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之歌

文史资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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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寄是我们这栋居民楼里的一名年近六十的小老头。他戴一副很旧的塑料框眼镜,褪色的卡其布制服在他干瘦的身上显得空空****。听说他原先是在县里面的一个文史资料室工作,后来因为他工作上多次出现重大错误,县里的领导就劝他提早退休了。据有寄的女儿说,这是个冤案。退休的有寄搬到我们城里来同他的独生女儿住在一起,也就是住在我们楼的六楼。可是第二年,这位三十五岁的女儿突然得了子宫癌,半年之后就去世了。有寄的女儿去世后,有寄就独自一人住在女儿那套两居室里头了。楼里的人说,有寄的屋里常闹鬼。有一回,胆大的陈猫半夜钻进有寄的房里,在那里面守候了好久。早上他对人说,那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一股阴风吹来吹去的,将墙上的相片框啦,镜子啦,桌上的茶盘啦,茶杯啦,全吹到了地上,打得粉碎。

我时常想,一个文史资料室的工作,究竟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重大错误呢?从有寄刻板守旧的性格看起来,他不会做那种颠三倒四的事。而在我的印象中,一个县的文史资料,无非是将现有的那些资料抄抄写写,偶尔去乡下采集一点第一手资料罢了。这种事,居然会出现“重大错误”!世事真是太难预料了,人心叵测啊。我不仅仅怀疑县里领导的居心,我也怀疑有寄。谁知道他的刻板和拘谨是不是装出来的呢?

自从前年我也退休以后,我同有寄就时常在楼道里碰面了。有寄是从不和人打招呼的,他往往提着一个破损的提篮去市场买菜,他身后的空气里留下一股又像玫瑰又像腐叶的怪味,使得我怀疑他独自一人在家时所从事的活动。他所在的六楼就在我的头顶,万一他房里发生意外,我也会跟着倒霉。但是在还没有发生意外时,我是没有理由向他作任何表示的。一个在编那些谁都不会看的文史资料时居然可以搞鬼的人,我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呢?不过他屋里倒是很安静,我几乎连他的脚步声都从未听到过,我老婆也没听到过,而我老婆,不知怎么是非常关心这种事的。虽然陈猫反复强调有寄到夜里就化为了一股阴风,我还是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这世上可能有难以解释的神秘之事,鬼是没有的。

当炎热降临,腐臭的空气里繁殖着大群毒蚊之时,有寄的房里就开始闹鬼了。一开始往往是一个女人发出一声惨叫,除了我,全楼的人都听到了,都从沉睡中被惊醒,接着大家就都看到了那个影子。至于他们怎么知道是有寄家而不是别人家在闹鬼,这很简单,全楼的人都在下面院子里聚在一起,每个人都将自己家排除,剩下的就是有寄了。惨叫之后往往是一阵搬动家具的嘈杂,似乎是一些桌椅之类被拖过来拖过去的。陈猫的老婆五妹说,是有寄的女儿回来了,她是回来勾走有寄的,有寄不肯去那种黑洞洞的地方,两人就打起来了。

一般经过闹鬼的晚上之后,有寄就变得虚弱不堪,走路都要被风吹倒的样子。有一天我亲眼看见他下楼用了半个小时。下到一楼时,就一屁股坐在阶梯上,身子靠着脏兮兮的墙,像死人一样一动也不动了。虽然我一次也没听到过有寄房里的鬼叫和喧闹,可是碰到这样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无边的猜测之中。一个前大半生都消耗在纠缠不清的文史阴谋之中的怪人,他的退休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太复杂了。更何况这不是通常的退休生活,而是被独生女儿抛下,独自一人住在顶楼上的老鳏夫的退休生活。我也是一名老人,我能设想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有寄的女儿是一位温和谦逊的女性,那个时候如果她要结婚的话,机会很多。我感觉到她似乎是出于某种信念而坚守独身。当年有寄犯下“错误”期间,这位女性多次跑到县里,将自己写的、替父申诉的那些材料交给那些领导,然后又一无所获地回来。据说她生前告诉楼里的人,说她父亲完全不赞成她的奔波,认为是“多管闲事”,还说多耽搁一天他就晚一天回到城里来。莫非她是怕老父回来要占住两居室中的一间房?女儿气急败坏,说她从未想到这上头去。母亲去世后,她多次考虑搬离这套充满了悲伤记忆的房子,只因财力不够,才没能实现这个愿望。当时听女儿诉苦的那位邻居狠狠地往地下吐着唾沫,大骂有寄“老不死”。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女儿的话也有问题,因为从外表没人看得出有寄是这么一个不讲理的父亲。有寄在楼道里上上下下,虽不与人打招呼,却也从未显出过一丝傲慢,因为衣着破旧还有点寒酸。既然有寄这么古里八怪,那他女儿就那么可信?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现在他就从那上面下来了,他好像是在做脖子操,略微显小的脑袋左上右下地转动着,脖子擦着破旧的衣领。他的一只手扶着扶梯,闭着眼下楼。我目送着他走到院子里。他在院子里踩到了一泡鸡屎,身后留下一连串鸡屎脚印。然后他到街上去了。

“这个人真是一不做二不休啊!”

我被身后说话的人吓了一跳。原来是陈猫,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后面,我和他一道站在楼道的窗旁看外面。在我们这栋楼里,除了我之外,陈猫大概算是第二个最关注有寄的人了,他就好像是前世有什么同有寄过不去的事一样。这陈猫原属无业人员,被称为“社会青年”的那种人。他后来也还是无固定职业,但一年四季在外帮人打零工,帮忙。一般这种人消息最灵通,又善于传播。当你看到院子里围了一堆人时,那中心往往就是陈猫。我不愿意自己被陈猫看作那种管闲事的人,就站开一点,也不回答他的话。这时我看见陈猫死死地盯住我,眼里射出那种怨恨的目光。

“今天不去上班啊?”我连忙找了一句话来搪塞。

陈猫不回答,傲慢地转过身去。我只好怏怏地回到自己屋里。

我对自己说,看来楼道里的风景也不是随便可以看的了,陈猫不高兴,因为我没有同他谈论我们的邻居。但是我又怎能和这种人随便谈论呢?想想看,他居然像强盗一样钻到别人家中去潜伏,这有多么可怕!

有寄从市场上采购回来时,天已快黑了。他昏头昏脑往楼上爬,不知怎么搞的,忘了数楼层,居然闯到我家里来了。

我老婆立刻给他让座,“有老师有老师”地叫了起来。有寄一点也不发窘,在靠门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屋里立刻充满了那种又像玫瑰又像腐叶的味儿。突然,他将目光转过来,坚定地停留在我脸上。

“远文兄今年多大年纪了啊?”他问,目光在镜片后面令我害怕。

“小弟今年六十三。”

他点了点头。

“远文兄对于文史资料方面的工作曾有钻研吗?”他又问道。

“谈不上钻研,但我很有兴趣。”我感到有股热流在往上涌。

但是他不再往下问了。他站起来,提了自己的篮子,也不告辞,径直往外走。听见他上了顶楼。

“这是个阴魂。”

老婆关了门脸色苍白地说。我听出她的声音在发抖。从来不曾打过交道的有寄就这样闯进来了。起先我站在门口观察他时,我还以为他是走错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他是怎样得知我在关注他的呢?大概因为我太不善于掩饰了吧。“有寄啊,有寄,”我在心里说,“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那顿晚饭我食而无味,一个劲地走神,待到上床睡觉时分,脑子里都要发狂了。似乎是为了平息我的烦躁,老婆忽然给我讲了有寄的女儿同她之间的一件事。

那时有寄还在下面的县里工作,他的女儿同病入膏肓的母亲住一起。那位慈祥的母亲死后没几夫,有寄的女儿就到了我们家。据我老婆说她当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脚上一只拖鞋一只布鞋,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的。好一会儿我老婆才弄清她话里的某些意思。她说她父亲要回来了,她很欢喜也很担忧,因为她深知她父亲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万一今后弄出什么乱子来可不得了。“搞文史资料的人心里面是个黑洞。”她这样形容。最后她说出她的来意。她说她多年来受到我老婆的关照,心中感恩不尽,现在她最后一次请求我老婆,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抛下她父亲不管。如果他出了事,希望我老婆能在患难中安慰他。

但是她父亲当时并没退休,而是过了两年,当我老婆差点都要忘了女儿的托付时,这位父亲才提前退休回到女儿这里。他回来后,我老婆想,他有女儿照料,会出什么事呢?只有当女儿也逝世之际,我老婆才又记起当初她那个秘密托付。我老婆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想,吓了一跳,觉得好像是有预谋的一样。她并未失言,她终日里关注着楼上的动静。后来,尽管有种种的流言蜚语,尽管人人都说有寄房里闹鬼,却并没有真的“出事”。所以我老婆也无从去安慰他,更何况他连话都不愿和任何人讲一句。

刚才他冷不防闯进家中来,我老婆心中大惊,以为果真“出事”了。没想到这个人不但不是来求助的,反而还威胁起邻居来。莫非他女儿所说的“出事”竟是指他要伤害邻居?老婆说,她本人是信守了诺言的,只是女儿述说的事没有真正发生,所以直到今天,她也只能时刻注意楼上的动静而已。

听了这个离奇的故事后,我反而更睡不着了。这个阴险的有寄,在他那漫长的工作的经历中,究竟整理出了一些什么样的可怕的资料,以致上司视他为心头之患,而最终将他除掉?我们每个人在世上的活动,都有一份小小的记载,它躺在某个档案柜里蒙着灰尘。一般来说,没人会去注意那种东西,那是些死的文字,无意义的官样文章。个人的档案在特殊情况下还会发生一些作用,有时是决定性的作用。至于说到某个偏远县里的往日的文史资料,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些民间故事,一些枯燥的事件记载。即算在当时称为大事件的那些事,过了好多年之后不就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聊了吗?有寄居然会在这样的事上犯“错误”,这里头一定另有原因。我老婆的直觉一般来说是很准的,所以对有寄这样的人不能掉以轻心。

我想象着在那漫长的通往过去的黑暗地道里,有寄被他的上司赶出来了,他回到了这个庸庸碌碌的世俗中。但我听说过有一种渴求是消除不了的。有寄给我的感觉是,对这个世俗的世界,他人在心不在。那么当他一个人躲在他那两居室里头时,他是不是有可能开辟另一条暗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这些天天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当然就处在看不见的危险中了——如果在此地有一条暗道,谁都有可能被吞噬。

我又记起有寄女儿的那些申诉书,她写了些什么呢?难道她是了解内情的,知道要写一些什么?也可能她的死,带走了一些永远不能揭示的秘密?在我这个邻居看来,有寄同他女儿的关系实际上是极为默契的。她有时找人诉诉苦,但那其实不像一般的诉苦,倒好像是为了加深记忆,或者说让某种妄想通过交流变为事实。我从未见过这父女俩一同外出,但客观地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称之为父女情深。邻居从半开的房门看见室内的摆设和女儿在世时一模一样,梳妆台上甚至还放着那些女性用品。

我在**翻身到半夜,还是想不通这个问题:有寄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我仿佛看见他穿着一件黑袍站在我房里的窗户那里,手里拿着一捆散发腐叶味道的东西。

“是你吗?有寄?”

“哼。”

我并不是一个害怕回顾自己以往生活的人,不过一般来说,我和大家一样,都没有回顾的习惯。不知怎么搞的,当我同有寄在楼道里碰面时,他那张并无特征的脸总使我感到惭愧,使我不由自主地要回忆一些模模糊糊的情感。当然,我并不是一个坏人,也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这个有寄,他是专门钻研史料的,谁知道他会从一个人的一生中考察出什么来呢?这种事糟到什么程度几乎无法预测。所以我在别人面前可以傲慢,唯独在有寄面前不能。那些个暗道啊,它们不断地分岔,真不知会发展成什么局面。

楼上依然寂静,根本没有响动。这只老田鼠,它挖到什么地方了呢?有寄女儿预言的那种麻烦,是不是临近了呢?有时候,在深夜,我的心底会忽然冒出一种冲动,我盼望去有寄工作过多年的那个县里看看,体验一下某种氛围。可惜这冲动每每在天亮时消失。糟糕的就是你无法预防一些事。就比如说他问我对文史资料是否有钻研,我当时的回答是否对头呢?也许对于他为之献出了毕生精力的那种“文史资料”,我连听都没听说过,又谈得上什么兴趣?要是我总这样口出狂言,到头来会不会出事?但他问起来的时候我又不能不开口,不开口就是傲慢嘛。

我做梦也没料到几天后我竟然同有寄的上司碰面了。

我在菜场里排队买腊鸡,有个坏蛋投机取巧不守公共秩序。我气急败坏,将那胖子从售货的窗口前揪出来。胖子回过头也一把揪住我,还企图来抓我的脸。我护着脸,心里盘算着腊鸡吃不成了,就和他走到一边去说理。

我和他刚一到人少的地方,他就放开我,“哈哈”笑了两声。

“远文兄还是这么讲江湖义气啊。”

“你是谁?”

“有寄常说起你。我和他夜里谈话时,想出过好多种同你联系的方式呢。我就是他那该死的上司。”

这时我才来细细地打量这名胖子。胖子长着红通通的宽脸膛,两只细小的眼睛令人不舒服地眨动着。他的话立刻令我想到有寄那阴沉的事业,我的情绪变得很复杂。我既恐惧,又渴望进入他们的世界。于是我就站在路边傻笑着,那些买了腊鸡出来的人都吃惊地看着我,有的还鄙夷地往地下吐唾沫。我想邀胖子到我家里去,胖子执意不肯,说:“有什么话就在街上说嘛,这种光明正大的事怕什么!”他的声音高得近乎喊叫,那些提了腊鸡已走开去的人又回过头来看我们。胖子很兴奋,叉着腰又往路中间移了几步。

就在我同胖子僵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事:我看见有寄也混在那一堆提着腊鸡的人中间。有寄的表情毫无对自己的仇人的恨,他反而和大家一起站在那里等着看我丢丑。一切全乱套了,天底下竟有这种怪事。

“那种人,你犯不上为他打抱不平,他是个阴险小人。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安分守己工作,所以才趁早将他打发回家!”胖子又嚷嚷道。

人群对我发出讪笑,似乎有寄也在笑,我可从未见过有寄笑啊。定睛想看个清楚,他却不见了。

我并没有为有寄打抱过不平,我只不过是感到他过着一种蹊跷的生活,因而对他产生了很强烈的好奇心而已。胖子硬要将我说成是想为他打抱不平,真是太横蛮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真正同情过有寄的遭遇,他的一切都太让人犯疑了。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有寄是在搞一种“苦肉计”,目的是让自己的一生在别人看来扑朔迷离。我不知道他这种变态的嗜好是如何形成的,总之是非常难以理解。

我低下头,很快地往百货店的方向走,一会儿就甩开了那些人。

回到家,老婆问我怎么没买腊鸡,我说见了鬼了,我竟然碰见了一个怪人。我还要往下说,她就打断我,告诉我说屋里坐了一个客人。

“谁?”

“他说他的名字是杨柳青。”

我走进里面,看见胖子正坐在桌旁打盹,一个很大的、塞得鼓鼓的公文包放在桌上。我走近前去,他一弹就起来了。我摆摆手请他再坐下。

“老杨啊,你到底有什么事要找我,直接讲出来吧。”我愁眉苦脸地说。

“这种事是不能直接讲出来的啊。”杨胖子的小眼里闪出光来,似乎准备长篇大论的样子,“今天在菜场里,你看见那些人的态度了吧?有寄的问题,是一个历史问题,历史问题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你看看我的头发,你以为我多大了?我才四十五岁!嗐,那些个历史问题把我害苦了。

“我同有寄共事的十五年里头,我们俩可说是一刻也不曾获得过安宁。那真是一种水深火热的生活啊。白天里,我们在各自的房间里睡觉,但那种情况下是不可能睡着的,总有人来把你叫醒,然后我们就在半睡半醒中做些难以理喻的事。天黑时分,我们的精力就恢复过来了,到这个时候,那种真正有历史意义的工作才会开始。你以为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在灯光下整理故纸堆?到村里去搜集民间传说?哼,你们这些人的想象力是到不了那个地方的。在那套破旧的三层楼办公房里,我同有寄一起经历过的那些事,你们就是脑袋想烂了也想不出的。我来你这里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因为我被冤枉了。奇耻大辱啊。”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显得很痛苦的样子。

我老婆关切地递给他一杯茶,他喝了一口,继续往下说:

“我们的工作性质是没法告诉你的,我只能告诉你那是种不见天日的工作,苦啊!有寄干不下去了,这才逃回来……”

杨胖子的话被楼上发出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在我听来,好像是上面房里有一只大柜倒下了,砸在水泥地上。杨胖子的嘴半张着,好久合不拢。我老婆凑近来轻轻地说:“不要随便说人坏话啊。”

“你们这里可不可以腾出一个角落让我待?”

杨胖子憋得满脸通红,憋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神情不安地盯着门那里,似乎担心有寄会破门而入似的。

“杨老师啊,”我老婆说,“您说话真有水平,我们听不懂呢!您是一位领导,我们都想巴结您,但是您怎么能待在这种脏地方呢?这里条件实在太差了,卫生也搞得不好。”

我朝老婆投去感激的目光,因为她平时并不这么伶牙俐齿。

“我不嫌弃,不嫌弃,我只要一张钢丝床。”杨胖子摆着手一连声说。

“这当然一点问题也没有。可是有寄喜欢半夜来这屋里巡查,那人横蛮,真是挡也挡不住。”老婆一本正经地说。

“那家伙来这里?那我还不如住到他家去。”

他二话不说,拿了自己的皮包就往门外走。可是他没去有寄家,他的脚步声朝楼下一路响过去。

老婆放下心来收拾桌子。她一边收拾口里一边咕噜道:“我可不想让这种人来家里胡搅。”虽然老婆嘴里是这样说,我却感到她似乎很懊恼的样子。她因为胖子这么快就离开了而遗憾吗?我心里想,谁把杨胖子赶走的呢?不是她自己吗?现在又后悔什么呢?扪心自问,我也不愿这个地下钻出来的家伙寄住在我家,要是这样的话家还成个什么家啊。所以我并不懊悔。

老婆见我不懊悔就更生气,将家什摔来摔去的。看来她对有寄的生活之谜比我的兴趣还要大得多,就像这事已成了她的精神寄托似的。真看她不出呢。一个家庭妇女,几十年如一日地做家务,居然会蕴藏了这么大的热情!不过这也可以看出有寄父女的影响力有多么大,“近朱者赤”嘛。现在我已经看出有寄女儿对她的那种托付是要命的事了,看看她在怎样全力以赴地参与进来啊。刚才她说到杨胖子来了的那种神气,俨然她就是个举足轻重的知情者了嘛。

我们对于有寄的那种表面的关注很快就告一段落了,因为冬天已经来了。我们这里没有秋天,夏天一过就是冬天。但是为什么说我们同有寄的关系要由天气来决定呢?这很简单,天气炎热,空中溢满毒素的时候,大家都爱到下面院子里去聊天和观察分析我们周围的环境。在那种时候,有寄同我们大家的联系是很紧密的,因为人人都听到了他屋里闹鬼的声音,并且大家都仔细打量过了他的脸色及表情,过后又热烈地加以了讨论。所以在夏天,有寄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活在一桩阴谋的纠缠之中,没有人能够救他。冬天可就是两回事了。北风昼夜刮个不停,院子里结了冰,谁也不会站到那种地方去乱用思想了。所有的人的思想都停滞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朝有寄的窗口看过一眼,也没有听到有关闹鬼的消息了。有时候,我看见有寄从上面匆匆下来,一件破旧的棉大衣裹住他,那大衣背后好几处都露出了棉花。他似乎比夏天有精神得多了,飞快地蹿上蹿下。入冬以来,我一次也没看清过他的脸,因为那张脸裹在竖起的大衣领子里头。

白天里,我闷着头坐在煤炉火边,我老婆动作缓慢、僵硬地转动着身子做家务,两人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

“有寄房里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嘛。”我没话找话地说。

“哼,那种人,你还记得他。”

老婆不和我将谈话继续下去,她总是茫然地瞪着两只眼,因为大脑的空洞而痛苦。我注意到,她真的已经不关心楼上的事了。往事就如一场幻觉。一个简单的气候的变化就改变了一切吗?

这样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立冬的那天下了大雪,随着积雪越堆越厚,我心里的恐惧也高涨起来了。下午时分,老婆穿着套鞋从外面进来,把我吓了一大跳。她说,没有人扫雪,都快出不了门了。

“两人躲在这样的冰洞里头,会不会发生意外?”她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找有寄去!”我不由自主地冲口而出。

我没想到他的房里有这么多窗户,雪的反光弄得屋里出奇地亮,我都有点睁不开眼睛了。屋里的摆设显然还是女儿在世时布置的,墙上居然还挂了几束干花,一个向日葵,但却找不到他女儿的照片。有寄带我去看屋角的一个小水缸。由于没生火,缸里的水已结成了冰,一条红金鱼被冻在里头,边上还有几只小乌龟。有寄告诉我这些全是从菜市场买来的。

在他房里没有待多久,我的脚已经冷得痛起来了。有寄从铁壳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温吞水来给我喝。他的动作反而比先前灵活,好像对寒冷全无一点感觉的样子。

“远文,你从前到人家菜地里挖过蚯蚓吗?比如说,你七八岁的时候,挖了去喂小鸭?”

他的干巴巴的声音在寒冷的屋里飘**。幸亏我的双脚已经麻木了,要不还真坐不住了。

“我不记得了,这种事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近来我常在宿舍后面那个货站里转来转去的,我要找一块石头,地点就在货站里。等一会,你和我一块去吧。”

“这也很重要吗?”

“对健忘的人来说是这样。我要恢复你的记忆。”他做了个鬼脸。

我听到里面那间房里发出可疑的响声,一会儿,那种又像玫瑰又像腐叶的味道就弥漫到了整个房里,我感到有点窒息。那种声音是煮水的声音,陶瓷器皿在水中“呱呱呱”地跳动着。屋里的蒸气越来越浓了,刺目的光线也变得朦胧起来,有寄的脸成了一个影子。

“你灶上煮的什么呀?”我费力地说道。

“一个纪念品。你感觉怎么样?”

“我都快看不见了,怎么回事啊?”

“是这样的,不要慌。”

有寄说着话就从我眼前消失了。厨房里的声音变得像放鞭炮似的,似乎水已经煮干了,是什么东西在火上炸裂?我很害怕,抬起头惊恐地扫视了一番,只觉得屋里满是烟雾,烟雾的味道令人作呕。我试着站起来,这才发觉全身已经软绵绵的了。莫非我中毒了?心里头后悔不迭,意识又在渐渐丧失掉。

也许我是昏过去了,也许我是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推到了门外,那人用力支撑着我的身体,使我可以倚墙而立。

“有的人啊,他还就是不肯逃生。”我听见有寄在对面说话。

“人的本性嘛。”那个人在我旁边应和道。

我听出来了,那人是有寄原来的上司杨胖子。他们到底还是搞到一起来了啊。虽然过道里很暗,我的视力还是慢慢恢复了。

北风呼呼地从窗口吹进过道,地上还落了一层雪花,可是这两个人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们都在打量我。我很窘地对他们说,我要回去了。杨胖子立刻弹了一下,一伸手将我按在墙上,对有寄说:

“你看你看,一不如意就要走。这种人我是看透了的。先前钻山打洞钻了进来,现在呢,一拍屁股要走了!”

我突然发现这个杨胖子满脸的横肉,而且他力大无比,我被他按得动都不能动。这个人是不是我在菜市场碰见的,然后又到我家去的那一个呢?我盯着他看来看去的,最后确定没错,他还是那个人,只是脸上的表情变凶恶了许多而已。我央求他说,我们还是进屋去吧,这里冷得受不了。

“这倒差不多。”有寄说,松了一口气似的。

于是我们三人回到有寄房里。这时房里的烟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充斥着烧焦的肉的刺鼻的味道。杨胖子将我按在木沙发上坐下,吩咐有寄将厨房里的东西拿过来让我辨认。听到这句话,我就不由得哆嗦起来,谁知道他们在进行什么样的可怕的试验呢?

有寄在厨房里捣弄了半天,然后端出一个烧黑了的大陶钵。

我们三个人都凑到面前去看。

钵子里那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有点像一条鱼,有寄用手去拨弄了一下,那东西居然就像眼镜蛇一样立了起来,我吓得连退了五六步,差点要夺门而出了。回过头再一望,那东西下去了,只看见钵子。

“你既然这么反感,我就把它端走算了。”有寄说着又到厨房去了。

“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可以习惯的。”杨胖子老模老样地对我说,“你刚才看见了吧,这种东西用猛火都烧不死。由此联想一下吧,一个人若想抹掉自己的历史,难道不是做白日梦吗?还真有这样的人呢。”

“原来那东西是我的历史?”我嘲弄地说。

“那么它是什么呢?”杨胖子仰起脸,似乎也在努力思索。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的,看他的神气好像已经把我忘记了。我觉得逃走的机会来了,就偷偷往门边挪。我乘他转过背时飞快地冲出去,下了楼,冲到自己家里,又将门反锁上。老婆正在做腌茄子,她耸了耸眉毛,冷冰冰地问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家里又有什么好?”

“家里至少有一炉火可以烤。有寄他们根本就不烤火。”

“我早料到了,我刚才也将我们那炉火弄灭了,你看看哪里还有火?”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一边冷笑一边去灌热水袋。我将小小的热水袋捂在胸前,然后走进卧房上了床,用被子蒙住了头。好久好久,我冻僵的身体才暖和过来。我听到老婆在外面和人“嗡嗡嗡”地说话,语气很热切,多半都是她一个人在说,对方偶尔答应一声,听不出那人是男是女。

有寄钵子里面那烧不死的活物真太可怕了,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东西呢?回想它向屋里所释放的那种毒气,我依然是后怕不已。有寄说那是一个纪念品,会是什么样的纪念品呢?目睹了亲人早逝的他,竟然变得无人能理解了吗?冬天以来,他的精神变得那么高昂,我就知道这里头有蹊跷的事要发生了,果不其然。同样是坐在那房里,中毒的却只是我一个人,连杨胖子都刀枪不入,这就可见这两个人早就有了抗毒能力。

我以前从来没想到过杨胖子和有寄是这种关系。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宿舍的人全都目睹了有寄女儿的惨状。那时为了救她老父,她连工作都差点丢了。六楼那个窗户整夜整夜亮着灯光,申诉书写了一沓又一沓……大家都认为她是因为这事得病早死的。有寄现在一个人占了那套房子,他在里头干了些什么呢?他养了一个怪物,一个令人肉麻的、集中了腐败物质的怪物。我又回忆起他身上常年散发的那种气息——腐败与**的气息。

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的日子没过几天,平静又被打乱了。

那一天,在老婆激烈的抗议声中,我不情愿地起了床,拿着米袋去粮店买米。

街上的积雪很深,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这样走了一会儿,身上发热了,思维也活跃起来。我感到有很多小鸟在我胸膛里叫个不停,于是莫名地兴奋起来。我向后看,看见那两个家伙正搀扶着从雪地里向我走来。我就加快了脚步。跑了一阵,回头一看,他们离得更近了。有寄招着手喊道:

“你往哪里跑!”

我见逃不脱,就停下来站住。

有寄居然穿了一件棕红色的、比较贵重的皮衣,但他的脚下还是那双旧皮靴,头发也还是那么乱,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老贼。杨胖子也穿得很体面,高档的大衣,锃亮的皮靴,还怪模怪样地拄着一根手杖,手杖的弯头有点像我先前在有寄房里见过的那个怪物。

“你这个样子,失魂落魄的,像话吗?”有寄谴责地说。

我看看有寄,他的奇特的形象使我忍不住扑哧一笑。

杨胖子不耐烦了,用手杖敲着雪地,对有寄说:

“这种人,从根子上烂到了这个程度,你还指望他啊?我们走吧!”

他虽这样说,却又站在原地不动不挪。有寄听了他的话就走到我的身后,突然伸手将我一推,推得我扑倒在地。然后他又上前将我扶起,说:

“人就是这样脆弱的。”

我身上浸了雪水,衣服都湿透了。一生气我就将有寄也推倒在地。

有寄却不生气,还很高兴似的,夸奖我“很有力气”。我和有寄推来推去时,杨胖子厌恶地皱起眉头在想他的心事,毫不关心我同有寄之间的纠纷。直到我和有寄都站在那里不闹了,他才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招呼有寄说:“上车去。”有寄问他要不要带我一块去,他就暴躁地戳着手杖,说:“这还用问!见了鬼了,你们都去死!”

有寄就连忙捉住我的手臂,三个人一齐往汽车站急步走去。

这个杨胖子忽然就成了我们三个人中的领导。我这才记起:他本来就是有寄的上司嘛。似乎是,只有他才明确知道我们要去干什么,有寄是跟着他的。而我,完全是不知所以然地迈动两条腿。当时我只感到自己已经冷得不行了,只有走动才不会冻僵。

汽车站位于城边上,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排灰头土脑的小平房,瓦上堆着积雪。白茫茫的很大的空坪里停了几辆破旧的长途车,其中一辆浅黄色的正在发动。售票员双手笼在袖筒里,为了御寒在院子里跑圈子,口里像野兽一样发出刺耳的尖叫。平房里走出一个老人,端着一只巨大的茶杯,茶杯里冒出白色的热气。售票员停下来,羡慕地盯着老人手里的茶杯,他的双眼鼓出来,越来越激动的样子。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扑过去抢老人的茶杯,抢了就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大喝了一顿。老人一屁股坐到门槛上面哭了起来。

我们走到车面前,售票员就匆匆赶过来了,他做了个手势叫我们上车。

车子在大坪里摇摇晃晃地转了几个圈,忽然又熄了火,司机破口大骂起来。售票员高兴地搓着手,立刻下去了。杨胖子冷笑一声,也跟着起身。于是我们三个跟在售票员身后走进了候车的屋子。

屋子里坐了一些病人,东倒西歪地在那里呻吟,老的小的都有,全都像染上了流行病似的。杨胖子选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座位坐了下去,庄严地把腰挺得笔直。

“远文,你对我的上司印象怎么样?你不觉得他很了不起吗?”有寄凑近我轻轻地说。

“嗯,他身上的确有些不平凡的东西。”

“这些人啊,全是走不了的。”他又说,“他们的前途,想一想都令人头昏眼花。大约二十多年前吧,他们就被抛下了,从那以后就天天来这里等。”

“被谁抛下了?”我一边跺脚取暖一边问。

“还有谁?被历史的车轮嘛。这里每个人都同那段历史有关,不信你问问他们。葫芦!葫芦!”有寄伸长了脖子用力喊。

我看见屋角的条椅上有堆破布动了起来,过了老半天,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起了身,朝我们走来。这个人像是遭受着失眠的折磨,眼珠是淡紫色的,目光空洞。那青年走到半路失去了目标,于是转背又想回去。这时有寄又起劲地喊了起来,青年一怔,又回转身,迎着我们走过来。走到面前他又迟疑起来,可能又忘记了是谁在喊他,于是又想转身。

“混蛋!”有寄大骂一声,“站住!”

青年就站住了,想哭的样子。

“你不要被他现在的形象蒙骗。”有寄对我说,“他啊,杀过人呢。他现在完全垮了,可是那几年啊,他携匕首到办公室来威逼过我好几次。他为什么哭呢?因为他想自杀,但总下不了手。他现在想求我帮他,这不是做梦?”

青年伸出脏手来抓有寄的新皮衣,有寄傲慢地打开了他的手。这下他真的哭起来了。整个事情过程中,杨胖子始终用冷酷的目光盯着那青年。我发现屋里这些病人大都在哭,每个人都显得无比脆弱。我被哭声包围,心里很烦躁,就想走到外面去。我刚一迈步,那青年就侧过身子来挡住我,并讨好地对有寄说:

“你看你看,来了的人还想走,他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啊?”

一个婴儿从一名妇人的膝上滚下来了,那名妇人瞪着眼,双臂向前伸着,似乎毫无察觉。婴儿爬到椅子下头,顺手抓住了地上一只被啃了一半的馒头,俯在那里吃了起来。青年凝视着婴儿,自言自语地说:

“这里谁不是随遇而安?”

被关紧的房门突然大大敞开,一名黑脸汉子推着一部手推车进来了,那车上放了一大箱馒头,蒸气弥漫开来。

“吃饭了!”他的声音像一声炸雷。

但是没人到车子面前去,屋子里的人就像赌气似的不理他的吆喝。

“谁还顾得上吃饭啊?”青年喃喃地说。

黑脸汉子见无人搭理他,就到一边找了个位子坐下。可是他突然又跳了起来,用双手猛力将胸前的衣扣扯开,露出多毛的胸膛,急吼吼地说:

“看哪,看哪!快出来了!”

我盯着他的胸口看,果然看见有个气包在肋骨间游移,但再近前细看,那气包又不见了。汉子因为我注意了他,就逼到我的面前来说:

“你一定看见了,你帮我想法子弄出来!”

我连忙辩解,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他就大发脾气,说他已经快憋得发狂了,如果我不帮他把气包里的东西弄出来,他就不会放过我。他说着还用脏手来捉我的下巴。我用目光寻找有寄,我看见他同杨胖子傲慢地并排坐那些病人中间,似乎在交谈。

我发现汉子并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他的手只是在空中乱抓。于是我一弯腰躲开他,蹲到了椅子底下。这一来他暴跳如雷了,将我称为“苍蝇”。

“苍蝇哪去了?我要死了!”

他干脆脱了棉衣,**着上半身在那里闹。

这时我才看见那些呻吟着的病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到小车边,伸手去拿箱子里的馒头。那些馒头已经冷了,他们一人只拿一个,全都苦着脸,皱着眉慢慢地吃,好像吃药似的。我也抓了一个馒头来吃,一边吃一边回过头去看有寄。看着看着我眼前就模糊了,我意识到是馒头里头有催眠药。

当我醒来的时候候车室里头已经空了,仅剩有寄和杨胖子两人在那里谈话,他们的声音在屋里发出回音。奇怪,他们似乎在讲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语言,不论我如何凝神细听,也听不懂他们的话。有寄发觉了我在看他,他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他不愿我听清他的话。他和杨胖子的话里头有很多“K”的音,“K、K、K……”的,显得很滑稽。我等了好久,他们还在说,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呢?后来他俩终于说完了,两人都显得疲惫不堪的样子。

“远文,你这个小人!”

有寄突然冲我喊道。

“你以为你跟了我们来,我们就会把秘密向你暴露出来啊?你想一想看,这种事已经延续了三十多年,而你完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说话时眼里朝我射出一种凶光,他旁边的杨胖子也用同样的眼神瞪我。我心里想,不会有谋杀发生吧?我将这空房子看了一遍,发现了一些疑点。那些个窗户全都装了铁护栏,两张大门都锁上了,也就是说,不经过他们同意我是出不去的了。他们对我说了这两句又不管我了,只顾自己“K、K、K……”地说得起劲。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文史资料”这几个字,这几个字的后面还有一幅模糊的画面,画面上有很多蝌蚪文。那些蝌蚪文有时又化成一些汉字,我似乎熟悉,可又从未见过。我觉得自己很想说出一句话来,那句话是什么呢?

窗前有个人大概已经站了好久了,而我还没注意到,那是个小伙子。当我仔细瞧时,小伙子的脸却变成了我老婆的脸。我老婆用她那粗大的手指关节敲着玻璃,可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见敲击发出的响声。我走到窗下去仔细听,仍然听不到声响。现在她是用双手握成拳头在擂玻璃了,我真担心她砸烂玻璃,划破手背。有寄也在看我老婆,他对她的愤怒无动于衷。我感到屋里气氛很紧张,我拿不准这两个人要对我干什么。可是他们什么都不干,只是埋头在那边切磋什么事。我对老婆做了个手势,让她离开,她竟然朝我伸出舌头,她这种表情太奇怪了。见我懒得理她,她居然又不知从哪里弄了只死老鼠戳在棍子上,在窗前晃来晃去的。

“还记得那条蛇吗?”有寄走拢来对我说,“蛇的意图太难捉摸了。我每天都在想它是不是要毁灭我。我把它背在背上了,你想饱饱眼福吗?”

我怀疑地看着他,摇头,因为他那穿着皮衣的背后没有丝毫异样,他不过是在制造紧张罢了。

有人在外面开门,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三下,门开了。我急着想往外窜,但是杨胖子拉住了我,他吼了一句:

“他还想一步登天呢!”

他们俩将我推到长椅上坐下,然后站在那里看门外。门外的天渐渐暗下来了,而我觉得还只是中午呢。有一个戴头巾的妇人从远方匆匆走过来,她走到半路又停下了,取下头巾,心情烦躁地乱抓头发。杨胖子和有寄似乎很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妇人。终于,妇人走到门边来了。妇人身上极肮脏,她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人。

“哪条路还可以走得通啊?”杨胖子问话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妇人横了他一眼,指了指候车室北边的窗户,忽又一转身,朝门外走去。我从北边的窗户望出去,看见她渐渐走远了。我盯住杨胖子,看见他全身如一摊稀泥一样垮掉了。他倒在椅子上,一只手慌乱地扯着胸口的衣领。

“那个女的原来是老杨的妻子,后来疯了的。”有寄对我说。

“她从县里来吗?”我问。

“不是。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总是突然来。这种事文史资料里不会有记载的。疯掉了的人,他们住在哪里呢?”他翻着眼思考起来。

由于他提到文史资料,我脑子里就乱了。看来什么都同那些文史资料有关系。我想到这里,一瞟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候车室里的灯光不那么亮,我面前这两个人的脸在我看来就有些变形。我感到他们的样子越来越狰狞了。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个奇观,我看见有寄走进北面的那堵墙里头去了,他一进去,墙就合拢了。杨胖子傲慢地朝我做了个手势,叫我到他跟前去。

“你也可以去。”他说。

他把我往那墙面前一推,我就感到自己进去了。有一只手将我拽得蹲到了地上。四周黑洞洞的,空间很小,有寄同我面对面地蹲着。他的声音像耳语那样响了起来:

“远文啊,你不是一直想听文史资料的事吗?现在我就和你讲一讲吧。现在你听着,仔细地听一听。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后面是一大片森林,狐狸穿行于其间。春季里的一天,老杨的妻子在林子边上看见了脚印,既不像人,又不像兽的脚印。当时我也在那边,我却没有看见。所以嘛,发疯的只是她一个人。那种事是早有记载的,我们在那类地方走来走去的,总有一天会撞上。我总在想,老杨的妻子真幸福啊。可是我呢,我只能犯一个小小的错误,没法同她相比。我老婆和女儿也是属于那种犯错误的人。我们很少去森林,偶尔去一次,也认不出那些脚印。”

他的嘴正对着我,口里哈出腐烂的味道。为了阻止他说话,我就含含糊糊地咕噜道:

“人各有志罢,着什么急……”

他听了我的话竟然兴奋起来,嚷嚷道:

“你怎么能这样说?文史资料可是忘不了的,永远!”

喊了这一句之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用同样热切的语气继续道:

“我呀,和老杨常来这个汽车站,我们把这里叫作中转站,我们绕着它转呀转的,慢慢就看出门道来了。你刚才也见到了,这是老杨妻子的必经之道,至于她去了哪里那是没人知道的。你再听,听到了吗?这是老杨在外头焦急地跺脚,皮鞋底都要被他跺坏了。他为什么焦急?当然是为了他妻子,这种事怎么忘得了?有时他也和我一块来这黑角落里等。”

他说到这里就伸手来卡我的脖子,我早就领教过他的臂力了,所以一瞬间觉得万念俱灰。我的脸一定涨成了紫色,眼珠也凸出来了,然而我的听觉还很好,我听见墙外有女人在狂叫,一声比一声凄厉。我也许要死了,但有寄的手又松了松,我又大张着口呼吸了几下。后来我自动放弃了挣扎,奇怪的是他也同时收回了他的手。好久好久我才平静下来,我问他道:

“我也属于要犯错误的人吗?”

“你属于蒙在鼓里的那一类,所以你也是幸福的。只有我同老杨受苦。”

“我怎么到今天还没有看出门道来啊?”我苦恼地说。

“蒙在鼓里才好呢,就像每天都有希望捡一袋金币。而我们,我们有什么?我和老杨什么都没有,我们早该去死了。但是我们又觉得有什么事没做完,不能死。我告诉你啊,中转站的周围埋了很多死人呢。”

他又伸出手来,抓住我的头往墙上用力碰,碰得我眼里直冒金星。我没想到我的颅骨竟有如此坚硬,我听到墙在“喳喳”地裂开。最后他发狂似的猛地一用力,我便人事不知了。

我醒来之际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脸,手上沾了很多血。

“这就叫血的教训。”我听见杨胖子在我上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