睁了睁眼又闭上了——这是条快进坟墓的老狗。

我站在屋当中大声咳了几下,从里屋走出一位老农民。他穿着深蓝色的土布衣服,古铜色的脸上长着平塌的五官,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苍蝇拍。这屋里苍蝇很多,肆无忌惮地在空中横冲直撞。

“请问售楼处的工作人员在吗?”

“买楼的呀!”他哈哈一笑,往办公桌前坐下来,“你一定去周围看过了吧?你要什么样的楼?地点?楼层?”

他从抽屉里拿出表格,往桌上一摔。

“啊,我还没确定,先看看,先看看。”

“没什么好犹豫的,买这种楼房就是要打定主意……嗨!我告诉你啊,这种楼房不会再有了,政府不让盖,说是缺乏规划……嗨!你看,这是内部文件……嗨!”

说话间他已打死了四个苍蝇,他用拍子将死苍蝇从桌上扫下去。

我迅速地看了一下那份文件,抬起头来说:

“那么我就买吧。请您介绍一下情况,啊,我还没问您,您贵姓?”

“叫我老卢好了。不要问情况,你问不出什么的,搬进去就知道了。你从来没买过房吧?我一看就知道。城里面那些个售楼的人,最恶心,巧舌如簧,吸血鬼!幸亏你找的是我,要不你会被那些人害死!”

我心里拿不准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义愤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碰上了一个诚心做买卖的人(现在这种人真是凤毛麟角),要么他是个骗子。看他那副朴实的、涨红了的农民脸,他似乎是前者。

“但是房子本身总得看看吧。”

“那当然!”他“啪”的一声打在我肩膀上,一只苍蝇掉在地上。“我和你说啊,房子是无可挑剔的,关键是邻居。”

“邻居?”

“是啊,这里的人不好相处,拿你打个比方吧,你只要搬来几天性格就会起变化,变得不好相处。这事我见得多了。现在就有一对老年夫妇,买了房不去住,躲在农民家里。”

“怎么会这么复杂?”

“我不知道,反正这个小区里的人,谁都不管谁。”

“那不是很好相处吗?”

“按道理应该是这样。”

“您还是带我去看一看吧,不看一看我怎么买呢?换了谁都不会放心的。”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出门往右一直走,四楼东边有一套。”

他将一串钥匙往我手里一塞,然后就回到里边房里去了。我拿了钥匙往外走时,就想起报纸上那则奇怪的广告。细细一想,在售楼处的奇遇也就算不得什么奇遇了,本来找这种地方来住的人就都是像我一样有怪癖的嘛。所以我,不但没有打退堂鼓的念头,还觉得找对了地方呢。

我在那条鹅卵石的小路上一直走到头,一个人都没遇到。到了屋前,我才放了心——里面是住了人的。虽然房门都紧紧地关着,但是各家阳台上都晒了衣服。有一个阳台上还挂了一只鸟笼,两只鸟在里头尖厉地叫着,一个农妇模样的青年女人出现在鸟笼下,她睡眼蒙眬地向外探了一下头就进去了。我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

上到四楼东头,打开房门,便看见了小小的、简朴舒适的套房,格局设计得很合我的意。我在上厕所时忘了关外面的房门,我似乎听到有个人进来了。走出厕所,却又发现根本没有人进来。看来这里真的是“谁都不管谁啊”。像我这种老鳏夫,最喜欢的不就是这个吗?从前住在大街上,总难免有几个来往密切的人,他们喜欢来家里坐一坐,有时我也盼他们来,不过大多数时间却是不希望他们来打扰我。

厨房那里有一个观景台,站在那里可以看到远方的河流,这说明房子的地势是相当高的,这也正是我喜欢的。再仔细一看,我又看见了售楼处,售楼处的门口,那个汉子正在赶鸡,他把鸡赶得到处乱飞之后又进屋里去了。

客厅和卧室都很小,对于我来说正好,我既没有客人家具也少得可怜。在这套房子里转了几圈之后我便产生了“家”的感觉,心里想着没必要再看其他的房了。还有一个细节要落实一下,下水道是不是畅通无阻呢?我走到厨房和厕所去察看时,又听到有人进屋来的脚步声,待我追出来,又是一个人都没有。这件事令我心里升出一丝不快,是不是人在这房里容易生出幻觉来呢?不过这时我又发现了这套房的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在进门的玄关那里有一个壁柜,壁柜与墙漆成同样的银色,拉手是隐进去的,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打开壁柜,里头十分宽敞,心里大喜过望,因为我那些杂物都可以塞在里头了。一般的商品房很少设壁柜,大概是为了节省成本吧。就是这个壁柜使得我将我的不快全都忘记了,这说明我正是那种追逐“蝇头小利”的人。

回售楼处的路上我又站在那里看了看这栋房子。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回事,在挂鸟笼的那一家阳台上,那个青年农妇又向外探了探头。这一下我记住了,她是住在五楼西头。

“看清了吗?定了吗?带钱了吗?”老卢朝我吼道。

“我定了,就买那套。签合同吧,我一回去就付款过来。”

“哼。”他说,似乎并不高兴。

我仔细地看了合同,在上面签了字。他拿出章子,“砰!砰!”两下,用力盖在上头。

鲜红的大印上写着:“美丽华房地产公司”。这个公司的房子砌得很有品位,为什么公司取了这样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呢?我又想起今天所见到的这两个农民模样的人,于是告诫自己:不要被事物的表面所迷惑。

老卢终于咧开嘴笑了笑。

“从今天起你就是山庄的会员了。”

“山庄?”

“是啊,我们成立了山庄俱乐部。这地方大得很,大家爱怎么瞎逛就可以怎么瞎逛,尤其是那些夜里睡不着觉的。好地方啊。黄伟!黄伟!”他朝窗外喊道。

我以为他叫售楼处的办事员,没想到进来的却是那条大黄狗。大黄狗立在那里,四条腿子颤抖着,随时要倒地的样子。

“黄伟受过大刺激,是我把它接到这里来安度晚年的。你注意到它的眼睛没有?它总在哭呢。你快走吧,你待在这屋里,黄伟的心里有很重的负担呢。”

我将合同放进手提包里,匆匆地离开了售楼处。

此地的空气很清新,天空碧蓝,鸟语花香。我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所有的烦恼和疑惑全消散了。有这么多的人住在这里,我还担心什么呢?我虽不知道此地具体的生活模式到底是什么,但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啊。老卢说,这里的人谁都不管谁,这一点不正是我长久以来所向往的吗?自己追求的生活目标究竟是怎么回事,总得去实现它才知道吧。

在准备搬家的那些日子里,我的失眠症更厉害了。一天夜里,我从城东走到城西,在城西的小广场中间打了个盹,醒来时看见了黑鸽子。黑鸽子的数量很多,密密麻麻地将我围住。我怀疑这种景象是我的一个梦。月亮被一片乌云遮蔽时,黑鸽子就全部飞走了。我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一路上都在想着老卢对我的告诫。清晨回到我住的那条街区时,我看见很多人都打开窗户朝我看,像看什么怪物一样。莫非我脸上的表情很吓人?

我搬家的前一天,我的同事马述来送行。马述送给我一个样子很普通的小收音机,说是我到了那边之后“一定用得上”。他坐在我的行李堆中默默无言,显出心灰意冷的神态。

“不过换个地方罢了,我们还要常来往。西郊并不是很远嘛。”

我没话找话。他心不在焉地抽着烟,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送走他回到屋里,我将收音机装上电池试听了一下,发现什么电台都收不到,里头只有一片噪音。马述当然是不会骗我的,他是很少几个同我亲密来往的人之一。我把收音机放进箱子里,心情也变得沉郁起来。

第二天我就搬到了“美丽苑小区”的那栋楼房的四楼。搬家工人走了后我便开始清理。一边清理,我一边就感到了周围的环境有些异样。我来视察的那一天的平静消失了,代之以许多令人心烦的、说不清来源的细小噪音。这些噪音很怪,你越是不注意它们,它们对你的干扰越大;当你去捕捉它们时,它们的势头就大大减弱了,甚至可以说消失了。于是我像个傻瓜一样一轮一轮跑到阳台上、厨房里、房门外的楼梯间等处所去寻找它们。这种捉迷藏似的游戏持续了好久。那是些什么样的声音呢?我觉得很难形容。它们有点像生翅膀的微型昆虫,并不咬人,但停留在你的皮肤上拂之不去;不,也不完全像。我小的时候最怕鞭炮,邻家比我大六岁的男孩看见我路过他家就拿一串鞭炮在我眼前晃**,这些噪音就有点像那种感觉;不,也不完全像。街上有一个小流氓偷走了我的雨靴,天天穿在他自己脚上从我门前走过,我一直想骂他一顿,但为了维护内心的平静一次次放弃了这个打算,那种情绪就有点像这些噪音在我身上的反应;不,也不完全像……当我胡思乱想之际,我的手触到了箱子里的一个硬东西。啊,那个小收音机!

我开始收听,里头立刻响起陌生的语言。是一名音质优美的男播音员在讲述,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是什么台的节目呢?我又将波段调来调去,但每一个波段都是这同一个节目。我对收音机是非常熟悉的,但马述给我的这个收音机不像是一般的收音机,倒像是个魔盒。我将它放在桌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倾听,我感到这些男女播音员对于自己的职业怀有少见的热情。听着这些深情的异族语言的讲述,不知不觉地,我就忘掉了外面传来的噪音,沉浸在一个有点古老又有点奇特的境界里头。我抬起头,看到有人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是一个大头的小女孩。

“你在听‘乡村之音’”。她尖声尖气地说。

“你知道这个电台吗?”

“这里只收得到‘乡村之音’。我妈妈派我来监视你一会儿。”

她在我房里察看了一通,批评我的家具太难看,摆的位置也不合适。

“你是个男的吗?”她问。

“是啊。”

“男的都这样。”

“怎样呢?”

“很蠢嘛。我得回去做家务了,在你这里是浪费时间。”

她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我想弄清她住在哪里,就追出去。我在门口朝西边看过去,哪里还有人影?照她消失的时间判断,她必定住在我的隔壁或隔壁的隔壁。经过这样一打扰,我发现刚才听到的噪音已经消失了。可见那种声音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我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回到房里时,收音机里头已经在唱歌,女歌手在一个高音上头嗓子忽然哑了,歌声突然停止,接下去什么声音全没有了,就好像是收音机坏掉了一样。我拿起它来拨弄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声音。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当我几乎把这事忘了时,收音机才又响起来——我刚才没关。里面仍是那个男播音员,播的内容也有点耳熟,莫非是同一个节目反复播?

清理房子是很烦琐的,所幸东西少,到下午就弄完了。我煮了一碗面吃过后,就打算午睡。上了床,还未入梦,就听到隔壁打小孩的声音——很像是刚才进来的那个女孩。大概因为打得凶,那女孩哭起来不要命似的。听了都肉麻。我想起她刚才说的她还要做家务,不由得设想了一下她有多么严厉的家长。也许是生地方,睡不着,在恍恍惚惚中休息了一会儿我就起来了。广告上说这附近有个菜市场,我是不是去买点菜回来呢?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去,今天太累了。

收音机停播的时候,外面的噪音又响起来了。不过这一次,远没有上午那么厉害,也许是习惯了吧。我下到一楼,站在屋前的院子里,那声音就完全消失了。这时我看见西头有一个老头从楼上下来丢垃圾,这个人居然戴着两只硕大的耳罩。如此奇特的打扮令我吃惊不小,同时在心里升起一股绝望之情。那老头丢完垃圾之后就一路小跑着跳上楼梯,敏捷得像年轻人一样。因为房里有讨厌的噪音,我决定到周围走一走,要是找得到菜场就买点菜。南边的小路风景很好,我就往那边走去。沿途有几栋农民的土砖屋,那些农民什么都不干,坐在自家门口聊天。我听说他们的房子都要拆迁了,他们就要变为城市人口。我还看到了另外两栋“美丽苑”的房子,一栋傍着小山,还有一栋在一个很大的水潭边上。

“我呀,我决不搬走!让推土机来碾死我吧!”

说话的是一个黑汉子,手里拿着大蒲扇坐在自家门槛上。他发现了我,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加快了脚步。看来本地人对我们这些外来户积怨很深。住在这风景优美的地方,他们大概是不愿搬走的,会不会有恶性报复事件呢?

鹅卵石小路走完了,我来到了大路上,还是没有看到菜市场的踪影。路边有一个摆香烟摊的老太婆,我走过去向她打听。

“你是‘美丽苑’的?刚来的?难怪你不了解情况。我告诉你,这里没有菜市场,先前是有的,后来就发生了农民在菜里面下毒的案子,市场就被撤销了。”

“那就没地方买菜了吗?”

“是啊,要进城。我听说你们每一栋楼专门雇了一个人去城里买菜。这里的菜不能吃。你到楼里问一下就知道了,有人管这事。城里人,可怜啊。”

她坐在大阳伞下面怜悯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个乞丐。

老太婆的一席话把我一路上的好心情全冲散了,我满肚子懊恼地往回走。

回到楼里,我就去敲一楼一家人家的门。敲了很久没人开门。我又转到西边敲另一家。这回门开了,一个肥胖的老年汉子一边摘下他的耳罩一边问我有什么事,他显得疑神疑鬼的样子,堵在门口生怕我进屋。

“我是新搬来的,向你打听一下采购蔬菜和肉类的事。”

“你把钱放在我这里,我去转交。”

“啊,麻烦您了。不过……”

“你到底买还是不买?”他愤怒地提高了嗓音。

“买!买!买!”

我连忙掏出钱交到他手里,他接过去就对我劈面关上了他的房门。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房里有很多奇怪的声音,像是从好几个收音机里头分别发出来的。

回到家之后,我满心沮丧。我曾作过最坏的打算,那也只是邻里之间的冷漠,各顾各,或被别人小小地欺负一下之类。回忆搬家前后的这些情况,觉得这里简直是个狼窝,疏忽将会导致生命危险。刚才那老头显然也是怀有敌意的,我糊里糊涂就交给他二十元钱去买菜,等于是同他建立了某种关系。要是在城里,这种突兀的关系谁能理解得了啊。想着这些烦心事,屋内的噪音又开始逼人了,我连忙打开马述送的收音机。看来我也得像他们一样做两个耳罩戴上。

月光下,“美丽苑”周围的风景是多么迷人啊。尽管我知道此地不够安全,我也知道村民们对城里人所怀的敌意,夜间失眠之后我还是忍不住出游了。因为房子里头实在是没法待。这里的树林都很矮,远远望去,就像是天空下行走的绵羊队伍。附近有好几个深潭,水面泛出幽光。其中一个水潭里居然游着几只野鸭。在这深更半夜,居然有野鸭出游!可能它们同我一样也患了失眠症吧。我绕着有野鸭的潭边走了几圈就碰见了巡逻的保安。保安也是农民模样,腰里挂着一把手枪。

“青木叔,天气好,心情愉快啊!”他向我打招呼。

“好!好!你认识我?”

“怎么不认识,你大名鼎鼎嘛。你不要有顾虑,这里其实是很安全的。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有紧急情况你就打我的电话,我姓余。”

他将一张卡片塞到我的衬衣口袋里。小余是中等个子,显得很结实,笑起来有两粒金牙闪闪发光。

“我想打听一下每天的食品、蔬菜的采购问题,我刚来,什么都搞不清,也没处打听,真是困难啊。”

“你不要烦恼,习惯了就好了。米、面、日用品什么的,大路边的店里有卖。至于蔬菜和肉类,这可不好说了,要靠你们房主商量办法,派人进城购买。我很想帮你打听,但是现在我要走了,那边有一户拆迁的农民在叫我过去帮忙。”

“原来你还要为他们服务啊。”我不无讽刺地说。

“是啊,我是本地的农民,我又受雇于你们公司。我是有良心的,总不能忘本吧,你说对不对?反正,我不会让他们对你们下毒的!”

他说完就飞快地消失在旁边的树林里了。

潭里有一条很大的鱼在击水,那些野鸭吓得窜上了岸。有一个人在拉二胡,声音是从西边的农民的平房里传出来的,悲悲戚戚,令人伤感。想到是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将这些农民从他们美丽的家园驱逐出去,我不由得十分内疚。听说他们都要集中居住在小山那边的一大片空地上。即使新房比他们原来的房子质量好一点,对他们来说意义也不大,因为家园已经失去了。这个保安小余,他获得了一份城里人的工作,可是在他的心底,会不会也藏着深深的怨恨呢?这时我回转身打量我住的那栋楼,我找到了它的位置,但我找不到楼房,它隐匿在黑乎乎的树丛里。那些人一定都戴着耳罩睡得很熟,失眠的只是我一个人。

我离开水潭,朝另外一栋“美丽苑”房屋走去,那栋房里头亮着几盏灯。

“你还在这里啊!”

小余从路边的灌木丛里闪出来,对着我大呼小叫。

“你的事干完了?”我问他。

“呸!什么屁事!不过是帮一个死人抹尸罢了。那人死心眼,非要死在拆迁之前,说是死给城里人看!你说,谁还敢住这种房子啊!青木叔,你不用怕,有我呢。那死鬼打错了算盘了。我这个人胆大包天,什么地方都敢去。青木叔,你告诉我,城里人为什么要搬到这乡下来呢?这里的人都说,是因为城里到处抢劫,夜里没法入睡,才搬迁到乡下来的。真有这事吗?”

他的脸在树的阴影里头时隐时现的,右手举着那把手枪挥来挥去,我真是担心枪要走火。我想同他拉开点距离,但他偏要凑上来,我还发觉他暗暗地将枪口瞄准我。这时,我本来已经有了的一点睡意跑得干干净净。这个人要干什么呀?

“小余,你对城里人如何看?”我忧心忡忡地问,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是欢迎你们的!你们来了,我一下子有了一份新工作,从此生活大变样!我是个有文化的农民啊,可惜我们这里的人都太愚昧了。你也看出来了吧,他们一点都不珍惜生命。”

我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子弹正打在我脚边的泥土上,腾起一片灰雾。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觉得自己马上要被暗算了。

“见鬼!见鬼了!”他大声嚷嚷。“这是什么枪啊,怎么会走火的,差点出人命案子了。”

“我要回去了,你走吧。”我愤怒地对他说。

他只好转过身往回走,一边走还不时回过头来对我喊:

“青木叔路上可要小心啊!”

“有事就打我的手机啊!”

“不要走到小区的外面去了啊!”

我的楼房里一片漆黑,我真羡慕这些房主。我摸黑上到二楼转弯的地方时,有东西绊住了我的脚,是一个什么动物。

“你要踩死我呀!”她尖叫起来。

原来是我见过的邻居小女孩。我弯下身去扶她,她打开了我的手,怒气冲冲地爬起身。

“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我可没睡,我在等人。”

“等谁?”

“我妈妈。她去农民家里了,去和他们讨价还价。”

“啊?”

“你以后走路注意点。”她一本正经地忠告我道。

我一边爬楼一边想起那些阴险的农民。这个小区的人和农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居然还可以“讨价还价”!一个女人也敢在外头走夜路,真有胆量啊。我进了屋,找出两团棉花塞上耳朵,又一次思忖着一定要做一个耳罩。

我睡不着,而外面天已经亮了,楼里有嘈杂的**。有人来敲门了。

打开门,看见地下有一堆菜,用塑料薄膜包着,走廊里却一个人也没有。莫非这菜是隔壁女人送来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刚想到这里,旁边房里又传来打小孩的声音,被打的仍是那个小女孩,那人打得很用力,大概是心狠手辣的那一种。

小女孩从房里冲出来,一只眼被打肿了。她在走廊上蹲下,用双手蒙住脸。那女人居然打她的眼睛,是不是后娘呢?为了避嫌疑,我转身回到了屋里。

一会儿打小孩的女人就来找我了,她也是给我送菜的女人。她有四十岁左右,肥胖、懒散、衣裳不整,眼皮总耷拉着。她开口称我为“邻居”。

“邻居啊,你怎么会想到把房子买到这里来呢?这一步可走错了啊。”

“这里不是很好吗?”

“哼,那你干吗还要做耳罩啊?”她指着我桌上的布和剪刀。

“这……房里是有噪音,可是大家都住在这里,这是可以习惯的,是吗?”

“住在这小区的人都有血债,他们没办法了才住到这里来的。就说你托他买菜的那个男人吧,他有一个侄儿掉到井里去了。”

“同他有关系吗?”

“没有。但那是他侄儿呀。还有保安小余,他亲眼看见他弟弟用手榴弹炸鱼时炸死了自己,我刚来时,他逢人就讲这个故事。”

“这并不能算作他们的血债。”

“苗苗说得对,你的脑子太迟钝了。”

“我正要问你呢,你家苗苗这么聪明,你其实用不着打她的。”

“不打不成材啊。你刚才说我的女儿聪明吗?”她眼里闪出光来。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聪明的女孩。”

“她什么事都是一学就会!”她更兴奋了,说着就往外走。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她在打苗苗,惨叫一声接一声传来。我连忙将没完工的耳罩胡乱套到耳朵上,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我想着这些事,心不在焉地往靠椅里坐下去。但我马上弹跳起来,一阵钻心剧痛向我袭来,因为我的屁股坐到好几颗图钉上头了。我将那些图钉一颗颗拔出,裤子已经被染得血迹斑斑。这不是我家里的图钉,一定是刚才那女人蓄意放在我椅子上的,她为什么要谋害我呢?就因为我的话不中听吗?我对着镜子用碘酒涂抹了伤处,又细细地回忆那女人进来时说的那些话。向镜子里苦笑了一下,我自言自语道:

“说不定我也是‘不打不成材’的人呢!‘美丽苑’啊‘美丽苑’,我还不如把你叫作‘魔鬼苑’呢。”

奇怪,镜子里头那个人一点也不悲愤,分明咧开大嘴在笑。我吓得掉转头往卧室里跑,进了卧房还不忘闩好门。看来都是失眠惹的祸,我决定再试试看能不能睡得着。

因为在慌乱中弄掉了耳罩,我又听到了收音机里头的那个男声。我昨天明明关掉了收音机,怎么又被打开了呢?播音员的声音也不像往常那样中听了,而是有点嘶哑,有点急躁。忽然,他用我听得懂的语言声色俱厉地说:

“谁叫你来这里的?”

然后一片寂静。但两秒钟之后,这种寂静就被屋里的噪声淹没了。我的脑袋像要裂开一样,我连忙捡起掉在地上的耳罩将耳朵遮好。这下我真的要睡觉了。我躺下去,合上眼皮。这时我耳边响起小余的说话声,他似乎是站在屋角那里。

“青木叔,我又去帮一名死者穿了衣,那人出了车祸。早不出,迟不出……”

我很想抬起头来看他,但是我的眼睛怎么也打不开。他还在那里说话,说起那个死人的事迹。我很不想听,但还是听见了。听着听着我就迷迷糊糊的。小余却不放过我,他溜到我床头来,从上方看着我说话。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是:“生的快乐,死的考验”。我一点都不明白他说什么。后来他忽然又生气了,开始诅咒,还说自己巴不得某个人死掉。

这一觉我没睡多久,似乎是刚睡着就醒来了。所以醒来之后还是很不舒服。我到厨房里洗了一把脸,开始来为自己做吃的。城里采购的小洋葱头很不错,牛肉也很新鲜,我总算吃上了一顿爽心的饭,失眠的痛苦也随之小了一半。

他进来时有些愤愤的,说自己敲门已经敲了半个多小时了。我指着自己的耳罩向他反复解释。他是一个白胡子的干巴老头,是住在西头的一位教授,他让我称他为“教授”。

“房产公司杀人不见血!他们将我们骗到这种地方来,下一步就是把这里的环境全部破坏。他们已经把周围所有的地全买下来,又卖给一个采石场了。今后这里的树全都要砍掉,我们的房子就成了巨大的采石场边上孤零零的寡屋。老年的安宁从此与我们无缘。”

他悲愤地说完这一席话,眼巴巴地看我有什么反应。

我想要他坐下,他不肯。他的穿着很寒酸,领口油腻腻的;衣服上的一只口袋已经散了线,翻下来显得很难看;脚上的旧塑料凉鞋也断了绊。我想,他大概是个退休的孤老头子吧,和我一样。他太没有生活能力了。

“有没有人与他们进行谈判呢?”我问。

“他们根本就不见踪影!他们消失了,像从地面蒸发的水蒸气一样!这些个杂种!想想看吧,一生的积蓄,我们的退休金!”

“那就同他们打官司!”我也激动起来。

看见我激动了,他反倒又平静下来,用一双青筋暴突的手抱住脑袋,说自己此刻“绝望得要死”“只有同那些人拼了”。

我很吃惊,这人是一个教授,怎么面对别人对自己的侵权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呢?难道这个房产公司是一种地下黑势力吗?我问他关于这个问题。

“他们正是地下黑势力。”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又抱紧了脑袋痛苦不堪。

我心里很烦,不想再管这些事,就撇下他到厨房里去忙乎了。待我忙完活儿回来,他还在房里踱来踱去的,口里叨念着什么。这个人很怪,他一点都不认为自己在别人家里对别人有什么妨碍。既然他是这样的人,我也就懒得管他了。

我在卧室里做针线活儿,他也跟进来了。他大惊小怪地称赞我,说我缝的耳罩“简直是个艺术品”。说着说着痛苦也没有了,提议同我一块去外面“视察视察”,以便“搞清我们在此地的位置”,后来他看出我在敷衍他,又不高兴了,说:“你对这里的了解还等于零!”然后他就走了,将门摔得发出轰响。

我对于教授的举止不以为然,他把情况说得这么糟糕,但说到对付的办法,他就和一个粗人差不多,他的处世之道实在不值得效仿。其实他哪里有勇气和那些人去拼呢,说说罢了。我现在已经同这栋楼里的三个人打过交道了(加上小女孩是四个),我隐隐地感到这几个人有种共同的特征,那是什么呢?似乎是一种让你吞不进吐不出的东西。

门又被敲响了,还是教授。我强压住怒气,一声不响地放他进来。他举了举手中的鸟笼,一边往阳台上走一边说:

“这是你的福星,我要将它挂在阳台上。刚才我忘记这件事了。”

我抗议道,我这里没有鸟食,放在这里只有饿死。

但他一点都不担心,他平静地告诉我:

“大路边上的粮店里就有卖,它吃西米,很容易养。每个人家里都有鸟,住在‘美丽苑’这种地方,怎么能不养鸟呢?不养鸟,谁又熬得过那些寂寞的早晨呢?”

他踩上凳子,将鸟笼挂上阳台的晒衣铁架。这时我才看清了那是一只很小的鸟,有点像麻雀。教授一下来那只“麻雀”就在笼子里发了疯似的又跳又撞,弄得鸟笼晃来晃去的,看来是一只烈性鸟。跳了约莫五分钟之后,那只鸟跌落在笼子内的夹板上,脚朝天,翅膀散开,大概快死了。我心里有点幸灾乐祸。教授却不这么认为,他一五一十地向我交代喂养的事宜,生怕我记不住。

教授出去之后小鸟果然慢慢活转来了,它挣扎着立起来,但身子还是歪向一边,它用一只翅膀支撑着自己。刚才它寻死的那股劲头,不正是像教授要同黑势力“拼了”的劲头吗?看来这鸟倒是对教授领会得很透彻的,也许它把我的家当作了黑势力。我同受伤的小鸟对视了一下,我感觉到它的警惕和疏远,也许我此刻强行靠近它的话,它就会一头撞死。

我来到路边的粮店买鸟食,买完鸟食出来又碰见了保安小余。

“青木叔养鸟了啊?好事情,好!这样就和我们打成一片了。养鸟是高尚的休闲活动。”

他还要多嘴,我就自顾自地走掉了。

我一点都不喜欢养鸟,但我也从来不杀生。既然楼里的人都养,教授又把它硬塞给我,我只好硬着头皮承担责任了。它看样子受了重伤,会不会死呢?要是真死了,我就什么责任也没有了,可我不愿意它为我而死。我从来没有关心过动物,此刻却反复想着家中的小鸟,看来我的改变不小。

又买了些日用杂货之后,我就急忙往家里赶。

上到四楼,又看见小女孩苗苗站在过道里。她正在吃栗子,眼睛上还留着昨天的青肿。

我从袋子里拿出两个杏子想送给她,可是我的手在半途停住了。我发现她眼神恍惚,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又将杏子放回袋子里。这时屋里的女人用刺耳的声音咒骂起来,她在骂小女孩。我又看了看女孩,我觉得她也听不见她妈的恶骂。我想,这个小孩一定有毛病。不过她剥栗子的动作倒是很麻利的。

我一开门,就听见小鸟在阳台上叫,它叫得凶狠,凌厉,我从未遇见过发出这种叫声的鸟儿,光听声音就好像它是一只很大的猛禽。我到了阳台上它还在叫,鹅黄色的喙张得意想不到的大,全身的羽毛都竖了起来。我将买来的西米放进笼子,又为它换了水,它就从上层跳到下层来进食。

“哈哈哈,你们合作得不错嘛!”

教授又进来了,我有点懊悔自己没有关门。

“关于黑势力的事,我现在有了一个想法,我觉得你可以吸引一些人,成为抵制他们的中坚力量。这是刚刚才想到的。”

“怎样抵制呢?我看不到前途,尤其是那些农民……”

“农民是我们的同盟!你已经同他们接触过了吧?多么好的人!多么高尚的品质!”

“他们似乎很仇恨我们。”

“对啊,难道你不觉得这正是他们的美德吗?他们要捍卫心灵的家园!让那些黑势力来吧,他们一定会一败涂地的。”

他突然变得这么乐观,简直莫名其妙。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黑势力,全是他的臆想。

笼子里的那只鸟吃饱之后就睡着了。我注意到教授的在场使它变得极其安静,看来他这个人还是很不简单的。这时他又问我是否去负责采购的老头那里表示过感谢了,我回答说没有。他说这种事必须表示一下感谢,不然我就会被他们误认为是怀有敌意的人。我问他该如何表示,他说只要说几个字就可以了,说多了反而会产生误解。

教授走了之后我就下到一楼去找那人。我敲了几下门,里头没反应,我又用力敲,里头就骂起来了。我一抬头,发现门上有个窥视镜,里头的那个胖老头一定通过它看见我了。难道真如教授说的那样,他已经误解了我吗?如果真的如此,我就非向他当面解释不可了。我又硬着头皮敲。楼上下来了一个女人,盯着我看了好久才走开去。我想,此刻我一定不要放弃,而且还得保持礼貌。我很有节奏地敲,隔几秒又敲几下。就这样敲了差不多半小时,胖子才来开门了。

“你这是干什么呢?事已经成定局了,再要挽回已经迟了。”

“我非常感谢您对我的照顾,特上门来道谢。”我毕恭毕敬地说。

“这事同我无关,是教授为你安排的,你去找他。”

“那么明天的菜您还能代买吗?”

“拿钱来!该死的!我真活够了!”他大骂起来。

我掏出菜钱,他一把抢过去,像上次一样对我劈面关上了门。

我走到这栋房子的前面,从阳台那里朝胖子屋里看。我看见胖子半躺在沙发上听收音机,两条腿架在茶几上,一副悠闲模样,同他刚才那副急躁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反差。突然,我记起了同事马述赠送我收音机时所说的话:“你今后一定用得上。”他说这话时显得语重心长。从今以后,我就只能收听这一个奇怪的电台了。胖子听得懂播音员使用的语言吗?也许这栋楼里的人都懂,只有我一个人不懂?

傍晚时分,我在走廊里捡到了扔在地上的蔬菜和肉制品,大概又是隔壁女人扔在我房门口的。我手里拿着菜,站在原地发起愣来。我感到同屋的人其实是关注着我这个新来者的一举一动的,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试探我。这里的一切都是反常的,就比如说马述送给我的这个收音机吧,匣子上面的开关并不起作用,喇叭到一定的时候就会发声,而不管我是否装了电池。同样,它也会自动停播。时常,当我被屋里的噪音弄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它就会突然自动加大音量,凌驾于所有的声音之上,给我带来某种缓和。

“我遇到困难了。”教授趿着鞋,垂头丧气地朝我走来。

“我的鸟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没料到会有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