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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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就倒下去闭上了眼。我虽然心里老大不乐意,也只好在这个空空的大堂里走来走去的。闲得无聊,我就去辨认竹墙上刻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字。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那一根根竹子上刻下的不是字,而是一只只眼睛。我很快就感到自己被各式各样的眼睛包围了。是谁这么执着,非要刻这么多眼睛,就好像同谁较劲似的呢?看起来,那人满腔仇恨,因为他刻出的每一只眼睛都是深深地陷下去的,瞳仁上涂着绿色,迫使人一旦看见就摆脱不了。接着我又听见了很多杂乱的声音,看来这竹楼里头并不是空的,而是有很多人,只是我看不到他们而已。那些声音似乎是都在讨论一个很急迫的问题,有人在反复地说“血案”这两个字,声调越来越高,忽然,有一只大眼睛里面的绿色瞳仁闪出了磷光,我害怕得倒退了几步,但它紧盯我不放。

“你没有勇气生活吗,忆莲?”杨处长在那边大声说。

我回过头一看,看见她是在说梦话,她的一只手挥动着,好像在赶开蚊蝇。

再回过头来,那只眼睛不见了。周围的窃窃私语似乎在催促我去干一件什么事,但每个声音都是欲言又止,它们称我为“盲妹”。不知怎么,我觉得这些声音都是我的邻居和同事发出来的,但具体是哪个人却又弄不清了,只是感到特别熟悉。

鹦鹉在笼子里烦躁地扑打着翅膀,杨处长已经坐起来了。她盯着那只鸟,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这竹楼里头很不安静啊。”我说,“杨处长,您是第一次来吧?”

“当然是第一次。这墙上的每一根竹子都让我想起我的家乡,真是触景生情啊。我出来以后就再没有回过家乡。我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出来的,那年我十三岁。当时到处都是隆隆的炮声,我回头一望,我的渔村已经消失在灰雾当中了。其实我们那里并没有竹子,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听那老板说起‘竹楼’这个词马上就想起家乡来。思乡是一种病,你说是吗?”

“我不知道,我从小就生长在城里,只是短时间离开过,没有这种体验。”

“怎么会没有这种体验的呢?”她责难地瞪了我一眼,“阿莲就有这种体验。”

“阿莲同我一样也是在城里长大的呀。”

“她夜夜梦见一个礁石岛,从三岁开始一直到现在都这样。你怎敢断定她没离开过城里!”

说话间她已经换上了宽大的睡衣,穿上了拖鞋,就这样在大堂里走来走去的。我想,莫非她准备去洗温泉了吗?温泉在哪里呢?她又到大门那里向街上张望,也不怕人家看见她这一身打扮,一副倚老卖老的派头。她到底等谁呢?

往年我到银城来,这条街上到处都是灯红酒绿,家家旅馆几乎都客满,时常要跑好几家才可以找到一个住宿的地方。虽然旅游事业兴旺,却不知怎么回事,这里的人都很穷,到处是贫民窟,除了我们所在的这条主街之外,其他地方没有一栋像样的建筑,甚至连楼房都少见,全是那种土砖砌的矮屋,屋门口坐着眼圈黑黑的老人。我听办事员告诉我说,其实这些土屋的主人都很有钱,之所以生活如此清贫是因为他们憎恨享受,他们追求的是另外一种享受。“是吸毒吗?”我问办事员。当时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我又追问了好久,他才说了三个字:“白日梦”。他说,就是那种梦把银城的人害苦了,害得他们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清,时常连亲人也不相认了,一味地坐在黑屋里苦思苦想。“想些什么呢?”我问。办事员说,他们想的不是一件具体的生活上的事,而是如何将生活上的事从脑子里排空。有时候他们躺在家中执着地望着天花板,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洞穿天花板到达阴沉的天空;有时他们又会跪在鸡笼旁倾听母鸡的咕咕低语,决心从那咕咕声中分辨出某种古老的信息。总的来说,银城人是禁欲的、生活清苦的,可他们却任凭外地人到此地来过**的、挥霍的生活。我想回忆起我在银城走街串巷的日日夜夜,可是我仅仅记得起一些模糊的片断,一些面目不明的人影。我是去搞社会调查的,我本应同他们直接接触,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却有看不见的屏障隔在我同他们之间,我在笔记本上记下那么多虚幻的数字,而这些影子发声时,往往伴随阴森的、地窖里的回响。不,关于银城,我死也得不到一个踏实的印象,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将这里作为旅行的第一站的原因吧,我想利用另一位见多识广的女性的大脑来做出明晰的判断。然而这一切好像正在落空。

“啊,啊!”杨处长口里发出吃惊的声音,朝街对面的小巷挥着手。

我连忙凑过去看。除了那个小五金铺子,我什么都没看到。

天黑时我们才走出竹楼,去街上的饭馆。这条繁华不再的长街令我感叹不已,这里就连街灯也变得稀稀拉拉,零星的行人大部分时间走在暗影之中。我心里不断地涌出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那个银城?当然是,这些旅馆、餐厅,还有这些商店,这座形态独一无二的梯形的监狱,难道还会有错吗?

“我们要大吃一顿。入乡随俗并不是天经地义的。”

杨处长说话的语气有点怪,冷冷的,像说别人的事一样。我想去我常去的那家叫“银城地下餐厅”的饭馆,但杨处长不准我去。

“你没闻到从那下面冒上来的死尸的气味吗?傻瓜,那里是个黑帮窝。”

“可是我常去那里吃饭的。”

“那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才没出事。他们对不知情的人采取长期观望的策略。”

她拉着我跑过马路,又跑了一气才停下来,说是要躲过那些人。当我们再回头看时,看见“银城地下餐厅”里头的灯全黑了,有人从里头冲出来大喊“救命”。

“您是如何知道那里是黑帮窝的呢?”我心有余悸地问。

“闻出来的嘛。我刚才不是说了有死尸味吗?你不要问了,我们快回竹楼。”

她闷着头往前冲,我只好也加快脚步。我们又经过了好几个餐馆,可是杨处长连望都不望,像逃难似的。

回到竹楼,摸进黑洞洞的大堂,她才松了一口气。她在她的旅行包里摸索了好一会,摸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里头是吃的。原来是半个冷馒头,已经干了,说不定是她在火车上买了,没吃完剩下的。折腾了这一番,我实在饿极了,就三口两口将半个馒头吃了下去。这时我听到她在窃笑。

“难道其他餐馆里也有黑帮?”我不以为然地说。

“当然。不相信你可以去试试,我在这里等你。”

她在角落里铺好毯子睡下了。我感到饿得慌,就试探着向外走去。

我走进离得最近的一家快餐店,打算进去吃一碗凉面。

“我们不卖凉面。”女孩说。

“那就炒饭吧。”

“我们不卖炒饭。”

“你们卖什么呢?”

“我们什么都不卖。”她举着小圆镜开始化妆了。

“这里难道不是快餐店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她朝我翻了翻白眼。

我看见两个穿黑衣的壮汉在里面门洞那里探了探头,不由得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连忙转身就走。我在心里感叹:“真是今非昔比啊。”

大概是由于受了惊吓,我肚子也不饿了,对于吃饭的事也心灰意懒了。我决定回竹楼去休息,到了明天再说。这次旅游就这样变成了阴郁的、身不由己的活动,我干吗要同杨处长一起来呢?实际上,我早就厌倦了旅行,是什么原因使得我同意这个老女人的提议的呢?是对自己的生活不满,盼望发生转机吗?这个杨处长,还有我的表妹,她们的生活对我来说是不可理喻的,也许,我暗暗地向往那种生活而自己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在阴影里低头快走,有人喊我的名字。声音是从那栋梯形监狱前面的办公室里传出来的——原来我于慌乱中走过了竹楼,快到街尾了。我不想停留,可是我身不由己地站住了,好像腿出了毛病似的。木屋前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他在向我招手。

“你想见你的表妹阿莲吗?”

他脸上浮起**邪的笑容,他是一个独眼龙。

“阿莲?”

“是啊,她自动投案了。五年前的那桩案件——她连你都瞒着——使她的良心没有一天不受折磨。我是负责她的案子的警察,说实话,我倒希望她永不归案!”

“她在哪里?”

“你在屋里坐一下,我这就叫她出来。”

木屋很矮,但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墙上还贴了好看的壁纸。壁纸的花纹十分独特,但我不敢多看,怕从里头看出些别的名堂来。现在我得处处小心了。十分钟过去了,老头还没回来。桌子上的玻璃板下面有老头和家人的照片,每一张照片上老头都穿着警服,很威严。他的妻子也是警察,两个儿子瘦骨伶仃的,好像长期受到虐待似的,眼神惊恐。我忽然发现有张照片上头有阿莲,阿莲同这一家人坐在一起,在外人看来,她就像这一家人的女佣,她低着头,双手放在膝头上面。我从未见过阿莲这种样子。这张照片的背景是监狱,远远的还有一只大狼狗立在监狱门口。我看照片之际,听见房门“咔嚓”一响被人从外面锁上了。那老头在外面说话了:

“我怕你乱跑,干脆把你锁在我的办公室。桌上有部电话机,你拨‘3’就可以同阿莲通话。她会同你谈她的案情。”

他说话间将窗户上的铁栅敲得当当作响,也许是在暗示我什么事。后来他就走了,说要值班去了。不知从哪里跑出一大群狼狗,叫个不停,还撞击我所在的房间的房门,有三只还趴在窗户的铁栅上头,朝我张开血盆大口。然而只过了几秒钟,它们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我抚着“怦怦”乱跳的心窝,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机。我还没有拨号,话筒里面就发出一声尖叫,那不是阿莲的声音,是一个陌生女人。

“阿莲吗?”我问。

“我刚才踩到一条蜈蚣,”她说,她的嗓音很粗。“这地方啊,无奇不有!我说忆莲,你可得小心一点。你爹要我关照你呢。”

“你真是阿莲?”

“还能是别人吗?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来过银城啊?我每年都来!”

“可是……那警察说你是犯了案子给关在这里。”

“意老头吗?意老头总是对每个人说出真相。我是犯了案子给关在这里的,那又怎么样,我愿意被关在这里,关一辈子都不嫌长,就是两辈子……”

有人抢掉了她的话筒,听见一声咒骂,然后就一片沉寂了。又过了两分钟,话筒里重新响起声音,是个男声。

“你滚开,滚得远远的,这里没你的事!”他吼道。

“但是我被锁在房里了啊。”

“有这事吗?”他的情绪一下子缓和了,“你说你给锁起来了?怪事,为什么呢?为什么意老头要这样干?留在这里的全是有贡献的人,你有什么贡献呢?怪事。”

“请问对什么有贡献呢?”

“当然是对监狱有贡献,你懂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懂!”

他挂了电话。我再拨“3”打过去时,里面就没有声音了。那些狼狗似乎在梯形的楼房里头叫,楼里发出巨大的共鸣声。我坐在那里,有种到了外星球的感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病得那么厉害,动不动就晕倒的阿莲,居然可以到处旅行,还居然可以坐牢,难道她一直在装病吗?爹爹总是说她一心想要往“那边”去,我以前将“那边”理解成阴间,认为她真是不想活了,现在看来这是不正确的。“那边”也许就是银城这种地方。我以前也到银城来,可是我对银城的理解全是表面的。我看见了贫民窟,看见了无尽头的、蛇形的小巷,看见了那些黑眼圈的老人,可实际上我跟什么都没看见差不多。难怪牢房里的那人说我没有贡献,我的确不懂银城,也不懂阿莲和杨处长。百无聊赖之中,我又拿起话筒,拨“3”,这回又响起那个粗嗓音的女声。

“忆莲,你是自由人,你回去后告诉你爹,就说阿莲谢谢他的鼓励。”

“你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啊,那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由于你爹爹多年的鼓励,我才到了此地,现在我安顿下来了。回头一想,这条路真漫长啊。你听,我那地下室的家里又下雨了。”

当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声音就变得十分细弱,好像她要坠入到另外一个世界里面去了似的,而那个地方,绝对同我无关。此刻那种地方对我来说充满了**,难怪阿莲愿意待“两辈子”啊。

我就这样在独眼老头的办公室里头开始了我的真正的旅行,前面那一段只不过是一段序曲罢了。直到这时我才慢慢地知道从前我对一些事的误解有多么深。

那天夜里,我伏在那张办公桌上睡着了。蒙眬中有人扯我的衣角,说我压着了他的脖子。我问他他是谁,他说是警察的大儿子,还说我刚才已经见过他了。于是我疑惑地想,人怎么能住在照片里头呢?我想挪一个地方,但我怎么也挪不开,我的瞌睡太大了。后来那人将我掀翻了,我跌倒在地。我看见房门已经开了,密密的一大群蚊虫在绕着灯光旋转。虽然心里害怕,我还是试着站到了门外。

意老头过来了,他的样子一下子变得很衰老,连走路都是颤巍巍的。

“我带你去牢房里。不过啊,今天夜里你是见不到你表妹了。”

隐隐约约的仍然可以听到狼狗叫,可是当我们绕到办公室后面时,我却并没有看见那栋梯形的楼房。它到哪里去了呢?

“狼狗是在牢房里叫吗?”我问意老头。

“是啊。当初我是反对建这样的地牢的,完全是形式主义。我们几十个人全反对,但头头一意孤行。这种牢房,徒有其表。”

“您是说牢房关不住犯人吗?”

“正是!你倒真聪明。那下面是无底洞啊。所有的囚犯到头来几乎都失踪了。当然,除了你的表妹那种人……”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我只感到眼前越来越黑,抬头一看,已经看不见天了。我问意老头牢房怎么还没到,他说已经到了,还说阿莲就在附近捶石头。“这个监狱,是一个地下采石场。”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我所在的地方有一点微光,隐隐约约能看见某个人形的影子在窜动。不知是因为热还是因为恐惧,我浑身汗津津的。

“阿莲!”我喊道。

“喊什么呀,我就在你身边。”她埋怨道。

啊,真是阿莲!我摸到了她细瘦的胳膊。她说她动不了,因为脚上有脚镣。不过她乐意在这里做捶石头的活儿。

“我们今天的工作是为实现明天的理想铺路。”她骄傲地说。

“什么样的理想呢?”

“你还是不知道吗,忆莲表姐?就是快乐啊,理想就是快乐啊。我每砸下去一锤,脑子里就憧憬着快乐!来,我教你捶石头。”

她拖我蹲下去,将榔头交到我手中。我虽然什么都看不见,还是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乱砸一气,不知怎么就砸了自己的脚,痛得晕了过去。

我恢复知觉时,阿莲也不见了。周围响起了嘈杂的敲击石头的声音,还可以看到击打出的火星。我站起来时,受伤的脚并不怎么痛,甚至还可以走路。我想,戴着脚镣的阿莲,还能走到哪里去呢,一定就在这附近。看见那些窜动的人影,我不知怎么就哀哀地诉说起来了:

“阿莲阿莲,你不要躲着我啊。你在家里生病的时候,不是只有我去看你吗?”

一个男人将我推到一边,也许我挡了他的道。

“呸,你干吗胡说八道啊,阿莲才不会同你玩捉迷藏呢,她忙得像转个不停的风磨,哪有心思……”

“六叔!你是六叔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把拖住他的手臂,他停下来了。他推着手推车在运石头。

“你还记得我,这倒好。你看,我们家族有三个人都在这里,你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那就坐在这里好好思考,总会想出来的。啊,我得走了。”

却原来监狱是一个地下采石场。这些石头都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个六叔,是爹爹的小弟,先前是一个小偷。他人倒挺和蔼的,就是不务正业。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却专拣熟人的东西偷,一条街上的人家都被他偷遍了。后来他在公共汽车上偷,被人扭送到警察局,自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只听到爹爹说过一次,说他“改造得很好”。现在看他匆匆忙忙的样子,真是改造得很好啊。他刚才问我要干什么,真的,我到底想干什么呢?我想出去吗?想回到竹楼杨处长那里吗?不,我并不想,此刻我最想的是找到阿莲,向她说说我心里头的疑惑。我还想再次尝试捶石头,看看快乐会不会来到我心中。这一次我一定要小心翼翼,决不让榔头落到我脚上。可是我找不到榔头了,我将周围地下摸遍了还是找不到。可能被阿莲带走了。周围有很多人在忙碌,他们的目的明确,干活有热情,我能感觉得到这个。

我在地上爬着找榔头时摸到了一个人的脚,那只穿了塑料凉鞋的脚猛地踩在我的手背上,我发出一声尖叫。

“在没有弄清这里头的深浅之前,你不要乱来。你知道我们在这里有多久了吗?”

这是一个男子,声音很严厉。

“我不知道。”

“你曾爷爷还在时,我们就在这里了。我们只是偶尔到上面去,混在人群里头玩一玩又回来了。我们都有自己的正事。”

我觉得这个人话中有话。如果这里这些窜动的影子是些鬼(我是不信鬼的),那表妹阿莲就是一心要待在鬼世界里寻快乐了。梯形的建筑也是鬼屋吗?他们(包括意老头)并不快活啊,他们忙忙碌碌,又累又紧张,阿莲竟想到这种地方来寻快活,她说的快活是怎么回事呢?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他又说。

“什么样的准备?”

“就是准备掉下去。”

“掉到哪里去?”

“哪里都不是的地方。像一块猪油一样在烈火中化掉。”

“我可不想化掉。”

“那么,你往那些黑暗处钻一钻看吧,说不定会找到一个缝隙。这里有个外号叫‘石牢’,不论你走到哪里都出不去,但是据说是有缝隙的。阿莲!阿莲!”

他突然生气地叫起阿莲来,那语气就好像阿莲犯了什么错误。阿莲在远处答应他,她的声音痛苦不堪,又很畏怯。很显然她是归他管的。

我的眼前升起一团黑影,这团黑影不断向上生长,很快就变成了一座小山的形状。我身边的男人沉默了。由于惦记着阿莲,我就朝她刚才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这一来,我离那座山越来越近了。那是什么样的山呢?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人在抬石头,我有时撞着了他们,他们反而向我说:“对不起。”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做出同我很熟的样子,说:“你找阿莲啊,她在山脚下那棵漆树旁哭泣呢。”每个人都说这同样的话。我走了好久,我觉得我已经到了山面前了,但我脚下还是平地——既没有缝隙,也不是上坡。我已经走到漆树旁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棵。坐在地上的人却是六叔。六叔问我想好了要干什么没有,我就说我想找到阿莲。六叔听我这样说就痛心疾首地叹气了。接着他又斥责我,说我小的时候对他没有同情心,有次拿走了他的草帽,害得他光着头遭太阳暴晒。他说话的时候,有一些记忆在我脑海深处浮上来了。我的确早就听说了银城这个地方,是从六叔口中听说的,而且还不止一次。看来六叔是进了银城的监狱,这事发生在我五岁那年。难怪好多次我出差来银城,心里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自己有件什么事应该在城里办,却又想不起是什么事。

“忆莲,你看见山了吧?”他问我。

“起先我看见了,现在又看不见了。”

“我嘛,我明天就要死了,所以我就看见山了——黑压压的要倒下来。”

“您怎么知道你明天要死的呢?”

“这是规定好了的嘛。刚来这里时我害怕过,每天掐着指头算时间,现在也还是怕,不过已经习惯了。你看,它又往上长了一点。忆莲啊,你爹说我改造好了吗?我最重视的就是他的意见了。是因为他我才来银城的。”

爹爹的心里是装着银城的。但是我从前出差来这里的时候,他不动声色。看来,我是在按他的希望发展着自己呢。

“六叔,你说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你?这很难说,很难说。你不要伸手摸这漆树,一摸你就回不去了。像我这样的老麻雀就没问题,你这样的嫩麻雀,骨头都要化掉。”

他将身子紧贴那棵漆树,双手抱紧树干。朦胧中我看见树冠抖个不停,这给我这样一种印象,好像这棵树要被他缠死了一样。

“我身上有很多毒。”他自豪地说。

这时我听到阿莲在什么地方哭了一声,声音好像来自高处。

“阿莲?”我说。

“她上去了,她从小喜欢登高。”六叔说话时大概在微笑,“你们姊妹里头,她最有心计。”

六叔放开了那棵树,但树叶还在抖个不停。我脑子里浮想联翩,阿莲少女时代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反复出现在我眼前。那时她总爱说:“我没睡醒啊。”她现在如愿了,为什么还要哭泣呢?是乐极生悲?回顾从前的生活,我看出来阿莲是多么有力量的女孩子啊。

我离开六叔,朝我预想中的目标走去。沿途尽是抬石头的汉子,我跳来跳去,疲于闪避。

终于来到一处清静点的处所,伸手一摸,面前却是一堵石墙或削平了的岩石。横着摸过去,光滑滑的,没有缝隙。又听到阿莲的哭泣,莫非她坐在高高的墙头上?我抬头看看晦暗的、见不到天空的上面,想象她骑墙的模样。当又一阵哭泣传来时,墙就抖动起来,仿佛要朝我身上倾倒下来一样。一瞬间,我的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我拼尽全力跳开,向后跑,大约跑了两三分钟便听到身后隆隆的倒塌声,还有灰雾的气味,现在我该往哪里走呢?

“阿莲!阿莲!”我喊道。

我的背上被人捅了一下,是她。

“你刚才在哪里啊?”

“我?哪里都不在。昨天竹楼里打起来了,杨姐趁乱跑到了牢里。”

“杨处长?你同她商量好了来银城的吗?”

“不是商量好了,是我要躲开她,她偏不让我躲开。我是在她的监护下长大的。还在我参加工作以前,有一回我家老阿姨带我去见一位校长,希望让我得到她的关照,那位校长就是杨姐。那时我身体虚弱,满脑子厌世的念头,是她为我鼓起了生活的信心。可是从那天起,我就置于她的监护之下了,那种情况有时是十分难堪的。这一次,我同你们坐一辆火车来的,一下车我就溜掉了,我躲进了监狱。当然,我知道杨姐迟早会找到我,那些歹徒会告诉她我在哪里。当你们两个人都在竹楼里时,歹徒们就不会去袭击。所以我一见到你啊,我就知道杨姐快要找到我了。你以为我沮丧不已?不,不,她是我命里的克星,又是我生活上的导师。在机关里的时候,有多少个夜晚我们手牵着手在空空的走廊上来来回回地走!你还记得从地板下冒出来的玫瑰吧?和她在一起就会有那一类的异象出现,你周围的环境老是给你一种惊喜……”

她说这一番话时走过来走过去,脚镣在地上拖出清脆的声音,那些抬石头的人们见了她就让路。我看不见她的脸,不知为什么,她的脸在我的相像中泛出健康的红晕。

“你是如何知道她来这里了的呢?”

“是一个歹徒告诉我的。你瞧,歹徒既帮她又帮我。现在你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住在竹楼里了吧?五金店的老板也是这个地牢里的看守呢,杨姐就是从他口里得到信息的。”

“我是离不开这个地牢了。”她住地下一坐,又说:“在这个地方回想起我们机关里的办公室,还有我那个地下室的家,就会感叹:那些时光多么幸福啊。忆莲,我告诉你一件事,刚才我的爹爹和妈妈到这里探望我来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是死对头,可是情形一下子就改变了。我骑在那堵墙上的时候,他俩就用他们的头去撞墙。我真怕爹妈出事。可是他们说,只要我活得痛快,他们就是死了也心甘。你看,事情变成这样了。先前我离开家,是想让老人活得痛快,在外人看起来,却像是我抛弃了家庭。”

她弯下腰去呻吟起来,大概是脚镣磨破了脚脖子。

我想起一件事,就问她:

“我听见墙坍塌了,怎么回事呢?”

“这些石墙很脆弱,到处都在坍塌,其实地牢算什么呢?你一抬脚就可以出去的。”

我想,我在这里又算什么呢?在我幼年时代,有一回我跟随妈妈去山上的庙里买白菜秧子,那座寺庙有很多半月形的门,我们进了一重门又一重门。后来妈妈让我在一张门那里等,她就到菜圃里面去了。我等了好久好久她都没出来,后来天都黑了。我慢慢明白过来,我是不算什么的,妈妈自己先回去了。回到家里,果然看见她,她笑眯眯地说:“我把菜秧全栽下去了。我忘了去接你回来,你真机灵,在那种地方都不迷路。”多年之后我又去了寺庙,却找不到那些半月形的门洞了,只有一张式样难看的大木门敞开着,很多人从那张门进去烧香。

抬石头的人撞着我了,那人身上浓烈的汗味熏得我头晕。我想起了阿莲的父母,那两个驼背的小个子老人,他们在这种地方是怎么看见路的呢?或许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是盲目的?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我喊道:“杨处长!”我一喊,她倒走远了。阿莲让我不要喊,她要求我回家。她说如果我回了家,她就会感到自己还在同家人联系,这使她心安。又说她可不愿做一个无根的人,即使从此坠入深渊或不知去向,她也愿意想着自己是某个普通家庭的女儿这一事实。她边说边将脚镣弄出刺耳的响声,这时我又看见杨处长的身影,那身影缓缓地朝我们移近,又缓缓地远去了。她仅仅只是在这里监护阿莲吗?她的身影看上去是多么寂寞啊。

“她要我去死。”阿莲突然说。

我想起那张青黄的、略为浮肿的脸,那鸟窝一样的短发,我为阿莲不寒而栗。

“躲开她!”我说。

“可是已经晚了。你能躲到哪里去呢?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她我的行踪。就连我自己,也希望她早点发现我呢。如果不是因为有她,地板破洞里怎么会长出玫瑰花来呢?有时我坐在办公室里,会忽然觉得杨姐已经同我相识了一千年!”

她孩子气地提高了嗓子,猛地站起来,又“哎哟”地弯下腰去,大概是脚镣硌痛了伤处。

我的表妹,她心里有种东西像火山一样喷发。

我该离开她了,她在爹爹说过的“那边”,我在“这边”。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去她所在的地方,但现在还不行。有个妇女挑着一担石头迎面而来,我闪到一边,然后跟在她后面。走了一会儿,我就看见了岩石墙,她却并不后退,轻轻松松地就过去了。我也跟着她过去了。

外面天已大亮,意老头的儿子正在喂狼狗,是那位小儿子。大儿子站在屋檐下,两眼茫茫,一副落魄模样。

“这两个小子都不安于监狱工作。”意老头对我说,“忆莲,你劝劝他们。”

我觉得老头很滑稽,他居然叫我劝劝他们,我,一个局外人,连监狱在哪里,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清,我怎么劝他们。我就问那小儿子:

“监狱里一共有多少条狼狗啊?”

“狼狗不是监狱里的,狼狗是我养在外面的,你不要听我老爹胡说。”小儿子咬着牙恶狠狠地说,“我,决不在那里头干一辈子!”

小儿子说这话时,大儿子吃了一惊,眼睛瞪得圆圆的,问他:

“你,刚才讲什么?”

他这一问,小儿子一下子便失去了锐气,自暴自弃地咕噜了一句:

“我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算了。”

这时大儿子已经彻底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了,他凄凉地朝我微笑,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荠菜”,他和弟弟都是监狱的看守。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又坠入恍惚之中。

“我们并不是银城本地的人。”他继续说,“我们小的时候家里住在乡下,那地方的主粮是红薯,我们一年到头吃红薯。后来来了一个烧窑的,爹爹就带着一家人跟他到这里来了。那时候啊,这里连条街都没有,只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房子。我们一家人就跟着那人烧砖。后来这座监狱在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一些穿制服的人来家里,把爹妈叫去当了警察。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当警察是怎么回事,只是糊里糊涂地跟着父母住到这里来了。银城发展起来后,我们想上学,可是爹爹不让,他叫我们养狼狗。我们逃跑了几次,都被他抓回来了。慢慢地,我就不想跑了,因为监狱里的犯人吸引了我……啊,我无法对你一一讲出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总之,我成了看守。我是一名特殊的看守,你绝对想不出我的工作有多么特殊。可是爹爹,他一点都不理解我,他认为我不安心工作,我怎么会不安心工作呢?我弟弟倒真是不安心,你看看他那双对外面充满欲望的眼睛就知道了。至于我,我早就不看外面了。”

“在监狱里,”我说,“一开始是谁吸引了你呢?一个姑娘吗?”

他吃惊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他没听懂呢,可是他说:

“不,不是姑娘,是一位老妇人。我看见她用背篓背石头,走在小路上摔倒了,心里很可怜她,就让她休息一下,我没想到我的好心会让她那么愤怒……”

“她怎么了啊?”

“她?她死了,撞在石头上,血流得到处都是。你说,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血?当时我就晕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她已被人抬走,血迹也已掩埋。我看着那些犯人,看着他们那么卖力地工作,再看看那座永世也挖不完的石头山(你越挖,它越往上长),我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所有的事,一切。”

太阳出来了,照在“荠菜”的脸上,他的眼睛朝着阳光,那种眼神,那淡灰色的瞳仁,给人的感觉是一个盲人。院子里来了很多狗,都在围着花坛跑动,小儿子也在跑,他跑着跑着,忽然跑到外面街上去了。意老头气急败坏地窜过来,站在大门口咒骂小儿子,叫他回来。

“荠菜”的目光落到他爹爹身上,笑了笑对我说:

“爹爹总爱生气,其实弟弟跑一跑又会回来的。我们年轻人总是这样的,不相信老一辈的经验。我们不知天高地厚。”

我回想起夜里,我伏在办公室桌上睡着了,“荠菜”说我压着了他的事,就问他那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事有可能发生,不过他并不能确定,因为他不具备他爹爹的那种意志力来确定同自己有关的事。“我晕乎乎的。”他说,他的口气有点诉苦的味道。

意老头手背在背后沮丧地回到办公室,他的脸变得铁青。

“弟弟伤透了他的心。”“荠菜”悄悄地说。

当我从梯形监狱出来,走在街上时,瞌睡向我袭来。这时我才记起我一夜都没睡觉。火车在远方鸣笛,提醒我踏上归途。我又一次走进竹楼,看见我的行李完好地放在那里,而杨处长的行李则不见了。当我靠着行李往地上坐去时,眼前一黑,同时就感到从墙壁里头伸出一只手将我拖了过去。周围到处是炸石头的声音,还夹杂了女人的哭叫。一开始我像盲人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过了好一会眼前才出现那些跑来跑去的人影。有人拍了拍我的背,是杨处长的声音,但我看不见她。杨处长说:“前面就是我和阿莲的办公室。

“我记得我是在银城啊。”我说。

“我和你一道坐车回来了,你不记得了吗?还有渔村的小姑娘和我们同在一节车厢,夜间车厢里还发生了抢劫,你都忘了?”

她说话时,我还是看不见她。我心里烦躁,就问她:

“办公室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办公室?”

“办公室还在原地方,玫瑰花已经开满了一屋子,所有进屋的人都得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带刺的花枝。有一名男子被刺了一下,鲜血汩汩地从他裤管里流到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喊‘救命’……”

“阿莲呢?阿莲在办公室吗?”

黑暗中,有人又推了我一下,我抬头一望,看见自己已经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父母家的公馆里,我来到爹爹身旁。他正坐在狭小的天井里抽烟。

“爹爹。”

“唔。”

“妈妈起床了吗?”

“起来了。我们都知道你今天要回来。”

我走到妈妈房里,喊了一声“妈”。她没有回答。屋里到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有小动物在床底下活动。

“你听到了吗?”她说。

“什么?”

“你爹爹。”

“爹爹怎么啦?”

“忆莲你到床底下去看一看,你爹爹在那儿呢。”

“爹爹明明在天井里抽烟,你怎么说在那下面?”

“真是在那里,你看一看便知道了。你趴下去,对了,钻进去。”

有两只眼睛在床底下的黑暗里发光。再一看,不止两只,有八只,不,十二只。这是什么动物呢?那些眼睛比猫眼小,当我努力要看清它们时,我的眼睛就花了。

我委屈地站起身,不明白妈妈的意思。

妈妈看着窗玻璃上的一滴雨,说:

“有多少年了啊,日日夜夜,日日夜夜……阿莲这孩子,你爹,还有我,你,我们都被缠在一张大网里头。阿莲不怕死……”

有人轻轻地走进房里,我回头一看,是爹爹。爹爹手中的香烟有种奇异的烟味,那气味令人窒息。床底下一阵强烈的**,那些小东西似乎都在向外跑,可又看不到它们。

“爹爹。”

“你辛苦了,忆莲。你回家来,爹爹很高兴,你妈也高兴。”

“爹爹。”

“活在世上真好。你看,阳光照在墙上。看见这片太阳,就忘记了这里是老公馆。”

他的眼神里透出热切,而妈妈,眼睛像猫眼一样发亮。

“爹爹,床底下的那些……怎么回事?”

爹爹一愣,然后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是玫瑰花啊!”两人齐声说道。

我一下子闻出来了,爹爹手里的香烟是用玫瑰卷成的呢。

2005年7月7日于北京金榜园

原载于《十月》2005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