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水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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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伯住在贫民窟尽头的草棚里,娄伯的家是我的乐园。贫民窟同郊区接壤,娄伯的屋后有大片的荒地,荒地上还有几座乱坟。

一般我吃过早饭就出发,带着我的蝴蝶网。我穿过好几条街道和胡同之后,便从高高的阶梯上一路下去,到达那块肮脏的洼地。贫民窟的房子都是草棚,竹篾编织的、糊了牛粪的墙,屋顶上盖着草。如果是下雨我就不能来这里了,因为到处都是流成小河的水。天晴天却是很好的,有时你可以捡到掉在地上的蝙蝠。那些蝙蝠是多么美丽啊,我将它们送到娄伯家去养伤。

“阿良来了啊。”娄伯眼也不抬地说。

他正在搓草绳,今天他要为他菜地里的豆角搭架子。

我很快地扫了屋里一眼,发现了新的变化:屋角的行军**躺着一位白发老人,他的脸如同老树的树皮,深陷的绿色眼珠闪出吓人的光。

“这是我爷爷。”娄伯说,依旧眼也不抬。

我记得娄伯已经过了七十岁,那么他爷爷,该是一百多岁了吧?

“我爷爷一百一十岁了,”娄伯又说,“他行动不方便。阿良,你不要踢着了我的鱼苗啊。”

“娄伯,你要在哪里养鱼?”

“不是我,是爷爷,爷爷要把这些鲫鱼放到乱坟边上的水沟里去。”

我蹲下来,看见了那些绿色的鲫鱼,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品种。我轻轻拍了拍木桶,有好几条居然蹦出水面,它们太有活力了。听到我将鱼苗弄出响声,行军**的爷爷就烦躁不安,他发出婴儿似的啼哭声。

“造孽啊造孽。”娄伯说,“那些个坟茔可是万人坑呢。这些鱼儿可是吃死人肉的。”

“现在已经没有死人肉吃了啊。”

“怎么没有。那条水沟拐几个弯之后变得深不见底,谁知道通到什么地方,沟沟壑壑里头总有人肉浮出来。”

我听得汗毛竖起,连忙离开木桶。我一离开,爷爷就安静了。

“鱼苗是爷爷的**。隔一阵他就叫我去放鱼苗,他老嚷嚷那些尸体堵住了出口,要用这些鱼去疏通。当然我是不吃鱼的,鱼们都被外来的拾荒人捞了去了。”

我发现屋角的蝙蝠少了很多,就问娄伯。娄伯说这几天蚊子奇多,蝙蝠们吃得饱饱的,都恢复了健康。他还告诉我他养了一只巨型蝴蝶,蝴蝶是自己从窗口闯进来的。他说着就放下手中的绳子,领我去后面的堆房里查看。

那家伙在一只陶缽里头,原来是一条毛虫,体积是普通毛虫的三四倍,疣状突起上丛生的黑毛里头有暗红色的圆点子。我迅速地瞥了一眼后赶紧掉转了目光,我觉得背上痒得厉害,还有脚趾缝里头也痒。

“以后捕蝴蝶可要小心啊。”娄伯嘲笑地说。

堆房里头还养了一条巨型蜈蚣,一只绿蜘蛛,十几条蚂蟥,都是放在陶缽里,上面没盖任何东西,而它们就静静地待在里头不动。娄伯将自家的这间堆房称作“三角花园”,没事就带我进来参观一下他的这些“花朵”。

那一天,我在荒地里捕了很多蝴蝶,布袋都快装满了。似乎我越捕,那里的蝴蝶就越多,一群一群地拥出来围着我,弄得我害怕起来。它们品种繁多,但靠近头部的翅膀处都有血红的两个圆点。不知不觉地我就走远了,而这个时候天已黑下来。我周围的景物全变了样,我搞不清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黑暗中响起了男童的声音:

“要你不要往这边走,你偏往这边走。这里没有路,除非……”

“你是谁?”我问。

我眼前有水波在闪亮,也许是小河。当然也有可能那是一面镜子。

“我是看守。”他骄傲地说。

他朝我走近了,我还是看不见他。他叫我将装蝴蝶的布袋交给他。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袋子就被他抢去了。除了那点闪光,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听声音,似乎他将我的蝴蝶全放飞了。一会儿这些小东西的翅膀就扇着了我的脸颊,撒下的毒粉使得我的一边脸肿起来了。我用捕蝴蝶的网子在空中划了好多下,但什么也没触到。难道这个小孩没有身体吗?我泄气地立在原地,问他是谁家的小孩,在这里看守什么东西。他说他是娄伯的侄孙儿,他什么都看守,比如说我,因为我闯到这里来了,他就得看守我。

“像你这种拿着蝴蝶网子到处乱逛的公子哥儿,我见得多了。”

他显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捂着半边脸,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可以摸一摸你的手吗?”

“别做梦了!”他叫起来,“多么蠢的念头!不过反正你现在也走不了了,你可以摸摸我的草帽,它就在你右边的地上。”

我伸出脚探了探,探到一堆枯叶之类的东西。

“你走啊,你往前走啊。”他的声音在空中催促道。

我机械地向前移动了几步,眼前那点闪亮的水波就扩大了——的确是条小溪。我想到溪水里洗洗脸,他制止了我。他说水里头尽是尸体,如果我去洗的话,我的脸就会化掉。“这周围尽是这种没有脸的人。”他说。这时我的脸痛得像要裂开一样。

“你喜欢你爷爷吗?我是说娄伯。”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后来也一直没再发出声音,可能已经离开了。我也要离开,我要回到娄伯家里去,可是不论我往哪个方向走,眼前总是这条小溪,溪水汩汩地流着,水里有鱼儿跳起来,溅起水声。我将双手做成一个喇叭,绝望地喊起来:

“娄伯!娄伯!”

娄伯的身影居然出现了。在明亮起来的月光下,他在远方弯着腰侍弄他的菜地。他听见了我的喊声,就朝我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后来他手搭凉棚观察了一会儿,看见了我。

我听见他淌水过来了,一会儿他就到了我身边。

“阿良,你跑得真远啊。你差不多跑到外国去了。”

我觉得他的话莫名其妙,他不是就在附近吗?怎么说我跑到外国去了呢?不过此事的确奇怪,白天里,我从未见过这些溪水,它们是从哪里涌出来的呢?

“有人同你说过话了吗?”

“有一个男孩,可是我见不到他。”

“那是蟹西。他阴魂不散。他爹爹是渔夫。”

“啊,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这条溪水有深有浅,浅的地方可以随便淌过去,深的地方嘛,根本就没有底。你看,月光照着,这些鲫鱼就静静地不动了。这个品种的鱼,有的可以长到三尺多长,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培育的。”

他说着就弯下腰去用手搅溪水,口里咕噜着。我听见他抓了一条鱼,那条鱼猛力挣脱他的控制,飞到半空,然后又掉进水里去了。随即他也下了水。

娄伯隐没在水光之中不见了,我在溪边徘徊。我想,他大概是到外国去了,也许,这是他的家常便饭了吧。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远方的菜地,还有那些刚刚搭起来的豆角棚。这里的空气无比的纯净,为什么空中不见鬼火呢?阴魂们是多么的不爱招摇啊,看来只有当我踩着了某个界线时他们才会出来。

启明星升起来时,我看见了桥。桥孤零零的,上面竟然有霜,而天气并不冷啊。当我的一只脚跨上那桥,城市便轰响起来了。轮船的汽笛声,列车的隆隆声,大路上车水马龙的声音一齐迎面扑来。我忍不住回头张望,可是身后没有溪水了,连桥也消失了,我站在娄伯屋后的荒地里,看见娄伯在屋外晾晒湿衣服。

“娄伯,您抓到鱼了吗?”

“你还在操心那件事啊,阿良。那些鱼都是我爷爷的。年复一年,它们的数量多得将水道都阻塞了。不过地底下有无边无际的水域,吃的东西从来不缺。小东西们不满足于待在黑洞洞的深渊里,总喜欢到水面来游玩,这就造成了阻塞。那个蟹西,那一年掉下去再没上来,他爹爹因为这个才成了渔夫的。你想见他爹爹吗?”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娄伯说第二天晚上带我去见那老头。

盘老爹(蟹西的爹)住在贫民窟最脏的角落里,那地方凹下去,要踩着七歪八扭的梯级下去十多级才能进屋。门一推就开了,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桌子上点着油灯,草棚里显得烟雾缭绕。那些烟好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盘老爹躺在铁架子**,双眼瞪着草屋的屋顶。娄伯说:

“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我认得这位老爹,他在城里捡垃圾为生,他的草棚外面堆满了垃圾,堆得比屋子还高。娄伯为什么说他是渔夫呢?

盘老爹慢慢地撑起了上半身,他冲着我们傻笑了一下,露出焦黄的门牙,他的样子像个白痴,口水顺嘴角流下来了。原来他是到外面的尿桶那里去撒尿。

“娄伯,您怎么说他是渔夫呢?我认识他的,他天天捡垃圾。”

“傻孩子,很多人都有两个职业的。我也是渔夫呢,你不知道吧?”

“他常去那溪边吗?”

“他啊,想什么时候去就可以去。你睢,他现在就已经去了。”

我侧耳一听,外面果然没有动静了。屋里的烟雾越来越浓,我们咳起嗽来,待不住了,只好到外面去。我问娄伯这些烟是怎么回事,娄伯说是盘老爹弄的,他每天烧树蔸,弄出这些烟来刺激神经,因为他要保持高度警醒,免得忘记那件事。现在他虽然连话都不会说了,可那件事记得很清楚。

“哪件事?”我问。

“他儿子落水的事啊。本来蟹西从水里伸出手来攀住了他的腿,当时他站在水边。可是这个倒霉的人却摔了一跤,后悔莫及啊。他跌倒的时候,如果躺在地上不动也没事,可是他却用力一踢,将儿子重又踢进了水中。”

我不理解娄伯为什么说他是一名渔夫,他既没有船只也没有渔网,他用什么来捕鱼呢?可是娄伯告诉我说,做一名真正的渔夫,既不需要船只,也不需要渔网。我就问他需要什么。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

“什么都要。”

娄伯显然对这个话题厌烦了,他爬上七歪八扭的麻石阶梯,坐在半腰,手搭凉棚看天上的星星。草棚里传出被烧焦了的动物的肉的气味。我感到自己白来了,心里埋怨娄伯。他既然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又带我来见这个老头干什么呢?娄伯似乎忘了他来这里的初衷,只是坐在那高处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吐出的烟和屋里冒出的烟连成一片,我看不见他的脸了。站在呛人的烟雾里头,我一下子记起了娄伯昨天在水边用手抓鱼的事,我似乎就要明白什么事情,但又并没有明白,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

后来娄伯要我去屋里躺一躺,说是树蔸已经烧完了,屋子里头不会有烟了,还说盘老爹一时半时回不了,我可以边等边睡觉,等他回来我们可以看到有趣的事。

我躺在破布缀成的被子里头,灰尘呛得我老要打喷嚏。虽然心里害怕,尤其怕屋里起火将我烧焦,但想到娄伯就坐在门外,胆又壮了一点。一会儿我就迷迷糊糊了。

我醒来时草棚里被一盏煤气灯照得通明透亮,桌上堆着一大堆湿衣服,但是并没有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打开门叫了一声娄伯,我的声音在这个凹坑里发出回响。一个罐头瓶子突然从盘老爹的那一大堆废品里头掉下来,刺耳地一路响过去,我吓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我爬上阶梯,飞跑着跑出了贫民窟。

我快到家时,无意中看见盘老爹和娄伯坐在茶馆里头。我没想到茶馆居然会在凌晨开门,也许是专门为这两个人服务?娄伯看见了我,招手让我过去。

“这就是蟹西的搭档。”他对盘老爹说,朝我站立的方向一点头。

盘老爹将我拉到他面前,用一只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的,就好像他是个盲人一样。

“这里光线太暗了,他是想摸摸你的脸上有没有疤。”娄伯解释说,“他儿子当年有个朋友,脸上有疤,一脸凶相。”

我被这个捡垃圾的脏老头摸了一通,然后他突然推开我,对我不感兴趣了。

“你脸上没有疤。”娄伯嘲笑道。

“当然没有!”我高声抗议。

“那疤在你心里。”

我愕然。

“我不明白。”

“回去好好想想吧。有一天盘老爹会来找你的。”

我回家了。可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记起他们昨天说过,一大早就要去为亲人挂坟。我们家里的人对于每年一度的挂坟一事特别积极,一个月前就开始筹划供品和纸钱,还有船票的预定——因为我家的祖坟在很远的湖区。我照例不参加这项活动。很久以前我去过一次祖坟所在地,那一次,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的船只差一点遇难。那种绝境对我幼小的心灵产生了极深的影响,后来我就死活不肯去了。起先母亲总骂我“忏逆子”,后来爹爹说:“由他去。”她这才不骂了。忽然,我发现桌上放了一张船票,用茶杯盖压着,仔细一看时间,一小时后就要开船了。难道出了什么意外的事,家里人非要我去那种地方不可?我的额头上冒出汗来了。

门外有人探头探脑的,是阿菊那小子。

“阿菊,你看什么?”

“我来看你走了没有。你妈妈说,你这次如果不走,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机会?什么样的机会?我心烦气躁地收拾了几样东西,换了一双结实的胶鞋就上路了。我经过这条街的时候,街坊邻居都好像躲着我一样。我懒得管他们,一个劲地赶路,否则就要误船了。

然而我弄错了,我手中的票不是一张船票。登船的时候,验票员将那张票正反两面都仔细瞧了一遍,然后往我脸上一摔,说:“开什么玩笑!”我弯腰将票捡起,看见那上面赫然写着:水下游乐场,八元。后面登船的人一把将我推向一边,推倒在地。

“我倒要看你如何行骗!”验票员,一个麻脸,幸灾乐祸地说。

我灰头土脑地走出码头,然后将手里那张票拿出来看了又看,可上面还是只有“水下游乐场”这几个字。我们的城市很土气,大部分居民都是穷人,我们只在传说中听见过关于水下游乐场这种地方。据说那是很放浪的地方,男人和女人赤身**在深水里嬉戏。每个人都戴着氧气面罩。怪不得妈妈说“以后就没机会了”,她是要我去那种地方**一次,还是想让我长长见识?可是我怎么样去找到这个地方呢?我后悔刚才没有问问阿菊。

我郁闷地回到家里,决心将这事抛之脑后。因为我怀疑是我哥哥开的恶意玩笑。这时我从窗口那里看见马老师来了。马老师是来抓我去上学的。我不断逃学,他还是不屈不挠地紧追我。我躲进厨房。奇怪,他进屋之后就没有动静了。等了好久还是没动静。我终于忍不住了,硬着头皮走出厨房。马老师坐在厅屋里抽烟。地上扔了三个烟头。

他没有理我,就好像麻木了一样。

“马老师,您知道水下游乐场在哪里吗?”

他抬起头来,好像不认识我似的盯着我看了好久。

“你是中学生阿良吧?”他终于说道。

“是啊,马老师,我是您的学生阿良。”

他不出声了,又抽起烟来。我想,为什么马老师今天也不去学校?今天他应该有课啊。

“马老师,我愿意跟您回学校。”我胆怯地说。

这时马老师突然爆发出笑声,那笑声令我毛骨悚然。

“不,不,我今天不回学校了!我同你一样逃学了!以前我老想知道你逃学是去干什么,现在我才明白了——水下游乐场,哈!那种地方同贫民窟有关系,我们去那边找找吧。”

他说着就起身向外走,我跟在他后面,我发现他脚步蹒跚,莫非喝醉了酒?可是他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啊。马老师是教地理的,对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最感兴趣,介绍起那些事来滔滔不绝。我记得他说过,他活了四十多年,从来没走出过这个小城。当时我还觉得纳闷,想不通这样一个人为什么愿意待在这里不动不挪。

他有点横冲直撞的味道,街上的行人都给他让路。后来我们就到了贫民窟的台阶那里,他让我牵着他下去,因为他头晕,怕栽跟头。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扶他下阶梯,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一点也不紧张,像在腾云驾雾一样。我想,为什么水下游乐场会同贫民窟有关系呢?难道马老师在信口开河?

在那条歪歪扭扭的小巷里,有个叫杨爹的老头招呼我们进他的草棚坐一坐。我不想进去,因为这个人脖子上有一个巨大的肿瘤,看了叫人害怕。但马老师高高兴兴地接受了邀请,杨爹的孙子是马老师的学生呢。进了草棚屋之后,马老师和杨爹都站在屋当中,因为里头没有椅子。我也好奇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听那些各式各样的蟋蟀发出叫声。杨爹屋里的蟋蟀真多!

杨爹走到窗口去张望。

“你在看什么呢?”马老师问,上嘴唇有些颤抖,很担忧的样子。

“我看娄伯今天下不下水。”杨爹和蔼地说。

我大吃一惊。娄伯家在巷尾,离这里很远,而那条溪水沟更是隐藏在郊区的什么地方,如何看得见?于是我也走到窗口那边去看。然而我只看到对面的草棚,还有草棚后面的围墙。我问杨爹围墙后面是什么,他说是监狱,他还叫我仔细听,说可以听到吹哨子的声音,那是犯人在出操。

我既没有看到娄伯也没看到监狱,我很懊恼。

马老师也凑过来了,我们仨挤在小小的窗口。马老师的口里咕噜着什么,他小声地发出惊叹,一会儿说:“他下去了,天哪。”一会儿又说:“监狱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嘛。”我就问他是不是在说娄伯。他一把捂住我的嘴,竖起食指警告说:“小声点!”

看了一会儿,杨爹说他累得慌,就到那个床不像床,柜子不像柜子的东西上面躺下了。可马老师还是涨红着脸,在紧张地观察。这时杨爹叫我到他跟前去。

“你的名字叫阿良,对吧?”他打着哈欠问我。

“对啊。”

“你往我们这里跑,跑了好多年了,对吧?”

“对啊。”

“你仔细回忆一下,这些年你都看见了一些什么?”

“我想不出啊,杨爹。”

“想不出也要想。要不然你就不用去娄伯家了。”

他对我说话就像审犯人,他这一逼,我就用力去回忆,可收获很少。

“好像是,蝴蝶很多……后来我看见了水,其他的就想不起了。”

“你这个孩子,懒,你再用力想想。”

但我还是想不出,杨爹就叫我坐到蚊帐后面的黑暗里头去想。我绕到蚊帐后面,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蚊子立刻来袭击我了。我站起来要离开时,杨爹又说话了。

“娄伯就从那里下水呢,你不想看看吗?你坐着不动就可以看到。”

我已经不再相信他的话,就提起脚往外走。然而我立刻被绊倒了,跌了个嘴啃泥。我跌下去之际,还听到马老师说了一句:“他迫不及待了,小孩都这样。”后来光线就从我周围隐退了,我身处完全的黑暗之中,四周静悄悄的。我伸出手去,摸到蚊帐,然后我又绕到蚊帐的前面,想确定杨爹是不是还在**。不,他不在了,床也不见了,蚊帐倒还在。我走进蚊帐里头去,又走了十几步,才知道这里已成了一条通道。这黑乎乎的是通到哪里?娄伯屋后的荒地吗?还是真正的水下游乐场?都不是,我已经碰壁了,这个通道很短。那么退回到屋里去找马老师吧。有人在旁边笑,居然是我母亲。

“我们坐一天的船才到达的地方,阿良一抬脚就到了。”她说。

我看不见母亲,却可以感到她在靠近我,她那瘦而硬的手抓住了我的手。她反反复复地说:“阿良,你来了就好了。你年年都不来,让人挂念。阿良,你爹爹和你哥哥都在这里,你看不见他们,这不要紧,我们一家人都在这里呢。”我有点吃惊,因为妈妈以前并不同我亲近,也不像这样唠唠叨叨的。另外,她那双冷冰冰的手也令我感到不舒服。

我脑子里空空的,想不出要说什么,就信口说:

“我在草棚里头,后来天黑了……妈妈,这是哪里?”

“阿良,你还记得!”母亲欢喜地说,“要知道,你是拿了那张票来这里的啊。没有那张票的话……喂,我说到哪里了?啊,我的思想又断线了……”

妈妈很懊恼,甩开我的手蹲到地下去摸索什么东西。一开始我听见她的手在地上扫,发出嚓、嚓、嚓的响声,我想,她的手大概已被磨出血来了,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变成了水响,她在用双手捧着水洗脸呢。难道这里变出了一条溪水?我也蹲下去摸索,也摸到了溪水,那水冷彻骨髓。我摸到溪水时,就听到水里有很多声音,像是一些人在争执什么事。我就问妈妈是谁在说话。

“没有谁,是你自己要说话。”

后来妈妈说她先回去了,至于我要不要回去,由我自己决定。她说着就不见了。

我终于记起了那张票上写的字——“水下游乐场”。这就是水下游乐场!到底是什么人在这溪水里头说话呢?是一群**的人吗?我听出这伙人的声音有些南腔北调,可是谈话的内容,一点也听不明白。我学着妈妈的样子将水弄得哗哗响,他们就停止了说话,可我一停手,他们又争执起来了。我觉得他们打起来了。照理说,水下的声音应该是听不到的,现在我却听到了,而且我认为那些声音来自水下,因为像瓮里发出来的声音。记忆一下子恢复了,我想起杨爹说过的监狱的事。那么,是杨爹家里有一个水下监狱?往日里,当我走过贫民窟的小巷时,偶尔也注意过坐在草棚门口的某个人脸上的表情。住在贫民窟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有某种相似的地方,总之,让你看了第一眼不想看第二眼,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家里是不是都有水下监狱呢?那么妈妈和家里人又是怎么回事?坐上船去给祖上挂坟,却来到了贫民窟的草棚里吗?

“好了,阿良出来了。”马老师说。

我一扭头,看见身后有一扇门打开了,光线被放进来。马老师和杨爹站在门口抽烟呢。马老师举起左手说:“我这只手代表山。”

“马老师,我妈妈呢?”我问。

“你看看,阿良就是这样的,该关心的事不关心,只记得一些鸡毛蒜皮。”

马老师对杨爹评价了我之后,就垂下他那颗硕大的头,显得疲惫不堪的样子。杨爹脚旁放了一个编织袋,里头装了一些旧鞋子和旧报纸。莫非他们刚才一块捡垃圾去了?再看看杨爹的草棚,还是只有那床不像床,柜子不像柜子的东西放在那里,那上面挂着蚊帐。出于好奇,我走过去在那蚊帐上抓了一把。没想到蚊帐如同蛛网一样立刻就破了一个大洞,我那只手也变得火辣辣的,手掌上显出很多出血点。杨爹一直在盯着我看,这时他就说:“阿良以后常来吧。你们家的人都很熟悉这个地方的。他们有时一天进出好几次呢。”

“杨爹,我回家去了。”

“你走吧,你走吧,到了夜里你又会想来的。一张门票可以来许多次呢。”

“杨爹,是你给我们的门票吗?”

“门票到处都是,你只要留心一点就看见了。你早上起来叠床时,说不定枕头下面就放着一张。这种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发生了就发生了。”

我走了好远,还听见马老师和他在大声议论我,他们好像在为我的前途担忧。马老师反复说:“我这只手呀,代表山。”

我家里的人挂坟回来了。我仔细观察妈妈脸上的表情,可是一点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问她有没有去过杨爹家里,她说记不起来了。我又问她今年湖区有没有什么新变化,她说有,坟都被淹了,成了一片汪洋,所以她和爹爹就将带去的纸钱抛到水里头去了。

“我问你爹爹,我们来干什么?爹爹说他也记不起是来干什么的了,可能是来捡破烂的?那个时候啊,洪水里头到处是居家用品,凳子啦,木碗啦,充了气的轮胎啦什么的。我要去捡,你爹爹又不让,说带不了。最后我们只带回来一个孤儿。”

“孤儿在哪里?”我问。

“在厨房里的柴堆里头。你可要小心,不要离他太近。”

我走进厨房,柴堆那里太黑,我站了好一会眼睛才看见东西。是有一个穿黑衣黑裤的小男孩坐在柴草上,他眼珠又大又外凸,腮帮子鼓鼓的,样子很像青蛙。我很想问他一些事,然而母亲的警告又使得我不敢问,我担心这个孩子要咬人。他手里拿着东西,那是一柄很小的斧头,他做出砍伐的样子,却没有真的去砍什么东西。我简直看呆了!

“你是谁家的小孩?”

“我是你家里的孩子嘛。你不要走拢来,我要砍东西,碰到什么砍什么。”

他朝我扬了扬斧头,我吓得退到了门边。妈妈和哥哥也在门那里,他俩都惊恐地盯着这个小孩。妈妈叫他做“水娃”。我问妈妈为什么水娃说自己是我们家的小孩,妈妈的表情就变得朦朦胧胧的,她在回忆。最后她叹了口气,说:

“你还不知道啊!这事都好久了。我不想去说它。”

后来哥哥推着我们往卧房里去,我们三个人都进了妈妈的房间,把门也闩好。

我还是想问妈妈那个问题,可哥哥不让我问,说“会勾起伤心事的。”这时妈妈已经上床了。她的脸上满是苦恼,她那瘦小的身体在被子下面几乎像没有一样。但她并没有安静地躺下,隔一会儿她就掀掉被子在**乱滚一通,发出野蛮的叫喊声。哥哥说这都是水娃的影响,他待在家里一天,家里就一天不得安宁,他把每个人心里的魔鬼都唤出来了。

哥哥和我来到屋后的水井边上,他围着井边绕圈子,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所有的事都发生在他们去挂坟的时候。我从他的讲述得出的印象是,湖区根本就不存在祖先的墓地,那里是洪水肆虐的荒地。确实也有些流浪的人住在那里,不过他们的住所都是临时搭起的棚子,洪水一来就冲倒了。每次爹爹妈妈去那地方都好像只是为了证实一件事:洪水势不可挡。他们将纸钱和供品往水中一扔就回来了。哥哥不时发出冷笑,像在说别人家的事。忽然他的语调变得沉重了,大概因为他说起了水娃的事。他们第一次发现水娃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婴儿。妈妈最先看见他,他赤身**,正在顺水漂流。妈妈像疯子一样沿岸边跑,但终究,那孩子离得越来越远,消失在视野中。从那以后,每次去湖区她都要寻找这个小孩,爹爹也帮她找,但爹爹十分悲观,老说:“找到了也没用。”有好多回,他们还真找到了他。他慢慢长大了。有时他在水里玩,躺在旧轮胎上顺水漂,有时他又在一丛灌木里头酣睡,身边放着那把小小的斧头。

“哥哥,你们为什么要留给我一张‘水下游乐场’的门票呢?”

“因为你好久都不去挂坟了,我们想让你去走一遭啊。”

“那么,爷爷他们的坟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那些坟在一个地方,但是去那里的路有好多条呢。后来你不是碰见妈妈了吗?城里的一些沟沟壑壑的处所都可以通到那里。”

哥哥说,妈妈去抱水娃的时候,水娃死死地咬住她右手的虎口,后来还是爹爹用木棍敲了一下他的头,他才松口。水娃一进我们的屋就爬到厨房的柴堆里去了。那么,他是不是我们家的小孩呢?我问。哥哥停下脚步翻眼看天,半晌才说:“应该是吧。”

我想不通,因为我们家里没人能生下这个小孩。妈妈太老了,哥哥他们还没成家。他应该是别人家的孩子,也许,他是从水下游乐场里头走出来的?在我的印象里,那种黑暗的地方只应该有鳄鱼。我把我的看法告诉哥哥,哥哥就说我“不切实际”。至于为什么不切实际,要怎样看才是正确的,他没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门票交给哥哥,他看了看又还给我,要我保存好,因为可以永久使用的。“什么时候想去了就可以去。”

这时我们听见水娃在厨房里发出叫声,哥哥脸上显出痛苦,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我连忙跑到厨房窗口那里去看,我看见水娃上了灶台,他张开鲜红的大口又叫了一声,门那里露出妈妈惊骇的脸。我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我觉得这个小孩成了家里的主宰。爹爹在哪里?哥哥不是说他敢敲他的头吗?后来我才知道,爹爹当时将自己关在柴房里忏悔呢,他认为自己虐待了水娃。

我回转身,看见哥哥已经倒在地上了。我在他脸上拍了好多下,他还是没睁眼,也许,他讨厌我打扰他。我一抬头,看见了马老师。

“马老师!”我有些激动地叫他。

马老师微微笑着,对我做手势,意思是叫我不要待在这里了。

“哥哥怎么办啊?”我很为难。

“他丢不了。你们会相逢在人鱼混战的地方。”

我觉得马老师说这句话时像在读课文一样。什么叫人鱼混战的地方啊?

看到我脸上迷惑的神气,马老师又补充说:

“他人在这里,魂已经到了那里。”

“哪里啊?”

马老师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了,他要我跟他走,因为“这屋里乱糟糟的,像一个动物园”。我们穿过妈妈那间敞开门的卧房时,妈妈正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她将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底下。我们一出门就碰上了娄伯和杨爹,还有一个老女人。我们刚走了几步,马老师忽然停下来,叫我回去拿捕蝴蝶的网子。于是我又跑回家拿了网子过来。

一会儿我们这一行人就到了娄伯家。娄伯的草棚里还是原来的样子,白发老爷爷躺在行军**。老人见我们来了,就烦躁地挥着双手,叫我们“滚。”老女人蹲在床边,轻言细语地同老爷爷说体己话,还用手指去梳理他的乱发。我听见她反复提到“美仑理发店”这个地方。娄伯告诉我们说,这个老女人是他妹妹,从外地赶来的,她说的这家理发店是他们父亲年轻的时候常去的,他的思想停留在过去的日子里,因此只能同他讲过去的那些事。娄伯又说,因为自己记性越来越差,将过去的一些地名人名全忘了,这才特地将妹妹从外地叫来安慰老人的。说到这里,娄伯突然转向我一个人,严厉地责问我怎么还不去捕蝴蝶?“这里的蝴蝶都成灾了。”马老师过来为我打圆场,说是“小孩子好奇心强”。

我从后门一出去,就看到那些小东西铺天盖地地过来了。我挥舞了一会儿网子,带来的布袋就被它们塞得胀鼓鼓的。不知为什么,今天蝴蝶令我感到有些肉麻。它们全是一种类型,黑色的翅膀上长有两个暗红色的大圆点。看得多了,我居然联想到了鬼眼,鬼的眼不就是暗红色的吗?这些蝴蝶会不会是娄伯培养出来的呢?看来它们的品种越来越纯了,我记得先前也见过翅膀上有红色点子的小东西,但它们并不是一模一样的。当我装满了第二个布袋时,我为娄伯的能量大大吃惊了。娄伯啊娄伯,你的家就像一个实验工厂呢,鱼啊,蝴蝶啊,你都可以让它们泛滥成灾。我又想到那个百岁老爷爷,想起娄伯说他养了鱼苗放到深渊里头去吃死人肉的事。我的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了。这一刻我脑子里尽是吃人的鲫鱼和长着鬼眼的毛毛虫,我都要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