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灶边纳鞋底,一只手柔和地抽出麻线。我知道她并不为木香担心。她从来就没有为她担过心。
“大概是去湖区吧,”我随口说,“妈妈,你愿意她去哪里?”
“我愿意又有什么用呢?她才不会听我的。”
爹爹和尺叔都停止了抽烟,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我忘不了那天下午的事。我和木香到了很深的下面,可能是煤矿的地下层。那里一点光线都没有,幸亏我们带了矿灯,矿灯是在镇上的旧货摊上买的。矿灯变得幽幽的,只能照到脚下一点点地方。用手一摸,就知道周围都是最上等的货色。但也不一定,也许只是红土层呢?矿灯微弱的光线照不出颜色。我其实带了打火机,但我不敢点燃,害怕这些煤像上次一样烧起来。我们已经来到了比上次深得多的地底下,如果它们燃烧起来。我们非死不可。木香要我坐下来休息。
“有病并不可怕,兴许还是好事呢。”她是说我。
她说着就捏了捏我的手,令我感到心神激**。
突然,我捕捉到了单调均匀的挖掘声。木香说可能是湖区的美莲,也可能是她那里的某个汉子,因为“他们最喜欢同煤矿较劲,没事就挖来挖去”。
当我和木香屏住气倾听时,挖掘声却又停止了。
“木香,我们上去吧。”我声音颤抖地说。
“好。”
我姐姐镇定地站了起来,走在我前面。我多么佩服她啊。
她一会儿往左拐,一会儿往右拐,我几乎跟不上她。可是很快我们就看见那着火的煤层了。那么可怕!我被呛得发不出声。木香将我往旁边一推,独自朝那火海走去。我跌在黑乎乎的水沟里,动弹不得。有人在叫我。
“二保,你伸出手来啊,你这个怕死鬼!”
我朝前伸出一只手,那人一把抓住,用力一拽,我就到了外面的露天里。
原来是那矮小的湖区汉子。他显得更瘦、更憔悴了。
“你在干什么?”我问他。
“探险啊。”他茫然地说,“我们不像你姐熟门熟路,我们远道而来,可我们,也有好奇心。你说是不是?”
“可能吧。”我拿不定主意怎么回答他,“你发现了什么?”
“糟糕的就是什么也没发现!我只要一靠近那些煤,就被弹开了。比如刚才,我以为我已经死了呢,结果却跌在水沟里。”
“你不怕死,对吗?”
“对。可这里没有机会让人送死。我试过好多回了。煤的意图捉摸不透。”
他显然不想和我多说了,他往旁边一条岔路走掉了。我看见他的衣服下摆被烧焦了,他的头发也被烧坏了,散发出臭气。上次我和木香遇见他时,他还是个年轻的汉子,现在他已经显老了。这个家伙老在我们的煤山里转悠,是要找什么呢?或者什么都不找,只是像他说的,在试探煤矿的意图?湖区的人老奸巨猾,永远不讲真话。比如尺叔,我就从来不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这个人一定在胡说八道,谁会故意去寻死呢?他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当然,是他们的人告诉他的……或者竟是木香告诉他的。他妒忌我姐姐,因为她可以在火里头穿来穿去,不受损伤。他们这伙人,究竟跑到这里来搞什么样的活动?他们都在湖区活得不耐烦了吗?他们现在已经不再来拉煤了,看来以前他们用卡车拉煤回去,并不是为了取暖。
我不敢把这事往深处想,一想就感到毛骨悚然。哈,木香出来了,她若无其事地在我前面走!我一叫她她就站住了,转过身来。
“有人要跟你捣乱,就是上次来的那个湖区人。”我说。
“我看见他了。他不算什么,尺叔才是真厉害。”木香若有所思地说。
“你真行。”我赞赏地说。
“那人在撒谎,”我又说,“他说他是来寻死的。又说他死不了。”
“这没什么稀奇。周围全是这种人,我慢慢地把他们弄清楚了。我问你,二保,你干吗要对这种事有这么大的兴趣?”
“因为,因为……因为我有病啊。”我结结巴巴地说,“再有就是,我想向你学,什么地方都敢钻去,火也烧不着你。”
木香笑起来,连声说:“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我们很快就回到了家里。爹爹告诉木香说有一个外乡人来过了,魂不守舍的样子,说想借宿,爹爹没有同意。木香扬了扬眉毛,说了那湖区男子的特征,爹爹说就是他。
“尺叔当时在家吗?”我插嘴问道。
“小孩子别乱问!”爹爹瞪了我一眼。
我走到里屋,看见了尺叔。他正在摆弄那炉火,蓝色的火苗直往上蹿。我们刚才的对话大概他都听见了。他抬起头看着我说:
“你哪里像个有病的人啊,我看你的病全好了。”
我红了脸,想逃进自己房里去,可又被他叫住了。
“二保啊,我在夸你呢。你将来一定会像你姐一样有出息的。”
他说着就给我一根番薯条,我接过就啃起来,因为确实饿坏了。
春暖花开之后,煤的重要性就没有那么明显了。当然我还是一有机会就去那几个地方侦察,想发现点什么。一共有两次,我独自下到天然矿井里,但两次都一无所得。以前我和木香来时,我总看见火,闻到烟。可是当我独自下到那里时,周围静静的,既没有火也没有烟。我将矿灯高举,看见的不是优质煤,而是煤和泥土混在一起的那种东西。而且这个“井”并不深,走十几步就碰壁了。这令我怀疑:上次同木香来的是不是这个井?后来我就不下井了,改为到山里头转悠。
木香从家里消失后,尺叔就老念叨着要回湖区去了。我觉得他不是真的要走,他只说不做。因为并没有谁拦着他嘛。
除了尺叔,家里没人提起木香,也许我的父母对我姐姐很放心。
尺叔往往是在傍晚时分说起木香。那时大家围着八仙桌坐好,准备吃饭了,尺叔就会突然冒出一句:
“木香今晚会不会也吃豆角?我记得她最爱吃豆角。”
刚开始听到这种话时,妹妹青香总会哭起来。于是爹爹就铁青着脸,骂她是“扫把星”,还说她“把好事搅成了坏事”。被骂两次之后,尺叔还是说同样的话,但青香就不再哭了。我私下里问青香为什么要哭,她说她觉得姐姐已经死了。我又问她现在为什么不哭了,她说她又觉得姐姐还活着。我就暗自思忖:我这个妹妹同我姐姐一样复杂啊。可得提防着她。
“我现在为什么还不走?”尺叔看着我说,“我担心的是你。二保,你可要自爱自强!我在这里一天,就可以指导你一天,对吧?”
“你究竟担心我什么事?”我有点蛮横地问。
“当然并不是真的担心。老人的生活经验总是有用的。”
我气呼呼地回到自己房里。从我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煤坡。远远望去,总觉得那黑乎乎的一片会是上等的好煤。当你走到跟前,又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可不愿尺叔监视我。其实他在家里也并不跟着我转,他用不着盯我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不知怎么,我盼望他提起木香,又有点害怕。毕竟,木香没有同我告别就走了。是不是因为木香走了,那些矿井就渐渐淤塞了?从前的天然矿井是怎么形成的?仅仅由于木香美莲这类人去探望,它就自动形成了吗?在我的夜里的想象中,这两位女孩同煤是友好的,煤矿欢迎她们。而那湖区的汉子和我,却是不受欢迎者。那人的衣服和头发不是被烧坏了吗?也可能是看到他被烧焦的头发和衣服,爹爹才不让他借宿的。啊,有人在窗口叫我!是美莲。
“二保,你愿意同我去放火吗?”她说。
“放火?”
“并不是真的放火,就是玩玩。”
我溜了出去,我听见尺叔在我背后说:“越是有病越要抓紧机会。”
黑暗中,美莲抓住了我的手,我们跑了起来。我有种腾空的感觉。会不会是飞到木香那里去?这个在煤乡神出鬼没的湖区女孩,怎么会想起来邀我的?奇怪,我们所经过的,全然不是我熟悉的路。
“美莲美莲,我们是到木香那里去吗?”我喘着气问她。
“不要问!你问不出来的。因为我不知道。”
她用力攥紧了一下我的手,她的手变成了又冷又硬的东西,我疼得叫了一声。
她似乎很懊恼,甩脱了我的手,停了下来。
我发觉我们已经在山坡上。美莲背对我站着,用打火机去点燃坡上的煤。我吃惊地看着,觉得她的想法太疯狂。她耐心耐烦地用小小的火苗在划圈子,划了一轮又一轮。我站在那里,腿发麻,心里对她失去兴趣了。
突然,一阵酷热的气流穿透了我的身体。我转过身来,发现整个煤坡变成了橘红色的水晶宫,奇怪的是那些火苗一动不动。我恐惧地叫喊:
“美莲!美莲!”
但美莲不在,也许她到水晶宫里头去了。热辐射令我汗流浃背,我本能地往坡下跑去。到处都是火的水晶宫,除了我脚下这条窄窄的泥巴路。我跑得很累,我刚才上山反而轻松,就像是飞上来的一样。我听到尺叔在坡下喊话。
“美莲,你可要挺住啊!”
美莲在哪里?汗水滴到眼里,很痛。后来我干脆一头滚下了坡,落到一蓬青蒿上面。啊,这可是救命草,沁人心脾,消除燥热……
“二保,你真的长大了嘛。”尺叔在我耳边说。
我很狼狈地爬了起来。尺叔拍着我的背唠叨着:
“你瞧,你瞧,全发动起来了!这太好了!”
我回过头看山坡,只看见一片黑乎乎。美莲躲起来了吗?
尺叔好像听见了我的思想一样,回答说:
“她当然躲起来了。这里到处都能躲人,不像湖区一坦平洋。”
我很不情愿地跟随尺叔往家里走。我是多么羡慕美莲和木香啊!她们是真正的夜游神,神出鬼没,还可以将煤坡变成水晶宫。我羞愧地回忆起美莲的铁钳一般的大手。那双手不是已经向我显示了她的力量吗?我怎能同她比?
这几天“倒春寒”,天气又转冷了。寒冷的家里已经生好了火,尺叔让我换上干衣服坐在火边的宽凳上。
家里人都睡了,尺叔也显得睡眼蒙眬。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现在还不到火候嘛。”他打着哈欠说道。
他开始封火了,他催我快去睡觉。催了两遍,见我没动,他就凑近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这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想从家里出走吗?”
我点了点头。尺叔笑了,露出那颗断了半截的门牙。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出去。
于是我糊里糊涂地又到了屋外。黑暗里有人同我借火。
我把打火机递给他。他是那湖区的矮子,烧焦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还是很臭。他猛抽了几口烟。“真冷啊。”他打着哆嗦说道,“你同我去避寒吗?”
我默默地跟着他走。后来我们钻进了一个茅棚子。我从来不知道村里有这样一个茅棚子,里面空空的。我凭狗叫的声音判断出这个茅棚是在村外。
“我搭的棚。”他自豪地说。
我点燃打火机将棚里扫视了一遍。就是一个草草搭成的空棚屋,我们没法坐下来,只能蹲在泥地上。糟糕的是屋里同屋外一样冷,甚至更冷,因为在外面还可以跑动来取暖。我为什么要蹲在这样一个棚子里受冷?还不如出去跑一跑呢。我站起来向外走。
“哪里去?”他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想去活动活动。到有煤的地方去找我姐姐。”
“你说我这里没有煤吗?”他提高了嗓门,好像要扑过来揍我一样。
我连忙蹲下,抱住头。我可不经揍。
“这就对了。”他的声音变柔和了,“你的脚下就是煤。不过啊,我们不能点燃它们,那样的话我们两人都得死。你的姐姐和美莲,你以为她们真的到了火里面吗?她们是在耍花招!我是老实人,不过我真羡慕她们。”
我一会儿站起一会儿蹲下,我的腿又冷又麻。
“我是个病人……”我试探性地抱怨。
“病人?好啊!我这个棚子就是专为病人搭的,因为我也是病人。”
“可我在这里没事干。”
“没事干?你真是胃口很大啊!你脚下就是煤矿,你说没事可干!”
我掏出打火机来,我想试试他的话有多大真实性。我刚一点燃打火机他就将我打倒了。他站在我上头,大概非常愤怒。
“你是一个阴险的家伙,你没有信念!”
他没收了我的打火机。但我想不通:点火有什么不好呢?美莲不是到处点火吗?
我把我的念头告诉他,他就教训我说:
“美莲是美莲,我们是我们。我辛辛苦苦搭了这个棚子,就是为了让你放火烧掉它吗?你有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给我起来!”
我爬起来,一身都在哆嗦,话也讲不出来了。
“我们可以想一想煤矿里的事。”他提议说。
可是我的大脑被冻僵了,什么都不能想。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只能勉强辨认他所在的位置。突然,我听到他在冷笑,那笑声令人毛骨悚然。难道他有精神病?但又不像。他好像是在同什么人较劲。他这一笑,倒让我的脑子活跃起来了,也没感到那么冷了。不知怎么的,我有几分愿意同这个汉子待在草棚里了。
他止住了笑。其实我倒愿意他一直笑下去,那样的话我周身的血脉就会变得活跃。啊,这个人!有人在棚屋外叫我,居然是木香!
“二保,二保,我太高兴了!”她边说边拉住了我的手。
“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我问她。
“我们到处点火。我,还有美莲。我去了一趟湖区!那里的风啊,几次将我吹倒在地。我现在理解这些湖区人了。比如棚子里这一位,就是个肇事者。”
“肇事者?”我喃喃地说。
“肇事者就是永不服输的那种人啊!”木香哈哈大笑。
木香告诉我说,这些天她一直在外面巡视,她将整个煤乡的煤矿分布情况都弄清楚了。现在她走到哪里。哪里的煤就会发出光芒,不过那不是真正的燃烧,只是种模拟。木香认为,煤对她做出这种反应,虽然令她兴奋,她却隐隐地感到了危险。她觉得自己只要一迈步,就踩在煤矿分布的脉络上。哪怕她到了湖区,只要一做梦就还是梦到原煤分布图。那种情形很恐怖。“煤可是地下的东西啊。”她说出这句话时神情很茫然。当时我们是在她的“窝”里,她有三个这样的窝,都是简陋的,别人遗弃的堆房,她稍加收拾后就利用起来了。每个窝里都放了一张木床,**推着看着眼生的厚被子。木香的生活能力是很强的,她从不亏待自己,这一点同那湖区的矮汉子形成了对照。我问她美莲是不是也同她住在一起,她摇摇头,反问我:“怎么可能?”于是我明白了,她们各干各的。不过她说是美莲将她带到湖区去的,她在那里没待几天,因为再待下去就会传染血吸虫。我从木香的谈话猜测到美莲也有几个窝,她俩的活动路线有时会交叉,每次重逢时两人都很激动,就好像今生再也见不到了似的。这是为什么呢?
木香在小小的煤炉上煮番薯汤给我喝。她要求我保护自己的身体,还要尽量照顾尺叔。她说尺叔是我们的家神,能量比爹爹大多了。我喝完一碗番薯汤就站起来告辞了。我看见我姐姐眼里噙着泪——她多么爱我这个弟弟!我一边离开一边想,我怎么能老粘着木香,我比她小不了多少,早就该出去闯**了。
我刚一走出木香的窝,回头一看,那窝已经消失了。看来煤乡的生活里有很多阴森的事是我从前没注意到的,木香却一直就了解内情。唉,木香!刚才她心里认为今生再也见不到我了吗?当然这事不可能,可到底是什么在促使她这样想呢?
“哈,二保回来了!家里人都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尺叔笑眯眯地说。
“为什么?”我生气地问。
尺叔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摇摇头,说:
“不为什么。”
“那你看我回来好呢还是像木香那样不回来好?”我不依不饶地问。
“都好。”尺叔说,又变得笑眯眯的。“煤乡的孩子成长起来真快。”
深夜里,有人发出凄厉的号叫,我觉得那声音像是湖区的矮汉子发出来的。
我听见尺叔起来了,走到那边房里,口里小声低语:“他这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怎么了?总不是闹着玩吧?他待在自己搭的棚子里,在清冷的黑暗里想一些关于煤的事,他应该是有超人的毅力的。我可做不到像他那样。可现在,他为什么不耐烦起来了?会不会他的棚屋着火了?他又叫了一次,尺叔更加不安。然后门一响,他出去了。
我连忙穿上衣往外走。
“二保,哪里去?”是母亲惊恐的声音。
“我找尺叔……”
“你不能去。外面变化很大,待在房里别动。”
煤油灯的那边,母亲的脸像鬼一样可怕。我突然回想起母亲很少吃东西,她是如何熬到今天的?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妈妈,我不出去了。您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
“半边山都在烧。有人踩着了煤山的脉搏……我和你爹爹都不敢出去。”
“那么尺叔呢?”
“他去找那英雄去了。”
“谁是英雄?”
“你不是同他见过面了吗?尺叔还在家里夸你呢。”
我明白了。
当我躺回**时,我感到无比的孤独。当我有点认清尺叔的真面目时,他就迅速地从我家消失了。啊,尺叔!啊,湖区的矮汉子……我在黑暗中,他们在亮处。还有木香和美莲,她俩如愿以偿了吗?有人在摸我的脸呢。
“青香你捣什么鬼?”
“我担心你要发病。外面变化太大了。”她声音发抖。
“外面变成什么样了?”
“我不知道,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是想,肯定变化很大。”
我下了床,和青香一块蹲在桌子下面。青香又开始问那个“要不要跑”的老问题。
“往哪里跑?什么都看不见啊。”我忧虑地说。
“二保,你有病,我们应该守在家里。”她一本正经地说。
“好,就守在家里。”
“可是爹爹和妈妈已经跑了。”
“跑了吗?”
“嗯。”
蹲了一会儿我的脚就发麻了,我从桌子下面钻出来。青香也出来了。
“你为什么不同他们跑?”我问青香。
“因为他们将所有的番薯干都留给我和你了,你瞧!”
她将那个烘篮推到我面前。
“他们不回来了吗?”
“应该是这样。爹爹不是快死了吗?”青香哭了。
我最讨厌她哭,我觉得她每次哭起来就是在掩盖什么事。她到底在掩盖什么?她同父母有事瞒着我。莫非他们认为我也快死了才让我留下来?可我觉得我还不会死,还早着呢。我身体里头还没有发病的迹象。窗户下面有人走来走去,会是谁?
青香好像听到了我里面的发问,她说是“湖区的矮子”在那里走,另外还有他的几个同伙。因为他们驻扎在我们煤乡,煤乡就“完全变了”。她说着就停止了哭泣,走过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用肯定的语气强调:“不能跑,外面变化太大了。”
我感觉到她很激动,她到底喜不喜欢外面的变化?我这个妹妹可比我复杂多了啊。她刚才的那场哭会不会是喜极而泣?我刚想到这里,她就凑到我耳边说:“我爱上了一个人。我真该死,怎么会是他?”
“谁?”我吃了一惊。
“那矮子。有时我恨他,他弄得到处是火。可是呢,我又喜欢这种变化。我一直打算跟他跑。我到今天还没跑,是因为拿不准。”
“拿不准什么事?”我问她。
“拿不准他们是要改变煤山还是要毁掉煤山。”
她真是个想法多的小家伙。我将我在那矮子的棚屋里的遭遇告诉她,希望能打消她的一片痴情。她听完后便说她已打定主意了。
“二保啊,你还没有爱过。”
我听见她开了房门出去了。可她刚才还说外面变化太大,要守在家里呢。
我吃着番薯干,一边猜测着我妹妹的命运。那个凶恶的矮子同她在一块会是什么样?妹妹会不会被人利用?或许竟是她在利用他?他俩谁更狡猾?或者不相上下?我的妹妹也要去点火吗?唉,煤乡,为什么你要有两副面孔?如果湖区的人们永远不来,你就只有一副面孔吗?不过木香从小就与我不同,她不是因为湖区人来了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爹爹早就知道她的禀性。
一切全乱套了,也许这竟是某种希望。比如青香,就是寻找她的希望去了。从前她是没有这种机会的。从前的煤山,到了夜里就黑黝黝的,没人敢去攀登。我们连肚子都吃不饱,除了木香以外,家里人很少有痴心妄想。不过也难说,或许爹爹有,他最善于掩饰自己。说到木香,除非你要她死,她才会停止奇思异想。我还记得她有一年在大雪天里跑到了乌山那边。爹爹为了找她冻坏了两个脚趾头。奇怪的是她自己安然无恙。她说她睡在雪洞里,那雪就化掉了。木香身上的热力有多么大!她说她是去找煤。乌山当然也有煤,可何必跑那么远?这里的煤山不也有煤吗?那时她才十四岁,我隐隐地感到,她是有能耐的女孩子。
外面的风停了。我抓了一把番薯干放进口袋,溜到了院子里。
有个人背对着我站在那里,是那矮子。
月光下,他看到我就笑起来。
“二保兄弟,你也出来了吗?”
“青香在你那里吗?”我急躁地问他。
“她呀,过河拆桥的丫头,早就跑了!如果她不跑,我也养不活她。”
“可是她爱你啊。你就一点也不爱她?”
“不对,我也爱她,所以我怂恿她跑了嘛。我们追求一种久别重逢的爱情。不过她还太小,打不定主意。我爱的其实是你的姐姐。”
“木香?”
“是的,木香。她是我的死敌,但愿山火烧死她。”
听他说到木香,我便有点欣慰:木香拒绝了这个矮子,大约是因为她对他已经不再好奇了。我的姐姐真棒!他问我想去哪里,我没吱声,我可不想再去他的棚屋。此时我想见的人不是父母,却是尺叔。
“尺叔回湖区去了。”他冷淡地说。
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先是他将我踢倒在地,咬牙切齿地称我为“叛徒”,诅咒我马上就死。“你休想出这个院门。”他气哼哼地说。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趁着他转身时一把抱住他在他背上猛咬了一口。我的牙齿还是很锋利的。我咬他的时候,听见屋后的煤坡发出炸裂声,还有一道一道地蓝光闪出来。
奇怪的是矮子并不恨我,他蹲下去,喃喃地念叨:
“你这小子,翅膀硬了吗?我看你可以呼风唤雨了。瞧这煤坡!你以前没遇到过这种反应吧?今非昔比了啊。木香骗了我,她说你是家里的小乖乖。”
我看见他的背上有一个阴影,大概是血涌出来了。
“对不起。”我惶惑地说。
“哈哈!不要对做过的事后悔嘛。注意那煤坡,它现在安静了。”
“你真的不让我走出院子?”
“这取决于你。”他阴郁地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不杀人。”我没有把握地说。
说话间煤坡又发出“砰”的一声响。他费力地站起来,挪着脚步,慢慢地走出了院子。我给了这个人重创,可这是如何发生的?难道不是他和湖区的一些人给煤乡带来了活力吗?他应该是我的朋友啊,想想我妹妹对他的神往吧。
我想到后面的煤坡去检查一下,我转到那条路上,发现路已被堵死了,煤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天哪,这里新长出来的煤山!它是为谁长出来的?为我吗?我不敢这样想。我决心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地过日子。于是我回到屋里,吃着薯干入睡了。这些离奇的事发生在半夜,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二保,你还不起来吗?”木香在房里大叫。
房里不知为什么有很多烟,我睁不开眼。木香伸手来拉我,扶我走出房间。我问她烟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煤山的煤在燃烧——全是一些烟煤。我被熏得眼泪直流,但木香好像一点都不怕烟。这又是她令我佩服的地方。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练就这种本领的。
院子里浓烟滚滚,我都快窒息了。隐约听到木香在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没法开口问她,只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后来我就感到自己在走上坡路,烟也渐渐小了。我问木香眼前这座山怎么以前没见过?
“嘘,别说话。”她做了个手势。
她让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说等会儿她来接我,然后她就拐进丛林里不见了。
我脑子里在紧张地思索,因为我想辨认出这个地方。但不论我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点熟悉感都没有。这里离家并不远,难道是新长出来的一座山?可这些树都有些年头了,这条小路也是花费了一些人工的。我等啊等的,等得不耐烦了,木香在搞什么鬼?我捡起一块石头射向丛林,木香立刻出来了,气喘吁吁,身上全汗湿了。
“我去先前的矿井了。那是老爷爷的老爷爷挖下的。我想带一块漂亮的块煤出来给你看,可是又爆炸了,我差点命都没有了。”
她的秀目闪闪发光,我觉得她比谁都漂亮。
“这是什么山?”我问。
“就是我们常来的白山啊。这是后山,我们又是从通道过来的,所以离家这么近,所以你不认识它了。”
“通道?”我吃惊地说。
“就是通道,它总在那里。因为你受不了浓烟,我就带你走了通道。别人都不知道这个通道,它从前是被劣质煤堵死了的,后来……”
木香说不下去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她喉咙里,她痛苦地咳了好久,咳不出。
“长年在煤堆里钻,我可能落下病了。”她说。
“我们都有病。”我安慰她。
木香仅仅消沉了几秒钟,马上又振奋起来了。她问我看见下面有什么东西没有,我回答说没看见,她要我用力看。我一用力,果然看见了一些东西在发光,发光的东西中还有个人影,那人影很熟悉。
“那是青香啊!”我叫了出来。
“不要叫,她在搞活动。她将它们召出来了。”木香微笑着说,“青香真是好样的,她超出了每个人的预料。”
木香催我快跑,说等一会儿就要冒烟了。我跟在她后面跑,几乎被拉下,我真差劲。突然她将我用力一推,推进了她的一个“窝”。我倒在**。木香关上了门窗,还拉上了窗帘,她说外面景色很壮观,但不能让我看,看了就会做噩梦。
“是青香在搞爆破吗?”
“嗯。她的身子会炸成两段。”木香冷淡地说。
“她会死?”
“死不了。这是无害的活动。”
我听见一共响了三声,我所躺的床都摇晃起来了。木香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轻轻地说:“这下那矮子要对她刮目相看了。我纳闷:她一直守在家里,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倒是我这个姐姐比不上她,矮子看错人了。”
我把脑袋伸到窗帘外,看见到处晃着刺目的白光,很快我的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赶紧将脑袋缩回来。我对木香说现在我明白了,青香在家里时,尺叔将同煤打交道的一些诀窍传授给她了,因三姊妹中她最灵活。木香连连点头,说正是这样,青香才是我们家的英才,她自己只不过是个陪衬。她还说爹爹这下可以放心了,他就等青香这一招呢。“我们的妹妹啊。”木香说。
有人从外面进来了,居然是爹爹。爹爹见了我,一点都不感到惊奇,镇定地向我点了点头,就扭过头去同木香说话。
“那东西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就放在小学礼堂旁边。”木香阴沉地回答道。
爹爹从桌上抓了一样什么东西又出去了。
“你们说的是什么东西?”我问。
“是柏木棺材,妈妈要的,我请人定做了放在小学里。”
“妈妈不是好好的吗?她还留了薯片给我吃。为什么是妈妈?”我焦急地说。
“谁都有可能,可今天确实轮到了我们的妈妈。她很镇静,她说我们都长大了。”
外面又响起了一声爆炸声。我求木香告诉我妈妈在哪里,木香摇着头说,哪里都不在,妈妈已经化成了灰。
“二保你还不明白吗?”她责备地说,“第一轮爆炸时她就跳进去了,她迫不及待。当然有人在帮她……”
“是青香在帮她吗?”
“嗯。你总算开窍了。”
我打开房门,站在那里发呆。我想到煤的威力和**,想到我们这奇怪的一家人的关系。天色有点阴沉,但并非要引起人们的坏情绪。一些严肃的问题来到我的头脑中,我开始用力回忆同煤有关的一些往事。看来今天的局面不是偶然的,我不是一个善于观察和思索的男孩,或许某种疾病妨碍了我。他们不是将薯片留给了我吗?当然是留给我一个人的,我是最晚觉悟的那一个。我也曾去外面到处乱跑,但终究没有看透某些事。我的妹妹比我早熟,是不是因为爱?
“以后家里就只剩你一个人了。”木香幽幽地说。
听了她的这句话,我不由自主地抬起脚往家里走去。我看见烟已经散了,煤乡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平静之中有点自足,又有点挑逗。但也许是假象。那么妈妈呢,她知道真相吗?在我的心里,煤乡并不是眼前的这副样子,她日夜不安,爆炸连着爆炸,使得天际晃动着辉煌的红光。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