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总难免有一些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就连述遗这样的单身老太婆也不例外。述遗的社会关系有三条线:一条是彭姨,这个女人是她三十多年的同事,她俩一起进纺纱厂,一起学徒,一起成为熟练工,成为老师傅,后来又一起退休。现在彭姨就住在述遗后面那排平房里头。另一条线是老卫,老卫是纺纱厂的工会主席,三十多年来对于述遗的私人生活一直有着毫不减退的窥视兴趣,他在生活上也比较照顾她。还有一条线是述遗所在街道的垃圾工小廖,他每天傍晚将述遗的垃圾收走,述遗每月给他三块钱。就是这三条线将述遗牵制得牢牢的,使她不至于游离于社会的圈子之外。
述遗所住的是一套独门独户的、一室一厅的平房,位于那一大片宿舍的前面。多年以前,这里还未修宿舍,倒是修了一个保管室,两个保管员坐在里头,管理那些机器零件、修理工具之类。随着工厂规模的发展,宿舍修建起来了,保管室也迁走了。分房子的时候,述遗提出来要住这套原来是保管室的房子,她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批准。实际上,没人愿住这套空房。这房子一来不是新房,二来造型难看,住在里头会有种与众人不合群的味道。于是厂里的一个工人用一桶石灰水将保管室的墙壁胡乱刷了一遍,又在泥巴地上倒了一车三合土,用力拍平,述遗就搬进去了。别人搬家都要大放鞭炮,述遗搬进保管室的时候,老卫也替她放了一小挂鞭炮。述遗最怕的就是鞭炮,她将门关得紧紧的,所以她的搬迁一点喜庆的气氛都没有。不过那时大家都在张罗着搬家,除了爱管闲事的老卫,谁也没注意到她。那一次,在老卫离开后,述遗坐在散发出强烈的生石灰水味的空**的房里,对自己今后的生活似乎有了明确的看法。她的房里空空的。一般来说,作为老太婆,总有很多舍不得丢的纪念物品,比如一个小马凳啦,一把破油布伞啦,几口铝锅啦,几只盛满旧衣服的竹篾箱子啦,几盏台灯啦,一些瓷器啦等等。但述遗没有这些东西,她的房里连本日历簿都没有,她也从不纪念什么事情。她的全部的家什就是一张床,两只旧皮箱,一张小方桌,两只板凳,一套厨具。碗柜里的碗一共有六只,两只饭碗,两只菜碗,两只汤碗,另外还有两个碟子。如果不是彭姨常来提醒,述遗恐怕连年月日都搞不清了——她的收音机多年前就坏掉了。
按照彭姨带来的和她自己从外界获取的信息来计算,述遗知道自己已经五十六岁了,这就是说,她已经退休六年了。时常,她呆呆地注视着纺纱厂那耸入云霄的烟囱,记不清三十多年里,她究竟在那种地方经历了一些什么。总的来说,她认为那是些**的岁月。在那些岁月里,她也时常头脑发昏,苦苦地追求过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物,她甚至还有过好几次短暂的恋爱。机器的轰鸣,看了令人头晕的纱锭,湿漉漉的车间里的空气,对于当年还年轻的述遗的伤害倒还不那么大。有时做完夜班,她还可以不睡觉,和男朋友一块去看电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述遗的身体就渐渐地垮了,后来她竟一次又一次地昏倒在机床旁。她发病的那个时候,已不再有任何男朋友。因为她的病,大家对她的看法也不太好了,认为她“没用”。在多次原因不明的昏倒之后,她终于被调到了保管室工作。脱离了潮湿的、嘈杂的环境,每天又可以按时睡觉,一段时间之后,述遗就恢复了活力。不过这种恢复是私下里的,她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免得别人看出来了之后眼红,去提意见,导致她重回车间。平日里,她总是穿一套黑衣黑裤,头发随随便便散乱着。在食堂吃饭则一个人悄悄坐在角落里,免得别人发现她有旺盛的食欲。她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议论,似乎是说她一个单身女人,又无负担,每月的工资怎么吃得完,一定存下了好多钱之类。调到保管室之后,她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就恶化了,好像每个人都在孤立她,挑她的刺,向领导打她的小报告。有几个女的还曾挑衅地对她口出粗言,想激怒她闹起来。还有人甚至故意在小道上挡住她的路,搞得她上班迟到。那个时候她住在集体宿舍里头,这一类的骚扰总令她头疼。
退休之后,述遗是真的成了一个闲散的人了,她必须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生活,而这对于她来说,就是松紧适度地将那三条线抓在手里头。开始的时候她曾遇到很大的阻力,因为她企图从社会关系的束缚里头解脱出来,获得平静的老年生活。也许是由于操之过急吧,她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得罪了彭姨和老卫这两个老相识,他们先后声称她“发疯了”,并说要同她断绝来往。后来她才知道,所谓断绝来往,并不是真的就不来往了,反而是比以往更密切地注视她,想方设法为难她,给她制造生活上的不方便。比如老卫,就擅自将述遗的名字列入了工会的一个小组,那个小组里头全是退了休的、热心于公共事务的积极分子。入了那个组就得每月向大家报告自己所做的社会工作,并领到一笔额外的津贴。由于津贴是与工资一起发放的,述遗如果不去参加那种报告会,就领不到工资。再说她也从来没参加过社会工作,又怎么好意思要那份津贴呢?大约过了半个月,述遗还没去领工资,也没人给她送来,她开始有些担心了。又过了好些天,她简直如坐针毡了。有一天,彭姨上门了,述遗将她当作了救命稻草。
“照我看,这老卫绝没有什么坏心眼。他可是一个少有的好人,如今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已经不多了。可是你是如何对待他的呢?他关心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却想把他像废抹布一样扔掉。换了我,这种事也是想不通的啊。”
“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啊?”述遗眼巴巴地问。
“这种事是不好补救的,这不是一般的事啊。你伤了老卫的自尊心呢。”
彭姨人长得很胖,坐在述遗的小房子里身上一阵阵地喷出热气,述遗感到有点呼吸不畅。那一天,彭姨说了很多话,她越说,述遗脑子里就越黑,身子也完全瘫软了。
述遗不记得这件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了,她也懒得去回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她装得没事一样去财务处领她的工资,而财务处的人也像没事一样把她的工资交给了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但是经历了这一场风波之后,述遗从心底认识到,想要摆脱社会关系的想法真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一种幼稚病。认识归认识,述遗照旧犯错误,后来她又得罪了老卫和彭姨好多次,每次他们都给了她相应的教训。但是述遗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并不因为有了教训错误就犯得轻一点。于是日子就在磕磕绊绊中消磨着,她想要的平静生活总是达不到。多次反复之后,述遗终于发现,与外界发生冲突的原因其实在她自己身上。是她自己总想改变一点什么,她太不安分了。而对方,只要发现她有某种变革的念头,立刻就会兴奋起来,然后悄悄地,给她一下迎头痛击。
自从多年前那种原因不明的眩晕病好了之后,述遗就再没有患过其他疾病了。她甚至可以声称自己“身体很好”。为这一点她沾沾自喜。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从昨天下午起,她感到自己身体里面起了某种变化,倒也没有什么过多的症状,唯一的症状就是怕水。当时她吃完了中饭去洗碗,她的双手刚一接触水就剧烈地刺痛起来了,她连忙用干毛巾擦干了手,心有余悸地回忆是否做错了什么事。没有,这几天她没有出门,也没接触过什么能引起过敏的物体。她又尝试用温水洗碗,结果还是一样,连骨头都痛起来了。这一下她害怕极了,展望一下今后的生活,简直是两眼一抹黑。要是这病好不了,她不是只好像野人一样过活吗?
思来想去的辗转了一夜之后,述遗决心上医院了,这是她三十年里第二次上医院(第一次是那回发眩晕病,没检查出任何原因)。上医院首先要找老卫批一个付款委托单,所以一大早述遗就到了老卫家。老卫的家在纱厂里头,财会室的那一排平房的末尾,进去是个三室套间。述遗在门口敲了好久,老卫和他老婆才从后面房里走出来,两人都揉着眼,显然是刚从**爬起来。
述遗结结巴巴地说完自己的病,老卫就完全清醒了。他眉开眼笑地凑到述遗眼前,好像还要来抓她的手,述遗连忙闪开了。
“老述啊,这种病,不是一天两天好得了的,你一定要多同组织联系啊。”
老卫的老婆也尖刻地在一旁帮腔:“不要那么高傲。我们这些人,一生里头哪能没个难处?”
她斜睨着述遗,显然对她鄙视已极。
述遗气得头发昏,抬起脚就走。没想到老卫和他老婆一齐追了出来,一人抓住她一只胳膊,拖着她往财会室走去,挣也挣不脱。
也不管她一脸紫涨,老卫一路数落下去,一直到进了财会室,他还在唠唠叨叨地说起述遗不热心公益事务的事。他老婆则下死力掐述遗的胳膊。到述遗拿了付款委托单回到家,她发现自己的胳膊已经被掐得青红紫绿。她坐在家里思想上斗争了好久,最后决定还是去医院。
一跨进医院的门诊部她就看见了老卫那张马脸。
“你的事情,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就来了。你想想看,你要是失去了这次机会,谁还能来拯救你呢?你已经五十多岁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也不多了,你考虑过这一点没有?要好好想想啊。”
这一次,述遗倒不那么讨厌老卫的唠叨了,心底里还隐隐地有点感动似的。
她进了诊疗室,那油头滑脑的医生左问右问,要她叙述她日常生活的细节,她一开口讲呢,那人又爱听不听的样子,还粗暴地打断她,不时插问些怪问题,比如:她每天睡觉时,头朝哪个方向?她出门时,家里有没有来过贼?她究竟对自己的生活有没有信心?述遗被这个一身长得圆溜溜的医生惹恼了,高声说:“我答不出你的问题。你直说吧,我这病还能不能治啊?”
她刚说出这句话就看见老卫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明白了。
“像您患的这种病,又有什么药可治呢?”
医生不住地摇头,最后在处方上给她开了一大包阿司匹林,吩咐她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去服用它们。
后来他竟然站起来送她出门。述遗纳闷地想,坐了半天,医生的诊室里怎么只有她一个病人呢?
老卫显得很兴奋地陪她去拿药。
“医生是你的亲戚吗?我觉得那人不可靠呢。”述遗说。
“是我的本家。年轻有为的孩子嘛。你要是不想吃药,就只有住院一条路了。你想想看,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医院里,尤其是黄昏那一段时间,该有多么难熬。”
老卫说话的口气,就好像他比医生还内行一样,述遗皱了皱眉。拿了药走出门诊部,述遗的目光停留在破旧的住院大楼上,看见病房的窗户上一律装着很粗的铁条,不由得大大地惊讶了。自己怎么从来没注意过这些病房呢?
老卫瞟着她,得意地微笑着说道:“你呀,从来没有尝过住院的滋味吧?”
回到家里述遗就服了药。阿司匹林一会儿就使她满头大汗,她换了衣,到**躺下睡觉,朦胧中感到体内的炎症正在被药物的效力所击退。
述遗并不是吃了药病就好了,而是过了好久,当她几乎就要适应野人的生活时,那病突然就消失了。那段时间里,她成天被各式各样的臭气熏着(自己身上的以及她弄脏的什物散发出来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当她为了采购而不得不出门时,她就尽量选择外面人少的时候溜出去,买了东西又尽快地溜回来。这期间老卫还来过一次,老卫对她屋里的异味一点感觉都没有,站在房里高谈阔论,谈的全是关于她的病,还将水池上的自来水龙头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述遗听着那“哗哗”的水响,脸都白了。述遗每天都担心彭姨会来她这里,房里实在太臭了,她没脸见彭姨。幸亏那会儿彭姨走亲戚去了,很长时间都没回来。
夜里,述遗将自己想象成一只穴居的、身上有毛的小兽。她甚至将所有的被子都堆到**,堆成洞穴的形状,然后钻进去。这种演习使她挨过了好多失眠的夜晚。半夜的演习使她的胆子变得大了起来。她走到宿舍区那边去找了一架小梯子,然后背着梯子来到屋前放下,顺着爬上去,再捡开那些瓦,坐到了屋顶上。月亮的清辉洒在她身上,还有风。述遗感到自己身上的皮肤变得清洁了,脖子上那些疙疙瘩瘩的垢也不见了。她记起从前曾听人说过有一种光浴,难道这就是?她将裤腿卷到大腿那里,摸了摸自己的腿,还真是又光滑又洁净。
折磨着她的瘙痒症也好了。下半夜,她一觉睡到了天亮。
她是被外面的敲门声闹醒的。
“病好了之后就应该有种新的世界观。”老卫看着她说道。
她很狼狈,自己披头散发,家里乱七八糟,到处是污垢,**被子也没来得及叠。她挡在门口想阻止老卫进去。老卫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让开,然后不由分说地进去了。他那张马脸阴沉沉的,他叉着腰站在屋当中说:
“宿舍区一早就有人来向我报告失窃的事,我一听报告就哑然失笑了。深更半夜搞活动的人还能是谁呢?老述啊老述,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会引起连锁反应,这一点你该深有体会了吧?你的病,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病啊。你想想看,一架轻便梯子,就引起了这么大的骚乱,真是整个宿舍区都沸腾了啊。”
“你尝试过光浴吗?”述遗问道。
“哈,你说光浴呀,我天天做呢。我,是这方面的专家。”
老卫骄傲地在屋里走了一圈,然后一屁股坐在述遗的方桌上面,晃**着两条瘦腿。他似乎被什么念头折磨着,尽管他举动大模大样,言语惊世骇俗,那念头却使得他的身体虚无化了。述遗感到他的身影变得朦朦胧胧的,头部与身子被门外的一束光截成了两段。他还在很激昂地讲话,一只多毛的手举在空中一挥一挥的,述遗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察到他大发脾气了。“小心公愤!”最后他说。
他一离开,述遗饭也顾不上吃就开始搞卫生。这就像一项没有尽头的工作,一直忙到晚上都没能完全清除掉屋里的污垢。述遗一边工作一边恶心,就好像是在洗自己的胃一样难受。她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她不能相信光浴呢?到底还是一个庸俗的老太婆啊。歇下来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到门外去看看,这一看吓了她一跳。
月光下面,赫然立着那架梯子。老卫不是明明已经叫人将梯子搬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她不敢再爬上屋顶了,她就立在梯子的半腰,又一次体验光浴的滋味。下面墙根那里有哭声传来,她仔细往下看,却没有看到人,那哭声隐隐约约的。述遗想,她白天也许不该洗澡的吧,现在已经体会不到光浴的神奇了。而昨天夜里,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曾发出过轻微的炸响,连头发都一根根竖立起来了。有人突然在梯子下面对她讲话,她紧张得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了。
“您都已经快要活到头了,还不肯悠着点。我们这些个年轻小辈,应该如何来同困难做斗争呢?”
她终于看清了,说话的是垃圾工小廖。小廖的一边脸似乎肿得厉害,是不是被什么人打了呢?
“小廖,刚才是你在哭吗?你的脸怎么啦?”
“不要管我的脸,这是我自己弄的。我,经常像这样。”
述遗从梯子上爬下来,向小廖凑过去,小廖立刻向后面一跳。
“难道你对你的工作不满意吗?这年头,有份工作就不错了。”
“我怎么会满意呢?你想想看,成天就是收垃圾,要是有一家的垃圾没收到,他就会去厂里投诉,我的饭碗就要掉。我被这些人赶过来赶过去的,都快发疯了呢。我们小人物,也会有痛苦是不是?所以我就来这里哭了。”
小廖隔得远远地对她讲话,述遗感到他的眼睛紧盯着自己。这个青年每天来收垃圾时述遗都热情地招呼他,有时还请他进屋喝杯茶。平日里,他显得小心谨慎,进了她的屋连眼睛都不敢乱望,所以述遗万万没想到他有这么复杂。但是她自己,的确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忠告他的,不能因为自己年纪老些就冒充自己有经验啊。她想了一会儿,最后不着边际地说:“这地方庙小妖风大。”
他听了这句话就兴奋起来,接口道:“啊,您也有这种感觉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看呢。您把话说到我心上了!我是一个有责任心的青年,这些人啊,非要把我往死里赶。说来您可能不会相信,就在上个星期,有人故意将香蕉皮扔在墨黑的过道,害得我仰面摔一大跤,他们倒躲在门背后哈哈大笑。我本来是可以反抗一下,不收他们的垃圾的,但我还是收了。我现在好懊悔啊。”
述遗很想安慰一下他,可只要她向前走两步,他便后退两步,就仿佛她是一个鬼一样。述遗虽对他不无兴趣,还是微微感到受了侮辱。于是她放弃了安慰他的企图,直截了当地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立刻忸怩起来,连声说“不要不要”,并且又后退了几步。
“那么,你要我站在这里听你讲下去吗?”
“不不不,我从来不在乎我的话有没有人听。要您站在这里听我诉苦?那可不敢当。我不是那种有权力的人,您不要把我放在心上,不过一个垃圾工嘛。”
述遗进了屋,将门用力关上。这时外面的哭声又响起来了,还夹杂着倾诉的声音。她在**躺了很久,终于伴着那哭声昏昏入睡了。
她一点一点地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这种干净却并不能让她心安,反倒有种做贼似的惭愧。只有彭姨对于她重返正常生活表示欢迎。彭姨说,述遗的生活其实是由老卫来安排的。她说:“一个大厂的工会主席,日理万机啊。”述遗就问彭姨小廖是怎么回事,彭姨吩咐述遗千万不要多理他,因为他“一肚子怨气”“随时可能出事”。
彭姨坐在她房里,很不安的样子,时不时地站起来走到窗口那里去张望。述遗心里想,是不是她的婆婆又来了呢?五十多岁的彭姨有个七十八岁的婆婆,述遗见过那老女人好几次。她住在乡下,一年里头来儿子家住几回。婆婆来了之后,就要同彭姨吵架,然后就动起手来,将彭姨打得鼻青脸肿。彭姨从不还手,每次都很响亮地哭,她的丈夫老培也同她一道哭。婆婆个子小巧,梳一个巴巴头,两边额上长年贴着黑膏药。这么一个看上去风都能吹得倒的快入土的老婆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打人,而大胖子彭姨居然还被她打得鼻青脸肿,这事始终是个难解的谜。但彭姨似乎并不怨恨她,还自嘲地对述遗说自己“抗打”——也就是能经受击打的意思。述遗知道彭姨是个很厉害的女人,年轻时还敢徒手捉蛇呢。
“你在那里望来望去的,是望你婆婆吧?”
“那老不死的说好了今天要来的,我担心她脑子不行了,认不出路。”
“不可能吧,那种人到死脑子都乱不了。”
彭姨笑起来,离开窗户走回来,站在述遗对面。述遗打量着这张熟悉的胖脸,真有点感慨万千的味道。她又记起那天夜里,自己外出迷了路,围着一个池塘转了又转,都快发疯了。当时是彭姨的呼唤让她找到了回家的路。年轻时的彭姨,像一朵开放的鲜花,比起述遗来有大得多的能量。即使终年在轰鸣的机器旁穿梭,她脸上的两团红晕也不曾消退。那个时候,谁想占她的便宜是很难的,她敢怒敢骂,打起架来出手又快,到处寻衅闹事,就连述遗都吃过她的亏——她可不顾及朋友的脸面什么的。彭姨性格的根本改变是在她结婚之后。倒不是说她丈夫老培有多大能耐,可以改变她的性格。那老培其实是个老实人,不论遇到什么事全要彭姨拿主意。有一天述遗去找彭姨,看见彭姨被关在自己家的门外。她站在那里,彬彬有礼地敲门,敲了又敲。述遗上前去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就转过身来,悲伤地告诉述遗说,婆婆不让她进屋了,今后应该如何过,她一点主意都没有。述遗一开始还忍不住要笑,后来就相信了她说的是实情。述遗所了解的彭姨,是一个从来不服任何人管的女子,现在她居然服从了她的乡下婆婆,那里头一定有人所不知的硬道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老婆子呢?述遗很想留下来看一看,但彭姨不准,她命令述遗离开,要她“少管闲事”。“这种事,谁也帮不了我,她是我的煞星,我早就知道。”她说。述遗一个月之后才见到这位“煞星”。梳着巴巴头的老婆子不仅控制了彭姨和她丈夫,还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彭姨总在反抗,而反抗的结果又总是服从。述遗惊讶地观察着她,不知道她是根据什么原则行事。
“她要是走丢了,你不就解脱了吗?”
彭姨瞪着她,好像根本听不懂她的话。随后她弯下身去,捡起一只年代久远的拖鞋,拿在手里端详。
“你啊,不论什么东西在你这里全保存得好好的,想丢也丢不了,是吗?不过,你一定要警惕垃圾工。”她说话时两眼盯着拖鞋发了直。
“小廖?很好的小伙子嘛,为什么要警惕?”
“不要被那种人迷惑,他会把你的脑子搅乱。述遗啊,我们俩一起出走吧。”
述遗同她相识后的三十多年里,她曾无数次提出这个建议,但一次也未实施过。这些年她已经不提了,现在忽然又提出来,让述遗有些好笑。
“去哪里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啊。去哪里呢?”
彭姨的目光涣散了,表情变得像小孩一样。她举着拖鞋,凑到窗口去端详,好像要从那里头找答案一样。这个时候述遗才想起来,那只拖鞋先前是彭姨送给她的。当时彭姨刚结婚,而述遗已成了大龄女青年。彭姨对她说,今后她和她见面的机会会少得多了,所以送她这双亚麻编的拖鞋。“看见它们就像看见我一样。”她说。这么些年,述遗很少去穿它们,一般是放在床底下。当然她俩见面的机会也并不比从前少,彭姨就是这种爱夸张的人。
“是没地方可去啊,我不过说说罢了。”
“是啊,你说了这么多年了。”
“刚才说的小廖,他收了多久的垃圾了?”彭姨又问。
“十多年了。先前在厂里收,后来才到家属区来的。刚参加工作时,才十六七岁吧,现在都三十多了呢。”
“能够在这个行当站住脚,干上十多年,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也许吧。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心计。”
她的回答让彭姨不高兴了。她将亚麻拖鞋随便往地下一扔,站起来走掉了。述遗觉得她将空虚留在屋内了。她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要探究,可又什么事都不了了之。或许只是在她述遗看来是不了了之,她自己心里是很清楚的?反正这个彭姨,不论在什么事上头都同别人意见相左,她一天也离不开斗争。
“述大姐!述大姐!”
述遗手里提着猪肉走过小桥的时候,小廖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了。
小廖还是穿着那套工装,口里头喷出臭气。
“小廖这是上哪儿去了?”述遗和蔼地问。
“看电影。天哪,多么感动人的电影啊。男主角杀死了五个敌人,想想看吧,五个!想要不看完都不行啊。”
“谁不让你看完?”
“管放映的老头。他就坐在我旁边,他说我衣冠不整洁。”
“岂有此理。你常去看电影?”
“是啊。要不生活就太没意思了,您说呢?”
“瞎说。三十岁的人生活怎么会没意思?你不要在夜里哭了,搞得人心惶惶。”
“述大姐,让我来帮您提。”
他不由分说地夺过述遗手里的猪肉,走在述遗旁边。述遗虽然轻松了好多,心里并不感激他。她时常感觉这位青年有点像蛇,他一出现她就紧张,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他在黄昏来收垃圾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但述遗还是在他离得很远的时候就已经感到了他的临近。一般来说,他总是沉默的,但是他在夜间发出的哭声持久不衰,显示出巨大的潜能。
到宿舍区时,述遗看见很多人都在瞪他们,目光里头含着谴责,于是她对小廖的举动有些怀恨,觉得他的帮助是多此一举,是强行介入。
一到家,还没去开锁,她就从小廖手里抢过猪肉。她的这种做法完全是下逐客令的味道了。然而就在她的手接触到他的手掌之际,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从他体内传出的“嚓!嚓!嚓……”的声音,如同有人在那里砍柴。她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愣在那里。
“什么东西响?”她终于挣扎着讲了出来。
“是我妈妈。她住在南方,很远。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她就会发出声音。您听呀,现在她进厨房了,火烧起来了,毕毕剥剥响得欢。”
小廖边说边从她身边游开去,他的脚就好像不沾地似的。述遗看见老卫的老婆从那头过来了,她张开双臂迎接小廖,小廖倒在老女人怀里,老女人轻轻拍着他的背,似乎在安慰他。述遗怕被她看见有麻烦,连忙进屋关好了门。
她记起平时这小廖同工会主席一家人关系一点都不好,因为他总是被宿舍区的人提意见,老卫就总是批评他,从来对他没个好印象。述遗知道周边那些工厂的垃圾工都是换来换去的,有时一年里头就换两次,看见的总是些生面孔。看来这个蛇一样游来游去的小廖是有些本事的。
洗猪肉之际,她发现猪肉上头有一块烧灼的痕迹,放到鼻尖一闻,还有股焦味。肉是老板刚从那半边猪上面割下来的,述遗看得清清楚楚,这块印迹是怎么回事呢?她脑子里冒出小廖的话:“火烧起来了,毕毕剥剥响得欢。”述遗在心里说:“小廖啊小廖,你怎么把自己掩藏得那么好呢?”
太阳落山的时候,述遗又听到了哭声,哭声令她肉麻。一个人,受到各方面的保护,并无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为什么心里会有这么大的悲痛,非表达出来不可呢?述遗在黑暗中听得生气,就把灯关掉了。灯一关,就听不到小廖的声音了,大概他已经走远了。很可能他就是哭给她听的,述遗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那时她刚搬到这里,小廖第一次来收垃圾,小伙子笨手笨脚的,将述遗放在外面的煤油炉撞翻了。他站在那里,既不帮她收拾好也不离开。述遗本想说他几句,后来心一软,居然请他进屋喝茶。述遗问他喜欢不喜欢这个工作,他也不回答,只是眼睛看着地下傻笑。现在述遗想起这件事,怀疑他撞翻她的煤油炉的举动是有意的,因为要不是他的这个举动,他和她就不会那么快地熟悉起来。有时候,述遗觉得这个男孩与众不同,怪里怪气;有时候,她又觉得他和别人一点都没什么不同,反而更俗套,更会同人处关系。因为他的表现不同,述遗对他的看法也就游移不定,直到现在也不能确定下来。有时候,述遗痛下决心今后不再理他,但那决心往往维持不了几天,这个小伙子总是引发她的好奇心。述遗还看出来他和她的关系与他和众人的关系是不一样的。大家总是对这个垃圾工有怨气,意见也很多,而又不敢把他怎么样。述遗曾怀疑他同上面领导有特殊关系,后来又否定了这种看法。因为逢年过节,他从不到任何领导家去,而是照样收垃圾,并且来述遗小屋里喝茶、闷坐。他的直接上司老卫对他的印象也不好。
述遗被小廖的哭声弄得很沮丧,觉也睡不好了。她半躺在**漫无边际地考虑生活中的这些问题。她一贯的经验是,好奇心不能没有,也不能过分。有好多次,她因为操之过急,或者说过于放纵,结果就受到重创。总结自己的一生,尽管有无数的经验,述遗还是属于那种放纵自己的人,所以隔一段时间她就要陷入乱麻一团似的烦恼之中。就说这个小廖吧,本来前一段她已经疏远了他,今天他又找上门来了,还弄出这种听了肉麻的声音来骚扰她。这能怪谁呢?还不是只能怪自己。和她同样年纪的彭姨,夜里却可以睡得很香。她也同小廖熟得很,但小廖为什么从不去纠缠她呢?
一夜没睡着,述遗黑着眼圈去买菜。她昏头昏脑地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不知怎么菜也没买又来到了彭姨家。彭姨正在和老培一起吃早饭,两人都把脸埋在大海碗里。述遗进去时有点踌躇。
“讲什么客气呢,来了就坐下吧。”彭姨从碗后面说,“那种人,你越重视他,他越给你添烦恼。”
“你说谁啊?”
“谁?我谁也没说。”
老培朝述遗挤了挤眼,收走了桌上的碗筷。
彭姨家里也是空空****的,虽然住了两个人,却好像什么家具都没有,仅有几个装衣物的箱子也塞在床底下。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在这点上她同述遗可说是志同道合。不仅没有家具,这两个人连个孩子也没有。述遗感到他们一直在竭力维持一个纯粹的两人世界(或许是还加上婆婆的三人世界),将一切多余的东西全排除在外。他们站在空空的房间里,身上穿着不怎么换洗的外衣,脸上都是很自豪的样子。这时老培有点抱歉地对述遗解释道:
“她说的是她自己的心病呢。她总是这样,心里想什么,一张口就说出来了。”
“垃圾工也是她的心病?”述遗吃了一惊。
“嘿嘿。”
老培被彭姨用力一推,推进了里屋,彭姨又将他闩在里面了。
“不要同他说话,他是一个没脑子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最不重视的就是像垃圾工小廖这种人了。这类垃圾工遍地都是,我从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是说我真的看不见这些垃圾工,我是看得见的,只不过心里有警惕,不去想他们的事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啊。我也不愿想他们的事,有什么诀窍没有呢?”
彭姨打了一个哈欠,一下子变得懒洋洋的,好像眼都睁不开了。她靠着床头坐下,口里连声说:“困死了,困死了!”
述遗很不好意思,站起来想告辞,彭姨又要她再待一会儿。
“好好地珍惜每一天吧,不要纠缠那些事。你看看人家老卫,就从不为什么事烦恼。我有时想,要是我学会老卫那种本事该有多好啊。”
述遗看见她说到最后一句就闭上了眼。这时老培在里头砰砰地打那张门,可是彭姨听不见,竟然头一歪,轻轻打起鼾来了。述遗想了想,走进里间,将门开了。
老培脸涨得通红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朝述遗挥手。述遗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一反常态,不客气地说:
“你快走,谁要你来开门的呢?你把门照原样闩起来,然后走吧。”
述遗照办了之后,他就在里头安静了。
述遗在彭姨家里听他们乱闹了一气,出得门来反而脑子清醒了好多。她在菜店里又碰见几个厂里的同事,那些同事突然改变态度,同她打起了招呼,而她,竟也能回答自如了。过后她站在路边想,这些人,有二十多年没同她说过话了,尤其是那个叫作胡大姐的矮个子,当年对述遗调进保管室这件事意见最大,经常来保管室无理取闹。
她快到家时下起雨来了。大家都在往屋里跑,却有一个人在雨里头撒野。述遗定睛一看,那人正是老培,老培在乱唱乱跳,一身都淋湿了。
述遗进了屋,用毛巾擦干头发,换了衣,又给自己泡了一杯热茶。这时她向外望去,看见老培还在雨里头闹。她猜想他心里一定有天大的冤屈。
又过了些天,小廖居然失踪了。述遗的垃圾没人收,在屋旁堆了起来,雨一淋,太阳再一晒,实在是臭得很。一看别人家里,也是同样的情况。述遗也问过彭姨怎么办,彭姨说她还没注意到这种小事,目前她的烦恼太多了。
“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啊?”彭姨话里有话地瞟着她说。
述遗很窘,可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心里一恼怒,抬起脚就走。一路上看见那些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得慌似的。这个她已经住了三十多年的地方,如今快变成垃圾场了,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情况。她又仔细观察宿舍区的人们,见他们都在平静地忙着自己的日常事务,没有谁为自己屋旁的那堆秽物操心。有两名妇女站在自家门口大声说笑,破嗓子如同老鸦一样;还有两个老态龙钟的人,居然就在垃圾边上摆了张矮方桌下象棋。述遗被阵阵袭来的臭气熏得想吐,可这些人的嗅觉像是已经失灵,他们脸上的表情全都很舒展。她又回想起彭姨说自己太在乎小廖的那些话,现在,她是一点都搞不懂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了。
“老述,愣着干什么,来下一盘吧。”三车间的文老头忽然抬头对她讲话。
“不不,我对象棋真是一点都不内行。”述遗摆手道。
“那么,你对什么内行呢?”老文向她瞪着两只浑浊的老眼。
述遗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老头会注意她,平时她在这里来来往往,从未有人同她打招呼说话。她的生活,到底是哪方面乱套了呢?
“我?都不内行。你们玩,你们玩。”
她像贼一样逃跑着,跑得身上都出了微汗。她不敢在宿舍区停留,怕别人也会像文老头一样突然同她说起话来。
跑回家之后,一颗心还是定不下来,那两只浑浊的、边缘发红的老眼总浮在脑海里,就连垃圾的事都冲淡了。看来,她平时在宿舍区走来走去的,早有人盯上她了。就说这个文老头吧,竟一直都在研究她,也许比研究他那盘棋还要用心得多呢。她真是小看她周围的人们了,她感到这三十多年的工厂生活,她其实什么也没学到。也许今后不应该随便外出了,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在研究她,不知会降下什么样的灾祸。在很多事情上,述遗总和别人有着相反的感受。刚才那老头就能若无其事地坐在垃圾堆边下象棋,那种样子不仅不会得病,还有可能活八九十岁。彭姨要她“不要在乎”,她就是做不到。她又想起早一向自己得怪病的事,想起当时对于“光浴”的渴望。奇怪,才过了这么短的时间,她怎么又不能忍受秽物的存在了呢?看来这一辈子,她是没有办法蜕变的了。她即使是关上了门窗,也闻得到垃圾散发在空中的酸臭味。她坐在床边轻轻地念叨着:“光、光……”那种皮肤像被蚂蚁咬啮的感觉却并没回来。
老卫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小廖没有履行职责这个事实。述遗对他抱怨,他就说:
“年轻人嘛,总是爱玩的,等他玩得厌烦了,就会乖乖地回来了。我要是你的话,干脆不对他做指望了。”
述遗就问他是不是要她干脆自己处理垃圾算了,他却又摆着手说:
“自己怎么能处理垃圾?你就是送到环卫处的垃圾站,那里也不会收。他们只同垃圾工打交道,各行各业的分工是不同的。你还是对小廖死心吧,我早就对他死心了。”
“你不是让他在这位子上占了十多年吗?”述遗不解地问。
“那是因为不对他做指望了呀。你想,他哭哭啼啼地跑来申诉,谁又能狠心解雇他呢?我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要是干了,你嫂子不把我揍扁才怪,她可是仁慈心肠出了名的啊,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
述遗想起他老婆那种尖酸刻薄的样子,想起他竟将那种样子称为“仁慈”,就忍不住要笑。老卫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他站在门口,脸朝着早晨的太阳,进入了某种严肃的思考之中。他总是早晨来到述遗家里,大部分时候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要找她,只是闲聊,可他每次都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有时候,述遗还没起床,他就在门外敲门,丝毫不感到冒昧。述遗对他的官腔很不满,她想不出要怎样才能不把小廖放在心上,因为不光她家,整个宿舍区都堆满了垃圾,那些鸡又将垃圾弄得到处都是,连路上都是一摊一摊的了。昨天下午,她还看见有个人从窗口扔出来一包垃圾,大概那人认为反正不会有人来收拾了,也就用不着顾忌环境卫生了。老卫是不是认为她也应该像那人一样从窗口朝外扔垃圾呢?她说出心里这个疑问,老卫似乎有点震惊的样子。
“那种人是败类,渣滓。”他简单地回答。
“怎样解决垃圾问题呢?”
“要解决的其实是你的思想感情的问题。垃圾有什么?你看看大家就明白了,谁也不把它当作一个问题。我年轻时做过宰牛的屠夫呢,你看我像不像?”
“一点都不像。”述遗沉下脸来。她很讨厌老卫说话卖关子的方式。
“那是你的眼力有问题嘛。”
说话间老卫的老婆就进来了,她手里提着一只黑了冠子的病鸡,嚷嚷着要找述遗借一把刀。
“要赶快杀,死了就没法吃了。”
她举刀用力朝鸡脖子上一划,黑血就哗哗地流到下面的碗里,流了满满一碗。
杀完鸡,她心满意足地将鸡放进竹篮,对老卫说她要先走一步回家了。
“你嫂子有一副菩萨心肠。”老卫说,“你不要看外表,其实她是个忧心忡忡的人。”
老卫离开后,述遗为了试探一下,偷偷打开窗,扔出一包垃圾。她的这一举动没引起任何反响,她有点失望。她的思想感情有什么问题呢?述遗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一个阴沉的人还是一个开朗的人,她判断不了自己,也判断不了小廖、彭姨和老卫他们。她对事情的判断同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南辕北辙的。她已经活了这么多年头了,这种情形不但没有丝毫改善,还越来越严重了。这个小廖,把她弄得不得安宁,彭姨和老卫却一个劝她“不要放在心上”,另一个劝她“不对他做指望”。他们说起话来好像心不在焉,又好像说不到点子上,细细一想呢,竟是真正能击中她的要害的,从内心深处体贴她的。多么不可思议啊。
有时述遗也想,多年来形成的她同这三个人的社会关系,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当她厌倦了他们时,她也曾分析来分析去的,想着脱离的方法。结论总是自己不可能撇开这三人中的任何一位。即使自己失踪了,只要不是永久失踪,到再出现的时候,还是要同这三个人打交道。除非她不再是纺纱厂的退休工,不再住在工厂的宿舍区。而要改变她的身份,在她这个年纪已经迟了。
深夜,垃圾的臭味一阵阵袭来,又大又圆的月亮十分异样。因为房里实在令人窒息,述遗就搬了椅子坐在门口的空地上。她的房子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头,放眼望去,可以看到那一排排的宿舍平房。月光下,她看到许多蓝色的气体从那些垃圾堆上头升起,袅袅地升到空中。也许那些气体是有毒的,但它们此刻在述遗眼前构成了迷人的景色,述遗有些沉醉了。平房在她眼里渐渐缩小,缩得如一排排火柴盒一样。没有风,那些柳树却在蓝色的烟雾里头摇曳着,仿佛在痛苦地**。述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得全身微微发抖,她感到她已经认不出这个她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了,她又觉得这种景色,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一次都没梦见过月亮,也许她的梦和眼前的景象有她所不知道的关联?
彭姨硬拽着述遗去她婆婆家的时候,小廖已经清除了所有的垃圾。他没日没夜地干,觉也不睡了。他很高兴地对述遗说,他要让大家认识他的重要性。但是在述遗看来,宿舍区的人们对于垃圾的事毫无感觉,更不会有人去注意他小廖,他从哪里获得这么好的自我感觉呢?
彭姨说,她的婆婆已处在弥留之际,挣扎着不肯闭眼,一定要见她一面。
“我一想到这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怎能不听婆婆的话呢?”
走在去乡下的路上,彭姨紧紧抓住述遗的一只手,怕她跑了似的,令述遗觉得很窘。当对面走来一个路人时,述遗真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两个半老的女人手牵手在乡下走,算怎么回事啊?彭姨可不管这一套,她高声大气地讲着她同婆婆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讲到动情之处,竟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抹起眼泪来,那样子比她自己的母亲死了还伤心。
“述遗啊,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的。这个女人不能死,她要死了的话,我的心也死了。你想一想,一个人的心死了的话,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啊。我是在她的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你平时看见我这人吵吵闹闹的,似乎很开朗,其实呢,我是很阴毒的。有段时间,我还盼着你生病死掉,我好去占了你在保管室的位子呢。没人了解我,别人不了解,老培也不了解,只有我的婆婆知道我的心思。我看见她的第一天就对她服气了。”
述遗惊讶地听着她的倾诉,似乎看到又一张黑幕正在揭开。乡村的马路上有一些挑着菜到城里去卖的农民,这些农民都对彭姨笑着点头,似乎同她很熟。他们还放下担子驻足路边,侧起头倾听彭姨说话。
婆婆半躺在发黑的麻布帐子里头,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装了茶水的保温杯,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乱的。述遗觉得她一点也不像弥留之际的样子,彭姨为什么要小题大做呢?当她偶尔同那老女人对视之际,她眼里的寒光使得述遗全身都簌簌发抖。幸亏她只对述遗瞥了一眼就掉转了目光。
彭姨的精神似乎崩溃了,她将脸埋到婆婆的被子里头,发出猛烈的啜泣。述遗看见婆婆正在对她的小儿子打手势,要他将彭姨弄走。于是那木头木脑的男人就走过来,强行将满脸眼泪鼻涕的彭姨拖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了。婆婆发出了一声冷笑。
“这种人,真该饱吃一顿鞭子。可惜我没力气来收拾她了。”她说。
述遗感到这个老太婆令人毛骨悚然。她无论如何也没法将这个老女人的形象同彭姨在路上的述说对上号。彭姨根本不是那种阴毒的人,只有这个老女人才是真正的阴毒呢。或许彭姨满心想成为她婆婆这种人而又达不到?这时婆婆又不耐烦地向述遗做手势了,她要她走开。述遗转身去找彭姨。
彭姨呆呆地坐在那间空房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述遗这才注意到整个屋里都没什么家具,显得比她自己家里更简陋。从家中的陈设看起来,这个婆婆同彭姨、也同她自己不无相似之处,但述遗认为自己离这种人是很远的。
“我们回去吧,彭姨。婆婆不过是有点小毛病,哪里会死呢?”
彭姨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发青地说:
“你知道什么呢?你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小毛病——你就会看表面!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改你的老脾气。就说老卫吧,他为你所做的一切,你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你看都没看见!你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家具上的污垢,还有门口的垃圾。你就会抱怨这些。”
述遗被她抢白了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突然她感到脚板心钻心地痛起来,便失口“哎哟哎哟”地大叫了几声,然后倒下去,意识模糊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知觉。她看见婆婆的小儿子和彭姨两人将她的腿抬得高高的,架在条凳上,她的脚已被包扎起来了。伤口还是一阵阵跳痛着。她听见彭姨在她耳边说话:
“乡下的屋子里常有蝎子,我忘了提醒你了,这是我的错。婆婆的房子因为太空敞,蝎子也要多些。老家伙住了七八十年,蝎子都认识她了,所以也不咬她。你是新来的,蝎子就欺生了。刚才我们帮你涂了药,不要紧的,现在你躺到婆婆**去,和她挤一挤吧。我真羡慕你啊。我总想同老家伙睡一张床,本以为今天是个机会,没想到还是不行。你呢,你一来就碰上了机会。我倒希望蝎子咬的是我。”
虽然述遗一点都不想到老太婆**去,但小儿子还是用铁钳般的双臂把她夹到那张宽**去了。她很不舒服地躺在床的里边,靠着墙,头部也没枕枕头。她用手一探,发现床单下就是硬木板。婆婆一动不动地半躺在那一大堆枕头上,身上盖着被子。她正在喝保温杯里头的茶水。述遗身上什么都没盖,伤口的炎症使她一阵阵发抖。她尝试着从婆婆那边扯过一点被子来盖,但婆婆挡开她的手,将被子裹得紧紧的,压在身子下面。述遗这时又听见彭姨在帐子的那边对她讲话。
“你要忍耐,一会儿就会好的。到了这个屋里,你就是到了家了。不过在这个家里你可不能任性啊。你看看婆婆,你弄脏了她的床她丝毫也不怪罪你,这是因为她心里同情你啊。”
述遗感到自己的脚肿得厉害,她想起身来看看,又担心自己乱动会有生命危险,就静静地躺着,满脑子都是悲观的念头。每当她转动一下头部,含灰的麻布蚊帐就喷出灰来,弄得她直想打喷嚏。
婆婆喝完了茶,将保温杯放到椅子上,对她说道:
“既来之,则安之。”
述遗听见这句文绉绉的话出自这个村妇之口,忍不住扑哧一笑。这一笑弄得伤口像刀割般疼痛起来,她轻轻地哼出了声。这时述遗又听见外面有两只猪在猪栏里折腾出响声,继而又发出狂叫,好像正在被人伤害。当她集中注意力倾听时,自己脚上的疼痛就减轻了。她用手握住床头的栏杆,想坐起来,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用手一摸自己的腿,肿得像小水桶一样了。
她发着寒热,在难熬的疼痛中时睡时醒。很长的时间里,她听见有一些人在这间房子里进进出出的,他们是谁呢?为什么蝎子咬不到他们呢?
“长痛不如短痛,她以后再来的时候,蝎子就不会咬她了。”婆婆在述遗旁边对什么人说。
述遗用尽全力张了张嘴,说出几个字:
“倒不如……”
婆婆哈哈大笑起来,床铺也被她震动了。
“看看这个女人吧,她多么顽强啊!她一用力就醒过来了!注意她吧!注意她啊……”
她一弄出震动,述遗又痛得晕过去了,昏迷中感到有几只手用力按住她那只痛脚,然后又用火去烧它。她想叫,这一次却再也发不出声了。
述遗醒来时婆婆已经不见了,她身上盖着婆婆的被子,头部枕着婆婆的枕头。村里的狗在外头吵得厉害。
彭姨端着一盆洗脸水进来了,她拧干毛巾,帮述遗抹了个脸。她的样子显得很轻松,脸上红彤彤的。
“婆婆喂猪去了。”她说,“那些猪饿得半死,差点要跳栏了。婆婆总是在它们要跳栏的关口就去喂它们。你也听到叫声了吧,多可怜啊。我们也可以选择现在这个时候离开。”
她出去倒水的时候述遗就试着起床。她的腿已经消了大部分肿,但是站在地上还是有些疼痛。彭姨就过来搀她的手臂。
“我倒希望被咬的是我。”她又说。
她俩走出婆婆的屋,四周静悄悄的。有一个男人正匆匆地穿过婆婆家的院子,述遗定睛一看,竟是老卫,她吃惊地站住了。
“走呀。”彭姨催她,“这有什么稀奇的啊,老卫是工会主席,他当然要关心我们的生活嘛。他这是来为婆婆送猪饲料,他每月来一次。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也被蝎子咬过呢,你注意他的左脚就知道了。当然他没睡在婆婆**,他是个男的,不好意思,当时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就那样昏过去了。”
彭姨搀扶着她一走出村子,她的脚就不痛了。天气很好,路边的野蜂懒洋洋地嗡嗡着,述遗心底生出一种怪异的感动,她回头看了几眼那座被烟熏黑的土砖瓦屋,一些隐秘的记忆涌了出来。那是她来镇上当工人之前的事。在她的家乡,有几个住在她家附近的妇女总是撺掇着她出走,每次她由于害怕而拒绝,那些人就嘲笑她。日子一长,她就开始躲着她们。而她们,往往出其不意地出现,比如在路上啦,在杂货店啦,在公共厕所啦,甚至来到她家里。她们不说话,只是谴责地看着她。这件事困扰了她好多年。那些妇女相继失踪之后,又出现了馒头发馊的怪事。不知哪一天开始,她发现自己蒸出来的馒头只要拿到手上,立刻就馊了,吃起来恶心得很,而家里的其他成员又一点都没感觉到。她也询问过她母亲,母亲根本不相信这种鬼话,母亲说:“你把这事忘了吧,要不以后日子难过呀。”可是怎么忘得了呢?就这样,她吃了好多年的馊馒头。还有一件怪事,就是她脸上老是蒙着蜘蛛网。只要她闭几分钟眼,再用手往脸上一拂,睁开眼来就发现了蜘蛛网。有时早上醒来,脸上结了一大张网。但她从未见过那只老蜘蛛(她相信是同一只),就是梦里也不曾相遇。有一夜她将手帕盖在脸上睡,醒来时那网就结在手帕上头了。她后来仔细在屋里找来找去,却没找到任何蜘蛛的痕迹。
她早就忘记了幼年在家乡时发生的那些怪事,机器的轰鸣抹掉了那些记忆。再说,她很少回忆幼年的事,她没这个习惯。一般来说,她的回忆总是从到镇上来之后开始。今天的奇遇将那些尘封的往事挑出来了,她似乎从这些往事中找出了意义。有一只野蜂在她脸上撞了一下,述遗差点流泪了。
当天夜里她就在梦中找到了那只蜘蛛。蜘蛛其实就躲在灯罩的里面,只不过因为她从不朝那里望一眼,所以没发觉罢了。她看见他在暖洋洋的灯光里悠然地做伸腿运动,他的嘴里不吐丝,整个身体显得很干练。述遗想,其实蜘蛛也是可以近距离和平共处的啊。她用食指轻轻地弹了弹灯罩,蜘蛛就在里头狂乱地奔跑了一阵。然后他又静了下来。
一大早,小廖就坐在述遗家中了。他的眼睛下面有两个失眠的黑圈,述遗发现他近来已经瘦多了。还有他的手,始终在发抖。
“我对我的工作已经厌烦了,总是看见这些脸。”他抱怨说。
“当然啦,垃圾不收也是可以的嘛。”
“我不是说垃圾,我喜欢收垃圾。可是这些人是怎么啦,他们毫无变化。”
“你要是想从他们脸上找变化你就错了。”
述遗说过这句话之后吃了一惊,她觉得这话就像自己对自己说的。她不是也一直在盼着周围的人有点什么变化吗?她虽过了这么多年的独身生活,却并不能从骨子里头做到“我行我素”,她总在试探,总在卷入纠缠。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其实是弄不清的。
“您看,这是什么?”
他松开握着拳的手掌,述遗看见一只小灰鼠。
“在垃圾里头捡到的,我要带回去养。”
他说完就站起来向外走,那只老鼠被他捏得发出“吱吱”的叫声。外面有人在喊他,那人很焦急的样子。小廖听到后,急忙又退回述遗屋里,站在门背后。等那人走远了才又出去。
述遗感到这个青年的焦虑越来越厉害了,她看见他刚刚坐过的椅子湿漉漉的,全是他出的汗。他到底为什么事发愁呢?他工作稳定,也没有家庭负担,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实在令人费解。他夜里已经不再哭泣了。昨天述遗尾随了他一段路,发现他没有将垃圾送到垃圾站,而是倒在一块空地上。他倒完垃圾后拖着空车拐进宿舍区,这时老卫出来了,他俩说说笑笑地一块走着。他的反常举动让述遗颇费思索,因为想不出缘由,她就懒得去想了。老卫也很怪,以前他总是指责他的工作没做好,现在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为他的劣行辩护,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作为领导的职责。回想起刚才那只小老鼠,述遗一阵恶心。不是对老鼠恶心,是对小廖那双出汗的手。
述遗将他坐过的椅子拿到自来水龙头下冲洗了好久。
“你要独善其身的话,小廖就成了孤儿。”
老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眼睛盯着她手里那把椅子说。
“那我成了他的妈妈了。”
“当然啦,我们大家都是他的父母。”老卫正色道,“我也知道他的那些个毛病,后来我反倒想通了。谁没有毛病呢?一个人要有些毛病才会使别人感到他的乖巧和可亲,你说是吗?”
他用“乖巧”“可亲”这种字眼来形容小廖,令述遗十分诧异。在她和小廖多年的关系中,她从未想到要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那对他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假如他真是一个“乖巧”的青年,述遗才不会注意他呢。
“我不清楚。”她咕噜道。
“正是这样!”老卫兴奋地说,“你呀,和他从来没有真正交流过!我指的是那种心的交流。你不了解他的需要!”
“我是不了解。”述遗沮丧地说。
“那就要努力改变这种局面。”
“啊?”
“你要像我关心你一样关心他。还记得你刚来纱厂的那天吗?那时你多么的憎恨你周围的人啊!不明真相的人往往喜欢自命清高嘛。”
述遗对于老卫的武断感到很气愤,她记得那一天她根本就没注意周围的人,所以也谈不上喜欢还是憎恨,她是后来才慢慢开始注意别人的。她一边擦着洗过的椅子,一边打量老卫。老卫属于那种永远不会衰老的类型,述遗知道他已经六十五岁了,可是他的样子比她刚进厂那会儿只略微老了一点点。六十五岁的老卫本来早该退休了,由于他坚决不肯退,又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厂里就一直在留用他。这种情况是十分罕见的,述遗一直觉得纱厂的领导们是一些奇怪的人,同别的厂的领导大不一样。比如说,他们竟能容忍小廖这种反复无常的垃圾工,厂领导又居然可以在满地垃圾里头走来走去,并且不闻不问!而这一切,又是得到像老卫这种工会主席默认的。老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同她的关系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又是种什么性质的关系,述遗到今天也没法得出个结论。也许他真的如彭姨所说,是一个时时刻刻在关心自己前途的好领导吧。有时述遗也考虑老卫对自己持何种看法的问题,但这种考虑往往深入不下去,述遗总是无端地就羞愧起来,不自在起来。有时候,她会反抗他对自己的生活的强行安排,那种时候老卫就不了了之了。老卫遵循的是一种古怪的逻辑,述遗永远跟不上他的思路。当彭姨提议述遗出走的时候,述遗就想,连这么个工厂,周围这么几个人,她搞了一辈子都还搞不清,却要出走,这不是太滑稽吗?两年前,她直截了当地问老卫,究竟对她这个人如何看。那一次老卫很生气,大大地将她数落了一通,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她将他的好心喂了狼。述遗听不懂他的数落,脑袋像要爆炸了一样直冒金星。好一会儿之后她才隐隐悟到:这种问题是不能问的。不能问,当然就永远不会知道老卫对自己的看法,也不会知道老卫是什么样的人,而只能一如既往地习惯他的古怪举动。比如刚才他就像贼一样溜进来了,还有一清早她还没起床时就来敲门之类的讨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