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歌

单身女人琐事纪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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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卫坐在述遗递过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椅子上,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慢悠悠地对述遗说道:

“老述啊,对我们这边的事,你是如何想的啊?”

“什么叫‘我们这边的事’呢?”

“嘿,我也说不清。上面领导要我来了解一下你的意见,他们也没说具体是哪方面的意见,我估计他们是要我自己来判断吧。我先问你,你对你的日常生活满意吗?”

“我没什么不满意的,以前我老是嫌干扰太多,现在已经习惯了。”

“那就是不满意。我再问你一句:要是小廖这样的青年干扰了你的生活,你会举起屠刀来杀他吗?”

“当然不会,小廖是我的小朋友。”

“可是你在慢慢地杀他!你看见了他的出汗的手,可是你没看见他那颗流血的心。他这条蚕,已经没有力气咬破茧子了,他快闷死在里头了。他还在把你当作救命稻草呢!”他猛地站起,双手乱舞,“天哪,这样一个青年就要去寻死!你应该去找他。”

述遗想问老卫小廖在哪里,但老卫已经听不见她的话了,他起身出了门,他的背影显得很悲怆。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小伙子会待在纱厂的车间里。是彭姨告诉她关于他的去向的。他失踪三天之后述遗就同彭姨议论了这件事,出乎述遗的意料之外,彭姨知道他在哪里。

述遗已经多年没有去过车间了,她对那种地方有种本能的敌意,可是这一回,她很快打定主意要去看一下。

他就坐在三车间的车间主任室里头,那里头一个人也没有,机器的轰鸣声从微开的门缝传进来,他正倾斜着头在倾听。述遗进去时,他似乎显得有点高兴地扬了扬眉毛。述遗刚要开口,身后的门就响了一下,几个额发上挂着飞花的中年女工进来了。她们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还来调戏小廖,称他为“种猪”。其中一个述遗不认识的茄子脸的女子竟然要小廖在地上爬给她看看。小廖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在屋里爬了一圈,她们几个拍起手来。但是茄子脸还不满意,又要小廖张开口,她拿了一把尖嘴钳去检查他的牙齿。述遗看见那女子按住他的脸,用钳子在他嘴里敲来敲去的,一边还呵斥着叫他不要动。小廖吓得一脸煞白,拳头捏得紧紧的。幸亏那女子放过了他,她还不屑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述遗发现小廖松开的拳头里正是那只灰鼠,已经死了,一些毛粘在他汗水淋淋的手背上。她突然又闻到了臭气,奇臭无比,她不由得用手捂住了鼻子。

小廖从围着他的女工肩头望过去,看见述遗正朝门边退去。

“您不要走,您,您既然特意来找我,为什么又马上离开?”

一只粗壮的胳膊捉住了述遗,胳膊的主人是叫作“归嫂”的女工。

“大家玩玩嘛,你那么一本正经干什么?你真可笑!”归嫂说道。

“可是我们要干活了。”茄子脸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说,“我们将这两个人关在里面吧。”

她们将述遗用力一推,推倒在那张简易**,然后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又从外面锁上了门。

小廖尴尬地看了看述遗,说道:

“真难为您了。这些人都很粗鲁,不过她们都是好心。”

他走到桌边,将死鼠小心地放到桌上,然后搓着自己的手背。他搓下来一些小九子,掉在桌上。述遗凑过去闻了闻那只死鼠,却没有闻到臭味。

“当然是我身上臭。”小廖说,“这些日子我身上一直在发臭,我自己早知道了。我焦虑得太厉害了。你听,归嫂在外面笑话我们呢。”

“这三天里,你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吗?”述遗问道。

“是啊。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我应该同车间加强联系。我是偶然来这里的,车间主任很高兴,她就把房间让给我了。我啊,我坐在这里,听着机器的声音,找出了很多事情的答案。以前他们都说我是外来人口,是一个孤儿,老卫收留了我。我坐在这间房里时,才感到那个说法是不正确的。这里有这样多的人关心我,说明我的身世同她们大家有关嘛。”

“你很会自我安慰。”

“不,述大姐,您错了,这不是自我安慰,是一种真实的感觉呢。刚才那位莫大姐来检查我的牙齿的时候,您知道我为什么发抖吗?因为我记起了很小的时候的事啊。我看见那张脸,感觉着那双软和的手,我努力回忆着。当然我并没有完完全全记起我的身世。我就想,只要我待在她们中间,总有一天会记起来的。”

“收垃圾的工作怎么办呢?”

“那有什么,他们不会在乎的,我可以一星期收一次。您也知道,别处的垃圾工总是一年里头换几次,只有我们纱厂从来不换。”

这时门外爆发出大笑。述遗感到很奇怪:莫非她们连活儿也不干了?小廖忸怩不安起来,犹豫了半天才说出口:

“述大姐,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今天看见的这些,请您保密。”

“干吗要保密?”

“怕老卫知道啊。他要是知道我来这里了,又同这些大姐相处得这么好,就不会再保护我了。以前他一直以为我是孤儿,我现在知道我不是。要是他也知道了的话,我的工作就会保不住了。我可不想丢掉我的工作。”

“那你就离开这里啊。”

“不是那么容易离开的,我对这种游戏已经上瘾了。您不知道她们对我有多么大的兴趣,她们为了来和我玩就擅自停工,连车间主任说要开除她们都挡不住!”

小廖一激动起来,苍白的脸忽然就变得红艳艳的,汗水顺着手背掉到地上,眼珠也发了直。述遗看到他这种模样,心里害怕极了。她想起老卫的话,满心的疑惑。她自己并没有干什么,为什么老卫说她在慢慢杀害这个青年呢?应该说他自己在慢性自杀才对嘛。确实,他自杀的方法真是别具一格。

“你们都进来吧!”述遗冲口而出喊道。

那几个人立刻开门进来了。她们有些惊慌似的,七嘴八舌地问道:

“小东西怎么样了?”

小廖精疲力竭地坐在床边,上半身靠在床头,额头上还在流汗。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满足,甚至有点甜蜜。茄子脸的女人又扳起他的脸,叫他张嘴让她看牙齿。“很好嘛,很好嘛。”她咕噜道,“我们在车间里,可不能像你这样享福啊。你看你,完全是不劳而获!”

归嫂推了推述遗,要她将小廖带走,其他人也附和。她们都说小廖在这个地方被惯坏了,越来越懒,成天就是坐在这里等着她们来爱抚他,自己一点都不付出努力。刚来时她们还觉得他新鲜好玩,现在已经有点厌了。她们希望述遗带走他以后,他就不要回来了,这样就可以让她们保留一个对他的好印象。说着说着大家就动起手来,几个人推推搡搡,将小廖和述遗弄到了外面,一直送到厂门口,然后她们就一哄而散了。

她们一走,小廖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述遗问他要不要搀扶,他摆摆手,要述遗先走。述遗担心他要出意外,就守在那里。这时小廖就发怒了,横着眼看述遗,说她多管闲事。他似乎烦恼得要命,而这烦恼的对象就是述遗。他一边呻吟一边朝述遗吼,要她快走。述遗没办法,只好先走了。她走出好远后回头看,还看见小廖蹲在厂门口。她觉得他是在那里等人,等那些女工下班后从那里经过,然后他又可以同她们继续那种游戏。述遗的情绪有些灰灰的,她不能理解小廖的**从何而来,她又很想弄清,并成为局内人。她感到那些女工是理解小廖的,这是为什么呢?她同他交往了这么多年,其实还像陌生人一样,而这些个女工,可以说是同他一见如故。越想下去,述遗就越感到自己的无知。看来这个小廖也是可怜她才来她家坐一坐的。但是小廖,还有老卫,他们凭什么要同情自己呢?很久以前,她同他们素不相识,她脸上也没有贴什么标签,他们凭什么要对她施以这种难以承受的关心呢?

述遗走走停停的,心里很不是味。她又回头去看小廖,看见厂门口果然围了一堆人,她估计是小廖被那些人围在当中了,好戏又要开场了。再看看路边,到处都是垃圾,有的地方已堆成了小山。又有一些退休的老头坐在垃圾堆中间下棋,他们将酒壶放在小方桌底下,一边饮酒,一边高声吆喝,脸涨得通红,连眼珠也是血红的。述遗想道,先前路边没有垃圾时,她从未看到这些下棋的老汉。是垃圾的臭味将他们从家中吸引出来了,还是自己以前没注意到这些人呢?他们怎么这么激动啊?

彭姨来了。彭姨的眼眶被什么人打肿了,眼珠在肿块下面亢奋地闪烁着。述遗猜测是婆婆打了彭姨,一询问,果然是的。

“我真激动啊。”彭姨说。

接着她又谴责地看着述遗,似乎在责备她为什么不明白她的心思。述遗想,彭姨这个受虐狂,现在只能从她婆婆那里获得生活的动力了吧。

彭姨要述遗帮她看看受伤的眼睛,述遗凑近去,轻轻地抚着她的额头。突然述遗一愣,因为从那双下陷的眼珠里,有一道凶光射了出来。但彭姨口里说出的却是:“我激动的时候眼睛就痛得更厉害了。”述遗怀疑刚才自己产生了幻觉,她想说些解嘲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与此同时彭姨握住了她的右手的手腕,而且越握越紧,像钳子钳住了她一样,她忍不住哼了出来。她一哼,彭姨就松了手。

“我要帮助你。”彭姨轻轻地说。

述遗看着这个受伤的女人,再一次对她身上沸腾的活力感到吃惊。就在早两天,述遗还听她说起她心情不好,活着很艰难什么的,此刻她却要来帮助她了!就是她的丈夫老培,上次也做出一副要帮助她的样子。难道她看起来就这么的需要帮助吗?她月月有退休工资,暂时身体也还可以,虽然有些小烦恼,毕竟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她也没有说过需要人帮助,彭姨是如何判断她的情况的呢?

“我去看了小廖。”述遗说,她想把话岔开。

“我说的是你。”

述遗无所适从地看着彭姨,她似乎猜透了彭姨的意思,又似乎对她的所指一无所知,并为这无知而惭愧。

“婆婆昨天死了。你看,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是我送她下葬的。述遗啊,你还记得车间里那些飞花吗?那些飞花毁了那么多人的肺,那些姐妹全是被老卫诱骗到这个厂里来的。我经受了考验,所以我这种人恐怕是死不了的。老卫竭尽心力想挽救很多人的生命,有时候,他感到无能为力,就哭了起来。我总想,当初他为什么要说谎?要知道,他将纺纱女工的生活吹得像天堂的生活,我就是上了他的当才来到这里的。”

述遗想告诉彭姨说,自己并不曾上老卫的当,她当年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追求一种不同的生活。她并不是那种爱幻想、期望值很高的人。但她的这些话说不出口,因为她觉得彭姨不要听这个,彭姨的话往往有另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想不出。

“生活中真是充满了意外啊!”述遗最后夸张地说。

“我就是个意外!”彭姨高兴起来,她觉得述遗这句话说得好,“我活到了五十七岁,肺和心脏都没出毛病,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我想帮帮你啊。你的困难不是身体上的,你在人际关系方面有麻烦,我说得对吗?”

“啊,也许吧,我不知道。我的确总被撇在圈子外。可是那是什么样的圈子呢?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你说得不对,圈子是有的。老卫就是个圈子,他把我们都拉进去。我们,我,还有婆婆、老培这些人都在里面,只有你在外面。我决计要帮助你这个圈子外面的人。”

述遗看见彭姨的手上也有几处青肿,手腕那里肿得像馒头一样。述遗伸出自己的手想去抚摸她一下。她立刻往旁边一闪,避开述遗。

有人在门外喊述遗,是老培。老培头发蓬乱,面容憔悴,连路都走不稳了。彭姨冲出门去扶住他,他便往彭姨身上一倒。述遗这才想起老培丧母的事来。

他呜呜地哭着,像小孩一样。彭姨一边哄他一边用力搀着他往家里去。述遗看见他们没走多远又停下了,因为老培又不肯走了,赖在地上不起来。于是彭姨又和他说理,哄着他,但他还是不起来。最后,变得力大无比的彭姨一把就将他搀起来了。他俩就那样走走停停的。述遗心里很佩服彭姨的耐心和毅力,也感到最近她的脾气改变很大。是不是她婆婆的魂附到她身上了呢?

述遗家东边那面墙有点渗漏,她想去找泥水匠来修一下。她锁上门往街上走。

泥水匠住在大街中段的矮屋里,述遗进去的时候,只有泥水匠的老婆坐在屋当中择菜。女人说她丈夫一会儿就回来,还说他出门前嘱咐说,如果述遗来了就要她等一等。述遗听了吃了一惊,因为她同泥水匠并无约定,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来找他的呢?女人垂着头择菜,不再搭理述遗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回来的不是泥水匠,却是小廖,小廖手里还拿着泥水匠的工具。述遗看见小廖已经恢复了健康的气色,心里就赞同地想道:他干一干这种体力劳动是很有益处的。令她疑惑的是小廖像主人一样坐在宽大的橡木圆桌旁,伸直了两条腿。这时那个女人立刻忙碌起来,又是替他泡茶,又是点烟,就像小廖是她丈夫一样。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面。那女人用脸盆打了一盆热水出来,绞出毛巾,托着小廖的头帮他抹了个脸。小廖不好意思地看着述遗,摆摆手要女人走开。

“小廖什么时候改行了啊?”述遗问道。

“我没改行,我本来就有两份职业。”

述遗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他。述遗从前认识泥水匠,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却娶了个年轻女人,就是屋里这个女人。先前述遗在保管室工作时,那个男人来过好几次,来修理墙壁或上屋捡瓦。当年这个女人又艳丽又活泼。小廖是什么时候成了泥水匠的徒弟的呢?他同泥水匠的老婆也似乎关系暧昧。

“您当然不知道,您从来不关心我的生活嘛。我老婆最近劝我将运垃圾的工作辞掉算了,她不忍心看我这么辛苦。”

“你老婆是谁?”

“就是她嘛。”小廖一指屋里的女人,“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您还不知道她是我老婆,您看您多么不关心我。”

“可是我见过先前的泥水匠……我和他还是老熟人呢,我不明白。”述遗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腿,似乎要从幻觉中挣脱出来。

“那个人是我老婆的大叔,他也会做泥工,不过我的技术并不是从他那里学的。”

这时女人就提着篮子凑拢来了。她挥舞着手中的青菜,气愤地说:

“述大姐贵人眼高,从来也没正眼看过我嘛!说不定她还认为我配不上你呢,哼!”

“一个人在社会上混啊,最好是有好几种手艺。这是老卫教我的。”小廖推开老婆,很贴心地对述遗说,“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您只知道我是个垃圾工,对于我的另外的生活您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您没发现我其实是有家室的,并且一直是这条街上的泥水匠。您到街上去问问,谁家的房子我没修过?我可不想吹牛皮,这一行里头,还没人做得过我!”

述遗望着他自负的样子,脑子里完全乱了。她想,会不会是这两个人合伙在欺骗自己呢?看起来不像,而且他们也没必要骗她。

小廖催着述遗动身,他俩就一块去述遗家了。一路上,述遗闷闷地走着,后来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就问小廖道:

“你是如何知道我会去你家的?”

“哈,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总会要修房子的,所以我就嘱咐我老婆说:‘要是述大姐来了,就让她等一等,说我很快会回来。’我隔几天就对她重复一句这句话,她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了。”

他的话很荒谬,但是述遗此刻不知怎么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就是说,这么多年里头,小廖一直过着两种生活。当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述遗房里,诉说自己的苦恼时,他并不是一个颓废的青年,因为他回到家后,还有另一种热热闹闹的生活。他帮人修屋,收入很不错,这从他屋里的陈设就可以看出来。这间矮矮的房子里不相称地摆着高档的橡木家具,沙发上放着绣花垫子,梳妆台上还有不少述遗叫不出名目的一看就知道值钱的玩意儿。他的老婆,无疑是一个精于持家的女人。这样一位青年,到了半夜就发出奇怪的哀哭声,经久不息地哭,她能习惯吗?看来她早就习惯了。可是住进车间不回家,同那些女工调笑,她一点都没有怨言吗?述遗记起那些个夜晚,那种难言的悲伤,她怎么也无法将身边这个泥水匠同那情境联系起来。

到了述遗家,小廖爬上桌子检查了一下那面墙,和述遗约定过几天来修。然后出乎述遗的意料之外,他开出了一个很贵的价钱,贵得完全超出了常理。述遗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就同述遗讨价还价。述遗一气之下说不修了。

“述大姐,您怎么能这样呢?您想想看,我是多么尊敬您。您不让我修,让别人去修,我怎么能放心呢?不,我不能不管您,这样吧,我再减二十块钱,对,就这么定了!”他耐心耐烦地劝说述遗。

述遗哭笑不得,摆摆手同意了。

“您还不能习惯我用这种身份同您说话。”小廖讨好地说,“今天我很高兴,您终于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开出的价钱真的不贵,一点都不贵,您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想一想泥水匠的辛酸吧,那是多么艰苦的工作!”

小廖离开后,有人来敲门。述遗打开门,竟看见那个老泥水匠,就是修理保管室的那一个。此人已经很衰老了,眼珠上蒙了一层厚膜。

“顾家伯伯,您今天怎么登我家的门了呢?”

述遗请老人坐在唯一的那把椅子上。她怀疑老人根本看不见东西。

“你太不像话了,还同我侄儿讨价还价!”他气冲冲地说,胡子翘了起来。

“可是他要价实在太高了呀。”

“这种事是可以讲价钱的吗?”他用手里的手杖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继续说,“我的两个儿子都是修墙的时候坠楼摔死的,我没儿子了。小廖运气好,没出过事。我的眼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就是哭成这样的啊。你太冷血了。”

述遗本想反驳他说她家的修理工作没有危险,可是她再仔细看了看老人的眼珠,就不说话了。那两只浑浊的眼珠正在溢出血来,老人扯起破烂的衣袖去擦眼。他一边谴责述遗一边拄着拐杖站起身,摸索着向外走。述遗连忙去搀扶他。

“顾家伯伯,我多年没见过您了,您住在哪里呢?”

“我哪里还有家呢?小廖当然欢迎我住他家,可是我不做泥水匠了之后,就想远离这个行当。现在我住在我的小侄儿那里,没想到几天前,小侄儿也说他打算学泥水匠了。我心里一烦,就出来游**。刚才走到你家门口,碰巧听见你同小廖在里头讲话。小侄儿那里要是也住不成,我就只有回乡下去了。大家都说乡下也在兴建房屋,我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全都要做泥水匠了。我该到哪里去呢?”

他似乎是绝望了,在路边就地坐了下来。

述遗听了他的话,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但又并不是彻底明白。她记得这个顾家伯伯,以前来帮她修墙盖瓦的时候,口里总是哼着歌子,一派乐天的样子。

有一辆运红砖的拖拉机开过来了,他竖耳倾听,越来越激动的样子。车子停在他面前了,开车的青年过来搀扶他。他一下子就变得身手矫健了,扔了拐杖,三下两下就爬上了车厢,坐到红砖上头去了。述遗看见青年长得同顾家伯伯极为相像,就在心里想,莫非是他儿子?她怀着这一团疑云,看着车子消失在街上。

由于亲眼看见顾家伯伯眼珠流血,述遗很后悔,觉得不该同小廖讨价还价。她决定等小廖做完修理后多给他一些钱,这样自己心理上就平衡一些。

她等了好几天,小廖并没有如期而来。述遗想,他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临时改变主意,不来帮她修理了。述遗不打算再找其他泥水匠,她觉得小廖只是暂时生气,他终究还会来的,自己只要等着就是。在有月亮的夜里,述遗还是听见可疑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狼嗥。

述遗对老卫说,她不知道小廖还有第二职业。从前他总是来她家里诉苦,她一直将他看作一个可怜的垃圾工,一直同情他,没想到全是一场骗局。有些事情,竟然能被隐瞒得这么长久,这是她没料到的。她的言谈之间免不了有些责备老卫的口气,因为他以前老是对她说小廖是个孤儿,可怜,还说她在慢慢致他于死命什么的。实际上呢,小廖有家有房子,收入高,活得又滋润,远非她述遗可比。所以老卫是在胡说八道,是同小廖合伙在她面前演戏。但他们为什么要演戏呢?吃饱了撑得慌吗?

老卫并不反驳述遗,耐心听她诉完了苦,这才慢吞吞地说道;

“一个人的视觉肯定是有局限的;那些最重要的事物,往往也不是一下子就显现,而是有个层层展示的过程。就比如我,在你眼里我是个工会主席,一个做思想工作的官员。可是没准哪一天,比如说五年之后的某一天,你突然发现我在街口修伞。其实呢,说不定我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修伞匠了。哈哈!”

老卫还说,他很高兴述遗已经“觉悟”了,他对她的“觉悟”评价很高。说着他就爬上桌子,去检查述遗家的东墙。

“这面墙好好的,根本不存在渗漏的问题。”

述遗很愤怒,说:“明明一下雨屋里就漏水嘛。”

“那只是各人的感觉问题。”他坚持说。

述遗苦着脸想了一想,就同意了他的说法。因为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判断,她与其反抗老卫的逻辑,还不如放弃自己的判断呢。

“这就对啦。”

老卫放好桌子,过来拍了拍述遗的肩头,夸耀地说:

“你看,我这个上级一点架子都没有嘛。什么叫作思想工作呢,做思想工作就是成为对象肚子里的蛔虫。你看我像不像一条蛔虫呢?”

述遗没有回答他的无聊的玩笑。她感到他越来越无聊了,前两天她还看见他在垃圾堆边钻进那些下棋的人的桌子底下去撒野。

“我呀,总是这样,你一需要我,我马上出现了。当然你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你说你并不需要我这个工会主席。可是你仔细地想一想,就知道不是这样。”

述遗问自己,她需要老卫吗?她当然一点也不需要他。但他是一个领导,是她的直接上司,生活中总是要有这样的直接上司的。如果不是老卫的话,她的直接上司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不出。所以老卫也没什么不好。这个老卫,说话难听,但的确对她是很有启迪的嘛。述遗年轻时也偶然接触过别的工厂的下层领导人,那些人同她所在的纱厂的下层领导大不相同,她认为那些人“很乏味”。老卫总是有理的,而且他的花样总是层出不穷,述遗虽讨厌他,可一想,要是没了他,她的生活不就没了内容吗?

“好多人都有第二职业,”他还在说个不停,“就说彭姨吧,她还是一个暗娼,一位厂里的领导和一个屠夫长期供养着她。要不她还能过这样奢侈的生活啊?她心里一直很惭愧,想找人说,但她丈夫老培又不愿听,所以嘛,她就去找她婆婆说。她婆婆是十分严厉的,那种乡下女人也是很蛮横的,她常常殴打她。越打,彭姨就越想找她说。据说将什么肮脏的细节全抖搂出来了,你说怪不怪啊?你和她交往了几十年,一直没看出来吧?再说我自己,你以为我只是一个厂的工会主席吗?我也是厂长!我们的厂长十多年前脑子就坏了,成天在家里养蟋蟀。他授权给我,要我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我每天下午都去厂长办公室工作一下午,大家都对这事心照不宣,因为我们厂的大小领导都很有修养。可以说,他们就顺其自然地把我当成了一厂之长!”

老卫说得高兴起来,就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椅子上。述遗对他的这种做派很厌恶,就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打开房门,将自己的脸朝着外面。

恍恍惚惚中她又看见了小廖。小廖还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穿着又脏又皱的工作服在那里运垃圾。有一个老头正在对小廖大声呵斥,说他收运垃圾不及时,破坏了这个地区的卫生。那老头说着说着就愤怒地冲上去,给了小廖两个耳光。他还觉得不解气,又用力一掀,掀翻了小廖的垃圾车,搞得垃圾撒了一地。小廖抱着头大哭起来。这时一群妇女过来了,那老头向妇女们诉说,妇女们就嘲笑起小廖来。述遗在她们当中认出了茄子脸和归嫂。

正当她想走过去安慰小廖时,老卫从后面捉住了她。老卫说:“他已经活得够艰难了,你就不要再去给他出难题了。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从心里默默地关心他。我要走了,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

述遗看见小廖垃圾车也不要了,空着手往家里走。她从后面追了上去。

“你的家是在这边,你往哪儿走呀?”述遗扯着他的袖子问。

“我哪里还有家呢?”他泪眼蒙眬地说,“我回我的单身宿舍去嘛。”

“你的家不是在街上吗?”述遗又说。

“那是先前的事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现在只记得我是住在单身宿舍里的,您说的那件事,我也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不过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今天我穿着工作服,推着车来运垃圾,忽然就被袭击了。现在您又告诉我说,我是住在街上的,我的脑子就坏了。您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情况呢?”

“你不是住在街上,做了十多年泥水匠吗?”

“您在开我的玩笑。不,我不愿谈论这个了。您瞧,我无缘无故就被人袭击了,这不是天大的羞辱吗?”

他挣脱述遗的手,口里伤心地叨念着什么,一个人走开了。

因为屋里漏雨越来越厉害,地上积了一层水,述遗决定去彭姨家躲一躲。

她是晚上到她家的。彭姨一个人坐在灯光下,显得形单影只。看见述遗来了,她的眉头才有所舒展。

“老培哪里去了?”

“他回乡下去了。昨天他忽然说,他不习惯我的管制。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想起从前那些事,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难受。述遗啊,你来了正好,我们夜里一道去车间那边视察一下吧。我在想,我到底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的呢?”

她俩在厨房里草草地弄了晚饭吃了。其间彭姨不断停下手头的活儿去倾听一种“嗒嗒嗒”的响声。述遗问她是什么东西作响,她回答说是老培的阴魂在捣鬼呢。她又补充说老培在房里设了很多“机关”,即使他去了乡下也牢牢地控制着这些机关。这种响声就是其中一个机关弄出来的。还有,当她快要入眠的时候,她就看见窗帘自动地开合,那也是机关之一。

彭姨认为使得她心神不安的原因是在纱厂里面,尤其那些车间里。她一定要进行一次私访,把事情弄清楚。“一想到糊涂了一辈子就不甘心。”她又说述遗如果跟了她一块去,就可以顺带把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那里是她俩度过青春的地方啊。述遗问她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她就反问道:

“难道你的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述遗一边将碗收拾进碗柜里一边说,她的生活当然有问题,有时候,她差点对活下去失去信心了呢。

“那就同我一道去解决你的问题啊。”彭姨说道。

她们收拾好厨房就出门了,那时雨已经停了。

纱厂里面静悄悄的,车间那边一片黑乎乎,原来是停电了。彭姨很兴奋,说今天夜里遇上了好机会。述遗问她要干什么,她说她要潜入车间去偷听一些消息,又说最近那些女工正在密谋**,她自己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加入到她们里头去。她自己很想造一造反,维护一下退休工人的利益,可是她又不愿得罪厂里的领导。说到头,她们大家的命运都是掌握在领导手里的。说到这里,她就叫述遗看前面树丛里的那点黄色光晕。

“她们在那边讨论,我觉得她们有什么事决定不了。昨天就是这样。”

她俩走到车间门口,笨重的铁门关着。彭姨使劲一推,那大东西就刺耳地叫了起来,叫得述遗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但是屋子里的人们并没有动静。她俩在黑暗中潜入屋内,一眼扫去,看见那只大烛台下面有很多模模糊糊的面孔,绝大部分是女工,但居然还有几个男的。

“喂,你们,有结果了没有?”彭姨隔着那些机器喊道。

那些人全都坐在车间正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述遗进来时听到他们大家正在压低了声音讨论,现在彭姨一叫,他们就全闭了嘴。几个男的向着述遗她们所在的方向怒目而视。这几个人述遗都没有见过,他们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心里揣测:莫非他们是厂里的领导?活了这么大岁数,除了老卫等一些下层干部,述遗还从未见过厂里的高层领导呢。当她的眼睛适应了车间里头的黑暗之后,她就逐渐认出了女工当中的一些面孔。她回头一看,彭姨已经不见了。在彭姨站过的位置上,一个老男人站在那里,他是个刀削脸,样子有点凶恶。但是他一开口述遗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显得很诚恳。

“你可以坐下嘛,这里有张椅子。权力早就下放了,你知道吗?现在厂里的领导机构就建立在工人当中。你看,你的正前方是瑞大姐和马大姐她们,她们现在是纺纱厂的核心领导。还有彭姨,是前两年钻进领导层里面来的,你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吧?她肯定不会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近似耳语,但是因为车间里太静了,述遗还是听清了他的话。她想问他一些事,想了想还是没问。这时刀削脸将自己坐的椅子往述遗的椅子边凑了凑,紧紧地挨她坐下,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不向组织靠拢呢?瑞大姐和马大姐她们观察你好久了,她们觉得彭姨对你施加的影响还很不够,所以她们有点失望。你看,她俩的嘴角往下撇,那就是失望的表情。”

“你是谁?”述遗小声问道。

“你不要管这种事。我不过是一个小角色,这里面的男的全是小人物,真正有势力的人是这些大姐。彭姨也正在爬上权力的高峰。你可别凭表面印象看待她。”

眼前那些脸又变得模模糊糊的,现在述遗一个人都认不出来了。她也没有发现彭姨在人群当中,彭姨躲到哪里去了呢?述遗不安地站起身,想去人群里找彭姨。刀削脸似乎很赞成她的举动。她在机器之间绕来绕去的,绕到那些人面前。刀削脸始终陪伴着她,似乎在旁边保护她一样。

述遗弯下身,一个一个地打量坐在那里的人,有时还凑到那人面前去看个清楚。不知怎么,她没有遇到一张熟悉的脸。这些妇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目光也很空泛;至于那几个男的,述遗从来也没见过他们,她觉得他们的样子有点像刚进城的农民。她在人群中绕了一个大圈,找遍了每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彭姨,她怀疑她早就已经回去了。

刀削脸又将一些新蜡烛插上了烛台。这时述遗感到屋内有些轻微的**。窃窃私语先是从左边角上响起,后来就传遍了整个车间。那些脸在述遗眼前晃动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面前的几个女工好像在责骂述遗,述遗于是有点想溜走了。有人对着述遗含糊地大喝了一声,她虽听不明白,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住不动了。

“你和谁一起来的?”一个样子疲惫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问她,“这里是可以随便来的吗?大门上明明写了‘车间重地,闲人免入’嘛。你冒冒失失就进来了,进来了也罢,现在又随随便便想走,你的这种做法很危险啊。”

这时刀削脸就在烛台那里大声回应:

“她正是这种人,来了又去了,像个过路的!”

述遗在一台机床后面蹲了下去,这一来,大家就看不到她了。大概因为看不到她,车间里又静下来了,只有刀削脸一个人的声音在空中回**:

“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

有一阵乱风刮进车间,蜡烛全部熄灭了。述遗趁黑溜了出去,心里好一阵庆幸。虽然熟门熟路的,毕竟多年不来了,心里又急,所以脚下不断磕磕绊绊。有一下她几乎要倒地了,却有人从右边搀住了她。

“你学习得很快嘛。”彭姨在黑暗中笑着说。

“你指的哪方面?”

“我是指你蹲到机床下面隐蔽起来那一招。你把这个厂的骨干们搞了个措手不及!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么个人呢?”

“我只不过是想逃跑。众怒难犯啊。”

“不,你是以退为进。现在大家都对你很满意了,隐身法是很有用的。”

“彭姨刚才到哪里去了呢?”

“我就在他们中间。我在他们中间的时候,你是不会发现我的。你闻到桂花的香味了吗?就是在这里,我和你攀树摘桂花,受到了老卫的处罚。”

不论述遗如何努力回忆,她也想不起这件往事了。但不知怎么,她心底里又坚信的确发生过这种事。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桂花的浓郁的香味令她产生了窒息感,她停住了脚步。

“在今晚这种情况下,你不会认出任何一个人的。这是高层会议。实际上,老卫也在,他一直想和你讲话,你没看见他。”

“他们开什么样的会呢?”

“是关于决策方面的会议。我也参加的,不过我总是中途跑掉,像今天这样。我的耐心只能支持我这么久。”

她俩挽着手臂,在黑地里走一阵停一阵的,述遗感到自己回到了青年时代。她慢慢适应了桂花的浓香,那香味令她浮想联翩,她甚至记起了自己在车间里丢失过一个铝饭盒这样的小事。后来找到没有呢?她想进入记忆的深处搜索一下,今天夜里,她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这样做。

一直到出了厂大门,述遗还在想那个铝饭盒的故事。彭姨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哧哧”地笑着,用拳头捅一捅她的背。述遗问彭姨,她心里的烦恼是不是完全驱散了,彭姨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

不一会儿她俩就回到了彭姨的家。家里亮堂堂的,肉汤在炉子上欢快地沸腾着,老培已经回来了,正在做饭。老培身上沾了不少泥水,可能乡下下雨了。

在车间里闹腾了那么久,述遗又饿了,于是再一次坐下来吃晚饭。

“老培啊,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述遗问道。

“呸,我才没回家呢。我在跟村里人学手艺,准备当泥水匠。”

“老培向来志向很高。”彭姨插嘴道。

老培闷声不响地走出厨房,来到前面房里坐了下来。述遗看见他用手支着脑袋,无比苦恼的模样。她回忆起在他母亲家时的情景,心里一下子也变得忧郁了。她和他一块坐在桌旁,她试图追忆近来发生的一件事。

“这么大年纪了去学泥水匠,该是很困难的吧?”

“是啊,你看我身上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只有硬着头皮干了。我从十几岁起就想学这个,这是我这一辈子的心愿。我想学会了就留在村里找活干。”

“那么彭姨怎么办?”述遗问道。

“那有什么,她也是村里的媳妇嘛。我学这手艺还是她怂恿的呢。”

老培的表情却是更苦恼了,眉毛打成了结,嘴角下垂,连呼吸都加快了。述遗想,他为什么事这么绝望呢?最近这些日子里,他完全变了个人。她记得他从前什么事全依赖彭姨,脾气柔顺,思想简单。她没料到像老培这类人在生活中居然也会有危机,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去学繁重的体力活,并且是自愿的。将心比心,要是她述遗到了这个年纪又重新去车间里学一门新技能,她会吃得消吗?也许吃不消,也许吃得消,人的潜力是无法预料的。

“老培啊,等你正式成了泥水匠,我还要请你去补墙呢。”

这时彭姨从厨房里出来了,她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

“述遗啊,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什么主意?”

“让老培做泥水匠啊。他现在变得沉着多了。我一直对他有期望,可以前他就是不开始他的事业。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婆婆还在吧。现在婆婆去了,他一下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老培听了她的话,显得更苦恼了,用双手使劲揪自己的头发。他忽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坐到了地上。他还抱住站在旁边的彭姨的一条腿,哀求她救他一命。

“刚开始学技术都是这个样。”彭姨平静地说,“等以后习惯了那些危险,就坚强起来了。有的人干上了这一行之后,就像中了魔一样往外跑。老述,你看我到底该不该让他学泥水匠呢?”

老培听她这么一说,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他一躺下去,口袋里就有一件东西滚了出来,述遗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圆形小相框,里头框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他母亲,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她的膝头上还蹲着一只硕大的癞蛤蟆。述遗从未见过这种离奇的照片,就举到灯光下面去看了老半天。她只觉得老女人直直射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到了她脸上。

“婆婆不放心老培,总在那里保护他呢。”彭姨说道。

老培突然站起来,从述遗手里抢过镜框,冲进卧室里头去了。

“你瞧,他就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人。我现在不能得罪他,我一得罪了他啊,他就回乡下去了。他把这个家当旅馆呢。”

后半夜,躺在彭姨的小房间里,述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在黑暗中虚拟了一场同彭姨的辩论,她说话时全是用的青年时代的口气。当彭姨提出要同她调换工作岗位,让她再去车间当挡车工时,她就竭尽全力申诉自己不能进车间的理由。这一场辩论持续了好久,她对自己如此有耐力、有逻辑感到了意外。后来她终于昏昏睡去了,一直睡到上午才醒来。

东面的墙终于修好了,不是小廖,却是那位叔叔来修的。顾家伯伯站在梯子上,双腿抖得那么厉害,好几次述遗都以为他要摔下来了。但是没有,他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述遗给了他多一倍的工钱,他毫不推辞就收下了。

“时代不同了嘛,现在干这一行的危险要大得多了。”

他收拾好工具要走,述遗留他吃饭,他又坐下了。他看着述遗做饭,同她说起侄儿小廖的事。他说小廖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弄到这步田地,他可没料到。又说当初他做泥水匠时一点都不用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早看出他成不了气候。最近他才听到有人说小廖还有第二份职业,一直在做垃圾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如同一记闷棍。他认为这个侄儿太轻浮了,凡事没个定准,什么工作都好奇,都想去尝试一下,这种性格要不得。他询问述遗是不是喜欢去一个叫作“一听来”的杂货店买东西,述遗回答说:“是的。”

“那里的老板原来也是泥水匠。我们这一行,很多人都是中途干不下去改行的。这种活儿,看上去安全,心理上的负担没法估计!‘一听来’的那位老板当年也出过事,他老想着自己一定会掉下去,结果真的掉下去了,将一边脑袋摔扁了,居然没有死。本来他老婆都已经准备后事了,他又活过来。”

顾家伯伯饭量很大,还要喝酒,喝了酒之后话就更多了。谈到他那“不争气”的侄子小廖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捏紧的老拳用力往桌上一砸,砸得杯碗都惊跳起来。

“他为什么有家不能归呢?”述遗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他是一个祸害,到哪里都要害人,他老婆就把他赶出门了!”顾家伯伯吼道。

述遗忧虑地看着顾家伯伯,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醉了。他一点都不顾忌,一仰脖又将一杯酒倒进口里,脸红得像醉虾一样。述遗的注意力分散了,没听清他在吼些什么。她开始朝门外张望,她不希望有人看到这个糟老头子在她这里喝酒。

“该死的老卫!”他忽然又往桌上砸了一拳。

“啊?”

“是他抢走了我的侄儿,破坏了一个家庭!他凭什么给他安排垃圾工的差事?他可是有职业的人啊。老卫心怀鬼胎。”

述遗的注意力又被他拉回来。她想,是啊,为什么别处的垃圾工总是一年里头换几次,只有小廖一个人可以享受特殊待遇呢?这里头的确有些路跷。纱厂领导的意图没法捉摸。她又记起前天车间里的聚会,当时刀削脸告诉她纱厂的领导人其实就是那几个女工。那么就是那几个女工在让小廖享受特殊待遇了。这个小廖,已经得到了这么好的、常人难以得到的待遇,为什么还要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家人过不去呢?现在回忆起来,老卫恐怕真的是心怀鬼胎呢。的确是他毁了这个年轻人啊。

顾家伯伯喝得太多,到后来站都站不起来了。述遗将他搀起后,他东倒西歪地走出门,然后向前一扑,扑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述遗估计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将他弄起来,就悄悄地掩上门,做出不知道他摔倒的样子。

由于老头躺在外面,述遗就不敢出门,只能偷偷地从窗户那里向外张望。

大约到了傍晚,才有几个人将顾家伯伯围住,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述遗开门一看,看见那几个人里头有小廖。小廖正在指责他叔叔,说他抢了他的生意,还说他这么老了仍然到处撒野,真该死。

顾家伯伯已经醒了酒,羞愧地、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廖说道:

“这个活计是你不要了的活计,我才来插一手的嘛,我不是那种抢别人生意的人。”

小廖气得跳起脚来叫道:

“你还敢强词夺理!我什么时候不要这个活计了?述大姐的家就是我的家,你怎敢说这种话?”

顾家伯伯像丧家狗一样爬起来,从围着他的人群里挤出去,一瘸一瘸地离开了。那几个人都发出唏嘘之声,似乎很同情他。

述遗招了招手,小廖就进屋了。

“您瞧,人老了就变成这种模样,多没意思啊。现在他还有什么用呢,连个活计都接不到了。”小廖说这话时一脸的苦恼相,好像接不到活计的并不是他叔叔,而是他自己。

述遗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他就长叹了一声,摇摇头,似乎不打算回答的样子。可他还是开口说了:

“我这个人啊,太贪心了,什么事我都想揽着,我的生活就越搞越难以维持。在别人看起来我是幸福得很,其实呢,我夜夜睡不着,这个情况您是知道的。有时候我也想,我不要那么要强吧,就过一般生活。可是哪能做到呢,我就是爱管闲事。再说上面领导这么信任我,我总要干出个样子来才对得住他们吧?昨天夜里我又哭了,您听见了吧?当时风刮得那么吓人,我在单身宿舍那条长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突然我听到有人在水房里打水。深更半夜的,还有人在打热水!我听到热水落进水桶的声音,心里好一阵难受,我就痛快地哭了一场。我老想,我是继续拼命工作呢,还是先放弃一项工作呢?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述遗就说她自己也没主意,这种事要等老卫来决定。

小廖听了她的话便将两眼翻上去,费力地寻思着,迷惘地说:

“老卫什么时候给我明确的指导呢?”

他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摸出一个化妆粉盒,然后放到鼻尖去嗅。

“这是我老婆的。”他深情地说,“我这个归不了家的游子,总是将她忘记。后来她就想出这个办法,只要我一闻这东西,就会记起她和街上的那个家。不过我又怕这样拖泥带水的对我的前途不利。唉,凡事有利就有弊,叫人无所适从,对吗?”

他又打开粉盒,贪婪地用鼻子去吸,吸得自己狠狠地打起喷嚏来,将那里头的香粉喷得到处都是。

“你不要感情用事嘛。”述遗责备道,一把抢过他的粉盒,盖上,塞回他的衣袋里。

就在述遗的手伸进衣袋时,她的中指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述遗的脸立刻变了色,说话也结巴了:“什、什么东西?”

“蝙蝠啊。”小廖说。

“是吸血蝙蝠吗?”述遗打量着有点发麻的中指。

“不过是车间主任室里抓的普通蝙蝠。您去过那里,但您没注意墙上的情况,那上头挂满了这种东西。她们说,车间主任早就不要那间房了,大约有十年时间没人去过那里面了,只有这些蝙蝠在里头。我听了她们的话就对那些蝙蝠发生了兴趣。您瞧,我身上有四个口袋,全装了这些小动物,我就将它们看作车间主任,带着它们跑。我要走了,您猜一猜我去哪里?”

“是去车间吧?”

“对呀?它们都要吃蚊子的。我住在那里,从来不关窗,它们就可以自由地飞出去捕蚊蝇。啊,她们来了,我这就走。”

述遗朝外一看,看见那些调戏过小廖的女工们慢慢地从门前走过去,不知怎么,她们的步态就好像是在水里面游一样。小廖一加入到她们中间,她们立刻就恢复了活力,走得更快了,一边走还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时小廖已被两个高大壮实的女人挟持,他的双脚都腾空了。他似乎很快活,又是尖叫又是大笑,那两个女人则像对待孩子一样低声呵斥他,要他安静。

述遗将受伤的中指放到亮光里去细看,看见伤口处没有牙印,也没有破皮,却有很多皮下出血点。这个发现着实让述遗不安起来,头也有点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中毒了。这时她听到远去的小廖对她喊了一句:

“述大姐,您不要担心啊!”

述遗的心里漾起一阵暖意。她回到屋里发了一阵呆。然后,多年来第一次,从床底下拖出小小的木箱,启开,又从木箱里端出一个铁匣子。铁匣子里头是一些发黄的照片,由于里头放了很多防潮的石灰,倒也没有完全坏掉。述遗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看。那是一些景物照,一律没有人,拍照的年代是她来纺纱厂做工之前。有一张照片上是模模糊糊的一栋房子,可能因为焦距对得不准,房子显得比例失调,好像要倒下来一样。那栋房子的墙上有很多窗户,每一个窗户后面是一个相同的套间,述遗的家就在第二层楼左边数去第三个窗口。她用目光费力地搜寻了好一阵才找到第三个窗户。窗户开了一半,里头黑乎乎的。她看来看去的心里不踏实,又找出放大镜来看。放大镜一放上去,窗口那里就呈现出一个女人的头部。那是一个侧面,显得有点粗俗,但生气勃勃。述遗想,这个人是谁呢?她不是她的母亲,她家也没别的女眷。上学时述遗倒是有几个朋友,但她从不将她们带到家里来。述遗又将放大镜换了个角度,这时那女人居然呈现出脸的正面来,但她的面部只晃了一下便隐去了,后来她再怎么移动角度那张脸都不出现了。述遗手持放大镜发起呆来。奇怪,她刚才是怎么想起来要看照片的呢?她忘记她的初衷了。她索然寡味地又翻了翻其他照片,用放大镜看了看,没产生什么兴趣,于是“啪”的一声关了铁匣子,将其放进木箱,重又塞回床底下。

“也许她是一个邻居。”述遗大声说了出来。同时她就记起,她家从未来过任何邻居。当然,刚才她的放大镜也可能没对准,她所看到的,是别人家窗户里的风景。不管怎么说,多年前她拍下这张房子的照片,然后又拿到照相馆去放大,像是一种别有用心的举动。那时她一点都没意识到这事的意义,她总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下了很多怪事——比如用石灰保存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景物照片之类。彭姨家里也有照片,但一张景物照也没有,所有的照片上全是她的死去的母亲。那位母亲的样子怪怪的,倒是很文雅,完全不像彭姨。那么老卫家里有没有这种老照片呢?述遗想到这里便有些害怕了,她起身到厨房里去洗碗,弄出些响声。外面有一只鸟在叫,既不是喜鹊,也不是乌鸦,是什么鸟呢?先前,这种地方只有这两种鸟。从厨房的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两个下棋的老头。述遗发现那两个人并没有看小方桌上的棋子,而是一齐看着天空,他们的手撑在下巴上,样子有点滑稽。述遗心里想,他们其实连天空也没有看,不过是在那里摆样子。每当那只不知名的鸟叫一声,他们就做出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又继续转脸向着天空。述遗很羡慕他们能有如此宁静的心境。

偶尔,述遗也会想起自己的年龄,想到她将死在这座保管室改装的旧房子里这件事。这些想法虽然令她感到别扭,但还不能压倒她。每天发生的新情况太多了,她都来不及去感觉衰老的进程。年轻时,她从未料到自己进入老年了还会有这么大的好奇心,所以现在又觉得庆幸。但是今天翻看了旧照片之后,她的情绪还是低落了好久。那些灰灰的、破败的房屋,还有黑压压的天空下丛生的灌木,街上油漆剥落的老店的招牌,不知怎么令她的背脊骨发冷。不去想倒也没什么,念头一冒出来就好像要大祸临头了似的。她今天到底怎么了?先是顾家伯伯帮她修好了墙,然后小廖来了,再后来蝙蝠咬了她,小廖又跟人走了。一切都很正常,仔细想想又的确蹊跷。她又看看中指,出血点已经没有了,根本就看不出被什么东西咬过。当然也许毒素早就扩散了,她不是脑袋后边发麻吗?中指已经没事了,应该关心的是脑袋。她捶了捶脑袋右边。

为了平息这些不快的情绪,她上了床,盖上被子昏昏睡去。

但她没睡多久就醒来了。房里开着灯,彭姨坐在灯下绣花。

“你是怎么进来的?”述遗声音发抖地问。

“我用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你的锁。”她头也不抬地说。

“啊?”

“这种事,算不了什么。我得赶绣一对枕头啊。”

她走近述遗,将手里的活计展示给述遗看。述遗看见白布上面绣满了小小的蝙蝠,便肉麻起来。

“谁给你的这种花样啊?”她一边穿衣,一边战战兢兢地问。

“没有花样,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图案。我绣花从来不用花样,脑子里有什么绣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你脑子里尽想这些吗?”

“你觉得怎么样?”

“肉麻得很啊。”

“我绣花的时候,烦恼就消失了。我的天,老培真被我气疯了,他到处搜查,不让我保存这些绣品。我只好随身带着它们走。”她说着就从手提袋里拿出那些绣片来,一件一件地在桌上摊开。

述遗只瞥了一眼就掉开了目光,她似乎看见白布上涌动着无数虫子。

彭姨有点近视眼,她将鼻尖凑到那些绣片上面,口里发出“啧啧”的称赞声。看完后她又一件一件仔细叠好,放进手提袋,拉上拉链。

“神不知鬼不觉的,我就进了你的屋。”她笑嘻嘻地说。

“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述遗愁苦地看着她。

“为了同你交流心得嘛。”

“他们说你是厂里的实权派,真正的领导,对吗?”

“对呀,纱厂没有我是不行的。”

“原来这样啊。”

彭姨拿出另外一个绷了白布的绷子来,要教述遗绣花。述遗推脱说,她的眼睛早就老花了,看不清。彭姨说这种绣法不用看,只要用手摸索就可以了,说着就将针和丝线强行塞到她手里。

述遗刚开始照彭姨的指示绣了两针就被扎了一下大拇指,有一滴血滴到了白布上头。而同时,她就感到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一些模模糊糊的花样出现在她脑海里。熟悉针线活的她就毫不费力地绣了起来。她并不知道她绣的是什么,因为她看不见她的针线,她一边干一边对彭姨说她只不过是“随便试试”。彭姨听了她的话就起身去关了灯,两人就在黑暗里一边说话一边做活计。

当一根丝线快要绣完之际,述遗想起了老屋照片的事,她将这件怪事告诉彭姨。她刚说到窗户后面的女人那里彭姨就打断了她。

“你弄错了,不是第三个窗口,是第四个。”

“你开玩笑吧?”

“我家也有那张照片,你忘了吗?是你自己送给我的。我可是仔细研究了它的,研究了二十多年了。屋顶上有块地方颜色浅一些,那是瓦被风刮走了。”

“那女人是谁呢?”

“可能是我吧。”

述遗觉察到她在黑暗中瞪着自己,觉得很不自在,就走过去开了灯。

她先是看到两个蒙了白布的绷子摆在桌上,上面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图案就慢慢呈现出来了,是两个比刚才看到的更为肉麻的图案。所以当彭姨将绷子重新交给她时,她竟恐惧地挡开了,弄得彭姨很不高兴。彭姨一生气就收拾起自己的活计要走。

述遗闷着头去送彭姨。半夜里,两个老女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两人心中的激动都不能平静下去。在述遗,是因为生平第一次尝试了一种魔术似的活计;在彭姨则是因为手提袋里的绣片。有好多个夜晚,她带着这些绣片想找人看一下而又不敢,今天她终于拿出来了。述遗的反应在情理之中,她不是为她的反应激动,她是为自己做出的这些小东西的命运激动。

走了没多远述遗就同彭姨道别了,她说她要把绣花的事好好想一想。

“是该想一想,说不定这活计会成为你的职业呢,我今天已经教过你了。”

彭姨的脸在昏暗的路灯的照耀下显得表情暧昧。

述遗忍不住冲她的背影喊道:

“就同学泥水匠的手艺一样吗?”

她回过头来答应了一句:

“差不多吧。”

小镇浓浓的、阴沉的夜色令述遗倍感孤单,她裹紧外套之际,各式各样的哭声就响了起来,其间又夹杂了老卫的说话声。老卫在反反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如果失去了厂领导的信任,就不会再有人信任你了。如果失去了厂领导的信任,就……”

她走进屋内,坐在灯光下。她已经将哭声和说话声关在了门外。

现在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2003年11月20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芙蓉》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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