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阳光明媚的春天,燕子也飞回来了,可是表妹阿莲却又发病了。我必须去探视表妹,这是爹妈交给我的任务。爹爹在家里说:
“阿莲是铁了心不想让她自己的病好呢,我们可要死死地将她往这边拉啊。”
爹爹喜欢说“这边”“那边”的,“那边”指阴间,“这边”是阳世。
表妹很早就参加工作,从父母家里搬离了。她同家人关系不好。自从三年前病倒之后,她的存在在我们家里就变得重要了。爹妈总是唠叨她的事,说既然她的家人不管她,我们就有义务照顾她。她在一个机关工作,虽然病倒了,那里还是给她发工资。她住的地方不怎么好,是一大片群楼的地下室。大概因为房租贵,她工资又低,只租得起这种地方吧。她的病非常奇怪,上医院检查也查不出是什么病。她在上班时倒在办公桌下面失去了知觉,同事们将她送到医院。后来医生让她回家,说要继续观察。表妹自己说她“难受得要死”。连续晕倒好几次之后她就不能工作了,只能躺在家里。她的独立性很强,虽然病重,她还是坚持到商店买吃的,买回来做了吃,每次发病时都这样。
我穿过那些乱糟糟的大杂院和群楼,来到她的阴暗的地下室。
“阿莲,你看上去好多了。”
“忆莲表姐,这里这么黑,你真的看得清吗?”
我脸红了,但她并不是嘲笑我,她的声音显得忧虑重重的,她为什么而忧虑呢?
阿莲并没有躺在**,而是站在唯一的窗户前。这扇窗大半埋在地下,有三分之一伸出地面,屋里那一点点自然光就从那三分之一流进来。她转过身,将椅子拖出来让我坐。为了节约用电,她平时是不点灯的。我坐下后,看见她的身子晃了晃,就倒下了。我连忙开了灯,蹲在她身旁轻轻摇晃她,唤她醒来。过了一会儿她就醒来了,要喝水。
“我难受得要死。”
这是她常说的一句话。
“你看看我的脸。”她又说。
我用一个指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按,吓坏了——我感到我是按在一只氢气球上面。
“我还有吗?”她的声音发抖。
“什么?”
“我问我还剩点什么。啊,你不懂。”
她侧过身去背对着我。然后,她慢慢地坐起来了。她叉开手指梳她的头发,梳着梳着,那头发就散落在她的手上,再梳下去,脑袋上的头发就更稀少了。她站起身去吃药时,我低头看地下,心里嘀咕,那些头发到哪里去了呢?
“阿莲啊,同我到外面散散步吧,不然头发要掉光了。”
“我最远只能走到街对面的市场,在外面不能超过十五分钟,我可不愿意倒在外头。”
“也许到了外面就不会发作了呢?”
“啊,你不懂。我愿意发病,否则的话,我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觉得她在胡言乱语了,她的脑子乱了吗?不,她的脑子很清醒,她拿着一本日历书凑到灯光下读呢。她问我去不去扫墓,我想起明天是清明节。
“人死了就死了吧,扫什么墓呢?”我随口说道。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的发作好像过去了。她脱下脏衣服,半躺在**,用她一贯那种捉摸不定的口气谈起一件事。她的机关里的处长昨天到这里来看望了她。处长是一个老女人,多年前就死了丈夫,是那种内心寂寞的类型。
“她就坐在那里说话,”阿莲指了指窗前,“她一发声啊,空气里头就有血光。忆莲表姐,你说说看,她干吗来?不不,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我的上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隔壁的房间里。我为什么一次次晕倒呢?就是因为她在隔壁弄出了一种可怕的声音啊。那种声音……那种声音……我没法形容。”
她的脸变得像一个面具,声音一下子呆板了:
“你一来,我难受得要死。我本来——不,我身体里头并没有问题。你听,你听到了吗?不是一只,是五只,不是五只,是七只!”
她指着窗口之上的地面,她的指头抖动着。与其说她恐惧,不如说她亢奋,因为那张略为浮肿的脸突然红了。
我没有听到异常的声音,无非是过路人经过的脚步声。她是说七只脚吗?不,我只听到两只脚发出的声音,而且那人已走远了。我的神情也恍惚起来,于恍惚中,我看见阿莲的头发仍然在她的脑袋上,既浓密又乌黑发亮。她正用一把缺了齿的木梳梳头呢。
“阿莲阿莲,为什么我一到你这里,有些事就完全改变了呢?我在家里想象着你的病容,我觉得你是那么的孤单。可是一到这里,我就不由得羞愧了。为什么呢,大概是因为我看见你有生活的目标,而我没有。你就像某个人说的那样:耳听八方,心明眼亮。”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了。我去开门,门却打不开;我用力推,觉得好像是有人从外头将门闩起来了。阿莲没有朝我这边看,她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一样。
“阿莲,我出不去了。”
她发出一声轻笑,抬起头来,说:
“忆莲表姐,你真性急。你不是刚刚才来吗?”
我退回来,重又坐到那把椅子上。阿莲关掉了灯,屋里头一片昏沉,我的身体似乎在空气里浮动。我想告诉阿莲我的家人对她的担忧,我动了动嘴唇,突然一阵恐惧袭来,令我开不了口。这种恐惧同她房间里的氛围无关,是从我自己内部生出来的,并且完完全全是对自己的恐惧。我无端地觉得只要我的喉咙发声,只要我的手做一个手势,就会有最最可怕的事发生——我必须稳住自己,完全不弄出一丁点声音来。阿莲的脑袋又垂到了胸前,似乎在打瞌睡,我注意到她的坐姿一点都谈不上舒适,她为什么不躺下去呢?
我在房里又待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一个穿着古板的半老女人打开房门走进来,我才得以离开。那个女人就是阿莲所说的处长。我发现阿莲和处长就像一对母女那样亲密,她们两人都在侧着脑袋倾听什么,似乎她们很清楚那声源所在的方向。
有很长时间我没有去阿莲那里,因为我所在的公司派我出差,我天南地北地跑,一个省又一个省地跑,弄得灰头土脑的,脑子里涌动着白蚁一般的人群。当我坐在飞机的机舱里闭目养神时,阿莲的影像也曾出现在脑海里,那是一个秃头的白化病人,手指头上连指甲都没有。我自嘲地想,真是杞人忧天,实际上,阿莲才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呢。在我们的乱哄哄的城市的地下室里,她正实现那种自由的梦想。我想到这里时,转眼一看,坐在身旁的老翁正用他那巨大的灰眼睛瞪着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脸都白了。我惧怕些什么事呢?我越想躲着他的眼光,他越盯我盯得紧。
“我倒是很想结束这种心神涣散的生活呢。”我冒失地对老头说。
“那你就天天坐飞机吧。”他的口气里头充满了嘲弄。
老翁转过脸去弄他那只手表,手表戴在他的右手上,我居然听得到指针移动发出的金属声——这只表实在大得不像话。他将右手举到眼前时,我看见表壳底下有一只细小的蟑螂在来回奔跑,这景象令我产生眩晕的感觉,我连忙垂下头闭上眼,做出打瞌睡的样子。
到我终于回到家里时,爹爹告诉我说,阿莲的那个机关已经停止了对她的工资的发放,医疗费也没有着落了。他认为阿莲应该去上班,即使是晕倒也应该晕在办公室里头。他还说,既然医生检查不出任何病来,那不就等于没病吗?也许只是体质弱罢了,天天去上班对身体有好处。爹爹说这些话时,一边脸显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我看了有点吃惊。
傍晚时我又到了阿莲家。阿莲居然不在家。我在门口等了好久她才回来,她是同那处长一道回来的。老女人一看见我就掉转身走掉了。
“啊,你来了,你是来借钱给我的吗?我两天没有吃一顿好饭了。”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阿莲说她的电已经被人断了,她反正是一个人,倒也习惯了摸黑,有时候,在黑地里感觉反而更好。她似乎闲不住,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摸来摸去,像是在翻东西,又像是在干什么手工活,我一问她她又说什么都没干。
“严处长和我有一个小小的计划,刚才我和她是去熟悉情况去了。你带钱来了吗?”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钱,在黑暗中递给她。她一把抓了过去,塞到自己衣袋里。我觉得她的动作里有种厚颜无耻的味道,她居然变成这样了。
“你借钱给我,我就让你知道我们的计划。”她油腔滑调地说。
“阿莲,你这是怎么啦?”
“忆莲表姐,我缺钱呢。”
“你们有个什么样的计划呢?”
“啊?没有。那是我说着好玩的。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计划什么呢?连这个地下室都快住不成了嘛。严处长也一样,别看她是个处长,她的日子可难过呢。”
“她的日子难过?”
“是啊。她在机关里有血债,她逼死过一个人。那时她坐在我的隔壁,经常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别人都听不见,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说起来,我的病还是她弄出来的呢。不过我心里还是感激她的。”
“你现在连工资都没有了啊。”
“总有办法的吧。这对我是个很好的促进。再说你们总会借钱给我的。”
她的语气淡淡的,丝毫不焦急,她似乎在沉思。房间里响起很多声音,开始是模糊的,隐约的,慢慢就变得清晰起来了。是风声和雨声。风吹过灌木,吹断了枯枝;雨打在芭蕉叶上,在屋檐下形成水洼。这些久违了的声音包围着我们。我问阿莲外面是不是在下雨?她说不会吧,这里很长时间没下雨了,现在不是雨季。但的确有水珠落在我脸上了,是从窗口飘进来的吗?阿莲说不是,是她在房里晾的衣服没拧干,滴水呢。那么风声又是怎么回事呢?风声离得很近,像是吹进了群楼里面。
“有时候我通夜陷在回忆里,我想记起幼年时养过的那只龟的去向。你有过这种体验吗?后来我同严处长约定,我们一起来回忆。”
“结果呢?”
“这件事没有结果。严处长的记忆之门关上了,她需要我的帮助。我在一张纸上画出那只龟的可能去向的路线图,她就坐在我旁边遵循我的思路想同一件事,时光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由于不断地做这种练习,我的思想活跃起来,就在最近,我想出了那个方案。”
我没有问她什么方案,她如果不主动说,我问也是问不出来的。风声和雨声小了下去,我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在野地里行走,他(她)的脚踩在枯草上头,沙沙作响,秋菊的馨香弥漫在这间地下室里。我有些明白阿莲为什么不愿去上班了。我对身边的,离得很近的忙碌生活充满厌倦,我的嗅觉、听觉和视觉都已被堵塞,而阿莲,生活在虚幻的大自然的影子世界里,既灵动又过敏,某种东西在她体内生长,她其实已经比我强大得多。可是爹爹和妈妈为什么建议她去上班呢?这两位老人的心思比阿莲更不可捉摸,我同阿莲今天的密切关系最初还是在他们的敦促下建立起来的呢。那个人已经走到我们窗前来了,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穿着那种笨重的工作皮鞋,他在窗前停下了。
“他很有风度,不是吗?”阿莲的声音有些激动。
“谁?”
“他是那个时代的人。可惜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从前的比武场上建了一个五金器材仓库,他成了一个游魂,在这一带徘徊。其实啊,这个人是面铺的老板,可到了夜里,他就恢复了剑客的身份。我睡在这里,一闭眼就看见他背上那把无形的剑。生活多么奇妙!”
我简直嫉妒起阿莲来了。这些天,我跑遍了大半个国家,我就像那虚空中的蜉游,苍白透明,为自身的缺乏重量无比的沮丧。机舱里的那老头不是已经洞悉了我的虚无的本质吗?我起身走到窗口,朝着上面的那人喊道:“喂!”真奇怪,房里好像装了消音器一样,我的声音完全听不到。倒是那人的脚步声很响地传来,“嗒、嗒、嗒”的,也许他鞋底钉了铁掌。我多么烦躁啊。这是阿莲的家,她租了这个地下室,地下室就成了她的无边际的家。这里刮着风和雨,从我所不知道的陌生世界里走过来的男人在外面徘徊,向阿莲传递我所不知道的信息。阿莲真的有病吗?
“阿莲,我的爹妈说你该去上班。”
阿莲发出一声沉痛的叹息,我以为她要抱怨了,可是她说:
“你们一家,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啊。也许我真的该去上班了,严处长不也在上班吗?为什么我不?不瞒你说,我和严处长的计划就是让我恢复工作,昨天夜里我俩悄悄地去了办公室,你猜得出我们在房间里看到了什么吗?就在暖气片旁边,地板破损的那个洞里,长出了大丛的玫瑰花!当时我可吓坏了,那些花儿不是被人塞进去的,而是真的从那里长出来的,它们的根就扎在水泥上。我回头去看严处长,看见她已经哭成了泪人儿。我嘛,就是那一刻下了决心。你的爹妈现在可以放心了。世界多么美妙啊。”
我听得出她说的是由衷之言。风已经停了,但雨还在下,清爽地落在沙地上。现在来到窗前的是两个穿塑料凉鞋的小孩子,他们之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是关于钓鱼的事。
“严处长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设法从机关里调走呢?”我不解地问。
“她在哪里还不是一样吗?只不过是一个角度的问题。你爹说得好,死也要死在机关里。”
我爹并没有说“死”这个词,但阿莲太伶俐,立刻就这样理解了。窗前的小男孩打了起来,其中的一个头部被撞在水泥墙上,那是很沉的、闷闷的一声,我感觉到头盖骨已经碎裂了。阿莲坐不住了,从**下来走到窗前,将手臂伸到窗外。
“阿莲,外面真的下雨了吗?”
“怎么会呢?此刻是晚风习习的大晴天呢。”
“那小孩在哭呢,他同伴死了。”
“忆莲表姐,你真多情。我们现在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你说是吗?我一辈子都没有看到过那么美的玫瑰花,我应该像严处长一样坚守在那里。我们机关里将严处长称作‘幽灵’,因为很少有人看到她的身影,每次我从她的办公室门口经过都没见到她坐在里头。但是她的影响无处不在,就连我们局长,一提起她来脸都要变色。”
阿莲在窗前伸长着手臂同远方的什么人打手势。此刻,我们所在的地下室向身后无限地延伸,变成了开放的地方,一株洋槐的枝条垂到了我们的脸上,三只小鸡在草丛里追逐。
“那只龟也是想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她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远方的那人说。
我的妈妈来到我的住处,表面上是来给我送吃的,实际上却是来谈阿莲。我突然觉得,我的爹妈的生活是以阿莲为中心的。为了什么呢?也许他们同阿莲是一类人,同我则不是吧。妈妈的叙述里头时间观念是错乱的,而她口里说出来的阿莲,是一个年龄不确定的女子,有时是儿童,有时是青年,有时又是她的同龄人。她谈话的时候,那种缥缈的语气似乎要召唤什么。召唤什么呢?比如她说:“你生出来,我们给你取名叫‘忆莲’,而那时还没有阿莲。我们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名字呢?很多事都是注定的啊。”又比如她说:“她从家中搬走,同家人一刀两断了。我和爹爹同时想到了她在家中养的那一群黑猫。那群猫后来都流落街头了,她遗弃了它们。关于她同家人的决裂有很多传说,可我只记得猫儿的事。”她还说:“阿莲出现在我和你爹爹的每一个梦里,她那细长的黑影投在红砖墙上和柏油马路上,我们看一眼心里就产生狂乱的念头。可是我听说她自己的梦却属于宁静的乡村。”妈妈说呀说的,她的双颊在灯光下透出无限的沧桑,使得我禁不住暗自思忖: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她和爹爹住在那栋古老的、快要拆迁的公寓里头,每天下午,太阳穿过公寓的高墙晒到狭小的天井里头时,这两个固执的老人心中会浮起什么样的欲望?
妈妈站起身,打开门朝楼道里看了一眼,说:
“忆莲,我和爹爹都爱你。”
她笨拙地弯下腰捡起她的竹篮,叹了口气往外走去。我注视着妈妈瘦小的背影,想到她和爹爹度过的艰难的日子。为什么说他们的日子艰难呢?倒不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而是他们将每一天都当末日来过。从我记事那天起,就听见他们在谈论“井喷”的事。我们的住宅附近有一口油井,据说有一年发生井喷,毒死了几百人。我们家没什么家具,好一点的东西都装在两口大皮箱里头,皮箱就放在门边,以便万一不幸的事发生就可以提上皮箱逃命。二十多年过去了,不幸并没有发生,油井的设备全换了新的,可是爹妈似乎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仍然神经兮兮的。我虽然在这种末日氛围里头长大,却似乎没有传染上那种危机感,这不免令二老有些失望。他俩在家里谈论危机时总有些不好意思,窃窃私语,避开我。我也搞不清从哪一天起,阿莲就成了他俩的精神寄托。他们并不常去阿莲那里,阿莲也从不上我们家来,可是我知道他们对她魂牵梦萦。“要是井喷的时候阿莲在身边,就不会有什么失误。”妈妈说过这样的话,她又补充说:“阿莲天生就是危难时刻的主心骨。”我一点都不妒忌阿莲,因为我是一个性情随和的人,害怕末日,也不愿老听人谈论。
妈妈送来的糯米食品有好几样,粽子汤圆之类,我坐下来享用。
我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到阿莲了,她在机关里头混得怎样了呢?要是晕倒,他们会将她送往医院吗?爹爹的计谋成功了吗?前一阵我又出差了,我去的地方是那些贫民窟。那些狭长阴暗的小巷子,每次进去都给人从此出不来的感觉。我是去做统计工作的,我提着我的帆布箱汗流浃背地匆匆行走,看见转弯处的油布棚下面总是站着几个毒品贩子。啊,那些小巷啊,就像蛇洞一样莫测,不断地拐弯,甚至使你产生在往回走的错觉。如果你去向本地人问路,他们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努嘴,唆使你进入一条暗无天日的巷子,于是你走啊走的,有时你害怕起来,掉转身往回跑。有时你撞上了管事的,那人往往戴一副墨镜,他点一点头叫你同他走。于是你跟在他身后进入贫民窟的内部——那些肮脏的群楼。楼里的电梯总是坏的,住在那种地方,人就得学会攀登,如果你的腿发软,停在楼梯上,就会遭到身后的人的袭击。然而经过漫长的攀登后到达的是什么地方呢?你到达的是另外一个楼梯口,从那里通往楼下。“我是来做统计工作的,我要去居民家中。”有好几次我这样对管事的说。管事的摘下眼镜打量了我一阵,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出:“没关系,所有的数据都会有的。”我们就一起下楼了。我一直想从我的工作里头找出一种意义来,我知道它是隐藏了某种目的的。那是什么呢?凭我这平庸的大脑,实在是想不出来。
有人没敲门就进来了,居然是阿莲机关里的处长。
“你这里很好。”她主动坐下来,拍了拍自己那一头烫得像鸟窝一样的短头发。
“杨处长有事吗?”我问道。
“嘿嘿,我昨天从机关里溜出来了,今天也没去,他们不知道,没一个人知道。谁会来追究这种事呢?可以说没人管我。”她颇为自得,“你也可以试一试嘛。”
原来她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她的话令我想起贫民窟小巷子里的那些贩毒者,我有些紧张。但为什么要紧张呢?看看这个杨处长吧,她不是很放松吗?她用她那双冰冷的灰眼睛盯着我看,似乎有所企盼。这时门外响起了阿莲的声音。
“杨姐!杨姐!”
杨处长站起来,又坐下了。阿莲为什么不进来呢?
“杨姐啊……”阿莲的声音带哭腔了。
我想去开门,杨处长一把将我按在椅子上,她那只青筋凸露的大手在微微发抖。阿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这种夜里,阿莲总是要出来找我,她知道我在你房里。”
“她为什么不进来呢?”
“你不知道吗?阿莲总是这样的。在机关里上班时,她就敲墙,我在隔壁都听烦了。她想让我知道她心里苦闷,可是一见面呢,她又后悔让我知道了她心里的事。”
墙壁上有一个杨处长的影子,那影子在一点一点地长大。一会儿工夫,那黑影就占满了一面墙,头部伸到了天花板上。我感到头晕,身上开始出冷汗。
“你……你……”我昏头昏脑地说。
“哼!”她冷笑一声,坐着不动。
“这屋里真黑啊。”我勉强说出这句话来。
突然,我的脑袋晃动了一下,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上半身伏在桌子上,时而感到她在用脚用力踢我的腿,时而又感到她在离我很远的过道尽头对我喊话,听不清她到底喊了一些什么。后来我又听到我房间的门响了一下,大概是她出去了。
那天夜里,我整整一夜都没想出杨处长的来意。
我休假了。我计划在假期里头重返我出差时访问过的那些地方。这个主意其实是杨处长提出来的,她还要同我一道去旅游呢。那天夜里,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面,阿莲和她看上去就像两个鬼。我们是坐在阿莲的办公室里,我在那里头找来找去的,却没有发觉地板上的那个破洞。也许办公室的地板已经换过了吧。后来不知怎么,我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同杨处长一块出游。阿莲在一旁眼珠鼓得老大,拍着手说:“好——啊!”她本来坐在桌上,说这话时忽然栽到地板上,身体蜷作一团。
“阿莲你没摔坏吧?”
“你别管我,”她挥开我说,“你可要好自为之啊。去吧,去旅行吧。你记住,中途我也会来加入你们的。”
真荒唐,这个杨处长,模样古板,内心莫测的半老女人,她居然使得我同意了她的莫明其妙的旅行计划。我隐约记得一开始我们根本不是在谈论旅行,而是在谈论乌龟背甲上的花纹。当时阿莲很健谈,因为在这方面她见多识广。从乌龟我们又谈到了海龟,杨处长胸膛里涨满了思乡之情,她说她出生在海边的小渔村里。然后话题就转到了旅行上头。杨处长说她要了却她的夙愿,实施一种“隐性的旅行”。我问她什么是“隐性的旅行”,她就话题一转,怂恿我去向公司申请休假,然后和她一块外出。
杨处长的双手背在背后,绕办公室走了一圈。我觉得她那种老派样子特别好笑,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为掩饰自己我又假装在咳嗽。但阿莲还是觉察到了。
“忆莲表姐你笑什么呢?”她责备地说,“现在还没开始旅行呢。”
“我听不懂你的话,阿莲。”
“那你就回家好好想想吧。杨姐在生活中可不是个逗笑的人。怎么说呢,杨姐,她差不多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那天从阿莲的办公室回去,下着小雨,路上特别黑,好几次我的脚都踩进了水洼里,这使我的情绪沮丧到了极点。
上午我去公司告了假,一回家就接到阿莲的电话,说是杨处长已买好了火车票,下午五点钟在候车室等我。我感到很疑惑,怎么不是杨处长自己打电话来呢?阿莲说,杨处长在家里从来不打电话的,她怕别人知道她的行踪。接着她又在电话里头补充了一句:“你昨天晚上表现得很自负嘛。”放下电话后一种不祥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到底去还是不去呢?犹豫了好一会,我决定打电话给爹爹。已经是中午了,爹爹似乎还在阴暗的大卧室里陷在混乱的梦中,他磨蹭了五分钟才开始说话。
“是阿莲通知你的吗?太好了。忆莲啊,到了外头,事事都要用脑子,我和你妈老了,快要活够了,我们帮不上你的忙。”
他的口气就好像我是去上战场似的,我记起他年轻时打过仗,大腿上中过一颗子弹。和他通过话之后,不祥的感觉更厉害了。我胡乱将旅行用品塞进一个箱子里,坐在房里发呆。电话铃忽然又响了,吓得我一脸发白,手发抖。又是阿莲,她向我说起这一阵她在机关上班的体会,她说她已经“豁出去”了,晕倒就晕倒,让别人将她抬到旁边的长椅子上躺下。现在大家也习惯了她的怪病,不再大惊小怪。阿莲干吗这时在电话里说她的事?
“忆莲表姐,你在听吗?我觉得你根本没听!”她忽然发怒了,“咔嚓”一声挂了电话。
我本来也可以不去,可此时的氛围好像不允许我不去似的。另外,我也觉得自己过于担忧了,不就是出去旅行吗?杨处长一个女人家,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我?
候车室里稀稀拉拉的并没有坐多少人,杨处长不在里头,难道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行踪?这就是“隐性的旅行”吗?我气鼓鼓地坐下来。
车快要开时她才来。穿一件黑风衣,戴着黑风帽,像一只老乌鸦。
我们的卧铺是面对面的两个下铺。处长将自己的小皮箱往铺下一塞,然后端坐在铺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了。她的样子显得有点紧张。
“杨处长,阿莲要我一路上听您的吩咐呢。”
她忽然笑起来了,她的笑声居然像小狗的叫声一样,怪怪的,弄得我害怕起来。过道里有人经过时,那人总忍不住朝她看,于是我感觉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将脸转向窗外。她笑了又笑,没个完。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神经错乱了。
后来列车员来了,列车员很严肃地对我说话。她问我杨处长是我妈妈吗?我说是朋友。她要求我马上制止她发出这些怪声。可是我们说话时,杨处长已经停止了发笑,她站起来,傲慢地用身体撞开列车员,径直往厕所走去。
“我们躲过了一关。”她重又回到卧铺上时紧张地对我说:“你想想看,这里头什么人没有?比办公室里还险恶。在办公室,那些面孔你至少还熟,这里啊……”
她将枕头被子拢到一块,靠在那上头,一瞬间就睡着了。她的模样像是累坏了。
杨处长的风衣掉在地上,我弯下腰帮她捡起来。风衣的料子有一种奇怪的手感,那不像是布,倒像是小动物的柔软的皮,一没抓稳就又从手里滑到了地上。我将抓衣服的右手凑到亮处去瞧,看见手板上沾了一些黏糊糊的东西。
由于我弄出了响动,杨处长睁开了眼睛。
“你不要动我的衣服,你会不习惯的。其实呢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衣服一到了我身上就变成了我的皮,这叫物尽其用,我不喜欢表面的装饰。你大概觉得我老派。”
她捡起风衣往箱子里塞,衣服就像一条黑蛇一样溜进去了。不知怎么她又要上厕所了。这一去就去了很久,直到下半夜才回到她铺位上。
“您去哪儿啦?”我迷迷糊糊地说。
“我订了三个铺位,这叫‘狡兔三窟’。免得他发现我的行踪。”她压低声音说。
“谁?”
“随便一个人吧。总有那种人的,不是吗?”
她躺下了。一会儿她又坐起来问我:“上面这个人是谁?”
“一个女孩,从沿海的渔村来的。说不定是你的老乡呢。”
“嗯,有可能。”她口里嘀咕着什么,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天亮前杨处长放在卧铺下面的箱子里头一直在闹腾,像是里头囚了一只野猫一样,闹得箱子都弹跳起来。是不是那件风衣在闹鬼呢?渔村的女孩很早就起来了,坐在上铺,将两条瘦腿垂下来,双臂紧紧地抱着胸前,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怕冷。
“你等会儿去吃早饭吗?”我问女孩。
“啊,不!我怎么能下去,太危险!”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我上面的那个老头也起来了,浓重的南方口音响了起来:
“坐车如坐监狱啊,如今这日子没法过了。”
老头下来了,机警地往过道那头走去,我看见他身上缠着一条花蛇,蛇头被他握在手里。
“你看……你看……”女孩朝他的方向努着嘴,身子探出床外。
我心有余悸地回想起刚过去的恐怖之夜。杨处长睡得沉沉的,她那张长脸像被打歪了一样,右边的鼻翼和嘴角都肿了起来,呼吸也很困难,但她绝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她下面的箱子已经静下来了。我抬起头来同女孩搭讪,想使她镇定下来。
“你们村里有多少人家?”
“啊,不要问这种问题。我们村已经不存在了,我要忘掉它!我告诉你啊,那不能算一个村子的,那里总共只有三个人,我,还有另外的两个。我们住在三间茅屋里,刮台风茅屋就被吹倒了,又得重新盖。下面这位阿姨打起鼾来就像刮台风,所以夜里我特别害怕。我跑出来,以为逃脱了,没想到火车上也和我们那里一样。”
我听见她在用脑袋撞木板间隔,她的苦恼没法解脱。
杨处长一直睡到下午,列车到达目的地进站了才醒来。这时我们上铺的两位早已在中途下去了。她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头发像鸡窝草一样乱,而且精神也显得很萎靡。
“忆莲啊,我看不见,你得扶着我出站。”她说,“我们要小心这些列车员。”
银城是一座败落的城市,这里的人们以醉生梦死闻名。已经有好多次了,我在这些破烂的小巷里穿行,将那些低矮的瓦屋想象成自己的家。这里给我一种身心放松的感觉。可是今天,当我搀扶着杨处长,两人磕磕绊绊走在麻石路上之际,我感到路边矮屋里的人们向我们投来敌意的目光。杨处长执意要到路边去打个电话。我们走进卖小五金的铺子,那里有一部公用电话。她是打给阿莲的,从她的话里我听出来阿莲不是在家里,却好像就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她还同阿莲约定了晚上见面呢。店主过来同我们搭讪。
“银城生活方便,吃的玩的应有尽有,来了的就不想走。二位要吃火锅吗?对面大马路上那个小竹楼里头就有,还可以洗温泉,提供全套按摩服务。”
我对这个斗鸡眼的老头很厌恶,拉着杨处长离开,但杨处长却对他的话有兴趣。
“你说我们也可以进去玩吗?那该是青年的娱乐场所吧?啊,昨天夜里我真是累坏了,在火车上有那么多的问题要我处理,我现在眼也花了,头也昏得厉害。”
她竟向这个陌生人诉起苦来了。在家里的时候,阿莲叙述中的杨处长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谨的女人,官僚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她是怎么变得这么紊乱的呢?那老头很高兴有人听他说,于是又说起竹楼后面的旅馆,说那里每天半夜都要发生抢劫案,但客源还是很充足,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是不是人们都想寻刺激呢?
老头说话时杨处长不停地用手捅我,似乎要暗示我什么事,我却一点都不懂得她的暗示。我打量她,看见她还是头发蓬乱,嘴上长着黄泡,她激动些什么呢?
“真的吗?真的每天夜里都有抢劫案发生吗?”她突然提高了嗓门。
“千真万确。二位要去那里住宿吗?我劝你们三思而行。”
杨处长兴冲冲地掉头就走,我紧随其后,思忖着这个女人怎么一下就变得心明眼亮了呢?瞧她走得多么快啊。
我们进入那竹楼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哑着嗓子大喊:“阿莲回来了!”但是大堂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我看来看去的,发现了墙角的鸟笼,原来是鹦鹉在喊话。杨处长也发现了,她笑得直不起腰来。杨处长像换了个人似的,目光炯炯,脸上泛出油光。
竹楼里头尽是空房子,看上去好久没住人了,但是既没有温泉,也没有按摩院,连个人影都找不到。我们提着行李从楼下找到楼上,然后又下来找,还是一无所获。我想将行李放在后面天井里,空手去找人,杨处长制止了我,说这样做太危险,因为她已经感觉到这楼里有人。“万一是土匪呢?我们的行李不就丢失了吗?”她嘀咕道。
一回到大堂,鹦鹉又叫起来:“阿莲回来了!阿莲回来了!”杨处长说这只鹦鹉把我认作阿莲了,因为我们两个长得太相像。我觉得她在胡说八道,难道阿莲来过这里吗?杨处长不理会我的质疑,预言说:“你总会明白的,什么事都有可能。”我问她怎么办,要不要换一家旅馆。她激烈反对,说我是个贪图安逸、省事的人,还说既然出门在外了,就要把发生的一切事都当作猎奇,充分享受旅游的刺激。说着话,她又跑到大门那里向街上张望,好像在等人似的。这时我想,鹦鹉不会乱说话的,莫非阿莲真的来过了?
杨处长真是个让人惊奇的女人,出门在外,她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蓬着一个鸟窝头,眼泡眼肿,我记得今天早上她连脸都没洗呢。她大言不惭地说她要猎奇,是不是猎奇的人都是这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呢?瞧,她打开自己的行李包,将毯子铺在竹地板上面,好像打算在这里安顿下来了——她居然在那个巨大的行李包里头放了一床毛毯!她铺好毯子之后,就用一个指头朝自己鼻尖勾了勾,召我到她面前去。
“我要睡觉,我昨天夜里累坏了。你就在这里值班吧,发现情况就叫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