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水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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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老师从后面用手插进我的两胁,将我搀扶起来,口里说着:

“这种事你也偷懒啊,这又不是背书。你看看老爷爷吧。”

白发老人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浑身停满了那种蝴蝶,连脸上都是。他一点都不讨厌这些小东西,而蝴蝶们,大约将老人当作了一株树。我羡慕起他来,说:

“蝴蝶不是挺好的吗?干吗要我捕捉它们?”

“这是娄伯在锻炼你的耐心呢!”马老师捂着口笑。

老爷爷往荒地那边一直走过去,我们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他快要到达溪水所在的地方了。后来我似乎看到他在下水,因为隔得远,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奇怪的是蝴蝶们也随着他飞到溪水所在的地方去了。荒地的这一边,娄伯在给南瓜施肥。他干一会儿活又停下来,朝着他老父消失的方向怔怔地发呆。马老师凑到我耳边说:

“阿良,你瞧,不管年纪多大,心里想的还是那件事。我嘛,这两天就决定逃课了。刚才娄伯说他爹爹的时辰已经到了,他会不会用他这把老骨头将那入口堵上呢?游乐场啊游乐场,水下游乐场……”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像在梦呓。

我们身后响起了女人的绝望的号哭,那声音凄厉无比,响彻天空。是娄伯的妹妹。

马老师说她是为父亲而哭。我有点不理解她。老人不是一百多岁吗?干吗这么伤心啊。

马老师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轻轻地又说:

“这位老人决定着很多人的生活呢。要知道他是20世纪的人啊。”

我心里想,马老师想干什么啊,课也不上了,就这么**来**去的,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以前特严肃,学生背书错一两个字都要罚站。还有娄伯这一家人,他们又想干什么啊?我突然感到不安全,感到这个地方到处是鬼魅。可是先前,我一直将娄伯的家看作乐园呢。

厨房的窗口冒出火焰来了,娄伯的妹妹在放火呢。要烧掉这个草棚子实在是太容易了。娄伯从菜土那边往屋里赶,他是去救火的。没多久火就灭了,老女人冲出来,用双手蒙着脸蹲在地上,娄伯在一旁劝她。

“娄大妈是弃儿。”马老师告诉我说,“当年逃荒时,娄伯的父母嫌女儿拖累了他们,就将她放进一口枯井里,让她去死。有人救了她。”

他说这是她第二次同父亲见面了,这个死心眼的女人崇拜她的父亲。娄伯是偷偷叫妹妹来的,如果百岁老人知道的话,一定不准她来。上一次,老人就将她赶走了。我问马老师他是怎么知道的,马老师就说是杨爹告诉儿子杨狗,杨狗再告诉他的。杨狗是个好学生,什么事全告诉老师。在贫民窟里没有秘密,一个人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娄大妈是怨恨她爹吗?”我问。

“不是,她只是想烧死自己罢了。”马老师肯定地说。

看来马老师是对的,要不然,娄伯干吗要劝她呢。我抬起头,看见蝴蝶们又飘飘****地过来了。我感到老人是不会回来了。马老师也同意我的看法。他提议我们进屋去,因为娄大妈需要人劝她。我跟在他后面走,趁他不注意就偷偷地将蝴蝶全放走上了。一些晕死过去的掉在地上,过了好久才恢复元气。

我们走进草棚,看见娄大妈躺在那张行军**。她的头发一下子全白了,如果不仔细看,我还以为她是先前那位百岁老人呢。娄伯在旁边唠唠叨叨说起来,他说她这个妹妹性格死倔,要干什么事谁也劝不过来的。现在可好,屋里本来就很挤,她又占了这张床,搞得他自己没法在屋里待了,另外盖一间草棚吧,一下子也来不及。多么糟糕啊,要是水娃在这里就好了。上一次就是那孩子将她吓回去的,她一见他就面无人色。

“您是说水娃吗?他在我家里呢!”我叫起来。

“是啊,我是说蟹西,跑到你家去了吗?”

我太吃惊了,水娃不是从湖区来的小孩吗?怎么又变成了这荒地里的蟹西呢?何况蟹西说话的声音同水娃根本不一样嘛。

“可是我们家里的水娃,根本就不是这里的这个蟹西!我们家的那一个,长着一副青蛙脸,还咬人!”

娄伯和马老师都笑起来。娄伯说:

“阿良观察得真细。不过你又没见过我们这里的蟹西,怎么知道你看见的不是这一个。人的声音是可以装出来的,要装多少种都做得到。”

我还是坚持说,家里的水娃是妈妈从湖区抱来的,不信可以跟我到家里去看。

“我才不去看呢,”娄伯说,“倒是你妈,先前来这里看过好多次。你不是还碰见她了吗?”

隐隐约约地,我感到自己马上要明白一件事了。黑暗的洪水在我脑袋里涌动着,水底有各式各样的绝望的哭声,那些声音咕噜咕噜地冒出,不像人声。

“阿良老想着水下游乐场的事。”马老师说,“现在他想去就可以去了。”

我走出草棚,然后穿过贫民窟往家里走。我上到长长的斜梯上时,听见下面的贫民窟里有惊恐的叫声,像是围追堵截一名逃犯。

“蟹西!蟹西!”一群人都在喊叫。

他们似乎在将他逼向一个角落。我在阶级上坐下来,想等着看个究竟。可是我等了又等,只看见群情激动的人们,却始终没看见那个小孩。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孩子还是没出现,人们却安静下来了,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他们要抓那孩子干什么呢?

哥哥若无其事地坐在房里修理他的矿石收音机。我走进厨房,厨房里静静的,水娃已经不见了,柴堆也被人搬走了。

“妈妈呢?”我问哥哥。

“她啊,她同水娃一起走了。”

“去了哪里?”

“还不是湖区。她说我们家太小,限制了孩子的活动。”

“他们不会到贫民窟去吧?我听见有人说水娃在那里。”

“嗯,有可能。这些地方都是相通的。下午我就把妈妈送上船了。”

哥哥的收音机里头传出奇怪的声音,怎么听也像是青蛙叫,这是哪个电台的播音呢?他将耳朵紧贴小小的喇叭去听,听得如醉如痴的。

“水下的声音啊。”他呻吟似的说。

“还有这样的电台!”我大大吃惊了。

“你不知道吗?关键在于捣弄。我不停地捣弄收音机,那个台就会突然冒出来。这里头还放哀乐,你听!”

我将耳朵贴上去,听见了细如游丝的一点声音,断断续续的,谈不上是哀是喜。看见我疑惑的表情,哥哥就高兴了。他说他总是从收音机里头去了解水下游乐场的情况,收音机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过。他说着说着突然一怔,放下收音机站起来。“有人进来了。”他说。

进来的人是爹爹。爹爹说:“我是回来拿雨衣的,拿了就走。”忽然,他看见了收音机,他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紫色,声音从他牙缝里被挤出来:

“你这个奸细,你可真会记仇啊。”

哥哥尴尬地站在爹爹面前,我知道他恨不能钻进一个地洞躲起来。这时爹爹用颤抖的手去拿收音机,喇叭一响起声音,他的手就一抖,机子掉到了地上。爹爹痛苦地捂着两耳出去了。地上的收音机正在播报天气预报。

“这是我从湖区捡来的,废物利用嘛。”哥哥说这话时显得有点失魂落魄的。“小时候爹爹不准我玩矿石收音机,说会泄露天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说他是回来拿雨衣的,可是他现在待在厨房里了。外面艳阳高照,他拿雨衣干什么呢?莫非他去的地方正下大雨?我现在对于家人的去向一点把握都没有了。长期以来,他们就在我所不知道的处所经历了很多事,他们的活动路线是隐秘的、完全料不到、也想不出的。想到这里我就全身发冷。

“他说湖区的东西一样都不准带到家里来,免得造成污染。可是他和妈妈一心就惦记那些东西。水娃不就是那里来的吗?那小孩在湖里一唱歌,鱼儿都得死掉。”哥哥幽怨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我感到厌世的倾向在他身上冒头。

“还有什么东西没被污染呢?昨天我的无名指的指甲嗡嗡作响,我放到耳边去听,听见鱼儿在哭……我,你不理解我,阿良!”

他的眼珠鼓出来。眼白上满是血丝。我感到他要说的东西太重大了,可他又说不出。

“哥哥!”我乞求地叫他。

“呸!你去过贫民窟,你全知道的。只要有一点线索,大家就要追寻到底。你瞧瞧这双手,是不是污染了?”

我看见的是一双普通的青年男子的手,指甲有点外翻——这是家族的特征。他又叫我伸出双手来,他说我的指甲缝里全是蝴蝶的毒粉,就是洗也别想洗掉。

家中的气氛如此紧张,我又弄不清真正的原因,就不想在家里待了。我走出门,迎面碰见了阿菊。阿菊问我是不是要到他家里去,我说正是。他让我等一等,然后伸长脖子将周围看了个遍,这才抓住我的手同他一块飞跑。我们穿过两条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到了他家。然后他叫我脱下鞋,他自己也脱下,我俩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他的小房间。

我压低声音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他一早就听说了我们家的事,所以他才守在我家门口的。现在外面都在传说,其实我才是那个水娃,我会要搅得这片地区不得安宁,所以一些人商量着要捉拿我呢。院子里有些响动,阿菊脸上就变了色,说他们在步步紧逼。“你哥哥也同他们搅在一起。”他要我躲进柜子里头去,我不肯,他就怒视我,像要吃掉我一样。我问他为什么我会是水娃,这不是开玩笑吗?

“不是开玩笑。”他摇着头说,“你想想看,为什么这么多年里头,你家里的人不带你去挂坟?”

“那里根本就没有坟,我不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他们把水娃带回来了。”

“啊,你以为……我不和你说了。不是每个人都天天往贫民窟那边跑的!”

阿菊最后这句话像在威胁我。院子里变得吵吵嚷嚷的,他又一次叫我躲进柜子里头,我还是不听他的。我想,就让他们抓了我去吧,凭什么说我是水娃?我抬脚想往外走时,阿菊一把拖住我,凑到我耳边说:“你怎么就不会好好检讨一下自己呢?”

不知怎么,我一下子记起了口袋里的门票,于是掏出来给阿菊看。

“正是它。”阿菊说,“这个地区只有你有这张票。我也知道水下游乐场,我是听我爷爷告诉我的。那个地方一百多年前就拆迁了,没人知道迁到了哪里。那里面的设备啦,人员啦,都散落在城里,尤其是贫民窟里头。你仔细瞧瞧,这张门票的纸张,还是古时候才有的那种纸。”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是水娃。明明妈妈带回来一个水娃,还咬人。”

“你太死心眼,不会想问题。”

我冲到院子里,那些人都愣住了,默默地让开一条路让我过去。我跑到门口,还听见阿菊在那里喊:

“阿良你的良心给狗吃了啊。”

没地方去,只好又回家。妈妈已经回来了,她坐在临街的门口梳头,一只眼青肿着。她看见我就假笑了一下,我觉得她的笑容里头有很多内容。我从她身边插过去就进了厨房,厨房里没人,我又看了其他房间,爹爹和哥哥各在各的房里。她没有将水娃带回来。

“妈妈,水娃呢?”

“我把他推到井里去了。他太闹了,留在家里我害怕。阿良你去上学吧,你去上学,就没人找你的麻烦了。你的书包呢?”

我钻进床底下,从里头扒拉出我的书包,拍掉灰,将一些散乱在各处的文具放进去。我惴惴地想:妈妈会不会把我也推到井里去?还是去上学吧。

吃完饭我就背着书包去学校。走到半路就遇见了马老师。我吃惊地发现马老师一下子变得衰老不堪了。他满脸褶皱,一边嘴角下垂,似乎还流涎水。难道这是马老师的爹?怎么又穿着同他一模一样的衣服呢?

“马老师?”

“阿良吗?”他显出欣喜的样子,“我也回学校去,我这个样子,上不了课了,我脑子里尽是那些鲨鱼啊,光屁股的水娃啊,还有深井,你想,黑洞洞的水下到处是一口一口的深井,那有多么可怕。”

“您刚才说到水娃,有几个水娃?”

“六个吧,这些该死的,全坐在井口,看见人就像青蛙一样跳到井里去了。”

“啊,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傻孩子,水下游乐场的事别对同学讲。”

“他们说不定比我还清楚。”

“那也不要去讲。”

我走进教室,教室里头没有老师,同学们都在画画。我的同桌小山对我说,我其实不用来上学了,没人管的。现在老师们都不到课堂上来了,学生来了就自学。我说那么我也来自学吧。小山听了我的话盯着我看了一会,冷笑一声,说:“你就试试看吧。”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的同学们手里拿着笔,什么也没画,他们全都在倾听外面的响动。隔一会儿就有一些人走出去,然后又有另外一些人回到教室,就像轮流值班一样。我觉得好奇,就也想跟着一拨人出去,却被小山拉住了。小山咬牙切齿地说:“你找死啊。”于是我不敢动了。我注意到回来的同学一个个脸色发青,腿子像在抽筋呢。他们看见什么了啊?我问坐在后面的茅叶他看见什么了,茅叶说:“同看见了鬼差不多。”我心里想,既然这么可怕,同学们干吗还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呢?瞧他们那副急煎煎的样子!他们还为谁该先出去发生争执呢。同桌小山不让我出教室显然是轻视我,因为我这么久没来上课,不知内情。

后排的玻璃窗那里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又不见了,是马老师!我冲出去,我要去找马老老师。我追到操场边上才追上他,他走得真快。

“马老师,我的同学们在干什么啊?”

“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过就是那口井往外冒水罢了。真没想到,水都溢出井口了。”

“一口井!?”我说,吃惊得脑袋里轰轰响。

“是啊,就在食堂后面。你可不要走拢去看,那里头有可怕的东西。”

我撇下他就往食堂那边跑,一路上,我的脑子里翻腾着种种不可思议的画面。不知怎么,我预感到这件事同水下游乐场之类的事有关。妈妈说过她将水娃推到一口井里头去了……而且是她催我来上学的!

远远地就看见那里围了四个同学。走到面前,发现他们全在簌簌发抖,说不出话来。井里隔一会就冒一股水出来,周围积成了一个大水洼。我走近看了看,然后气愤地对他们说:

“你们都害怕些什么啊?”

我逼问一个叫小苗的女孩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里头……那里头尽是死人啊,像活着一样,我都认得的人,可又死了。他们……”

她话没说完就发狂地跑,其他人也跟着跑。

我绕过水洼,从另一边接近井台。马老师也过来了。我俩脱了鞋走上井台瞧了一瞧,并没有看到什么东西。然后马老师问我怕不怕死,我说怕,马老师说那就好。我不知道他说的“那就好”指的是什么。当井口又一次冒水时,马老师就掉眼泪了,他说他儿子在井里。“说走就走了,根本不怕死!”马老师的话里头充满了怨恨。我想,怪不得马老师对水下游乐场那么大的兴趣啊,说不定他羡慕自己的儿子?

“我上课的时候,同你们讲的全是关于水下的事情,为什么你不认真听呢?”

我翻着白眼用劲回忆,记不清马老师说过些什么,因为那时我在下面做小动作。只记得有一次我被他逮住了,他让我回答:“井大还是湖大?”我说当然是湖大,到湖里去还要坐船嘛。当时他显出痛心疾首的样子,认为我学得太差,还用教鞭打了我的手板。现在我看见他抺眼泪的样子,心里就有点明白了。我也想哭,我就拉住马老师的双手,嚷嚷道:“马老师,我答得出您的问题了,井大!井大!井比什么都大!因为所有的人全在底下!”

但是马老师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他进入了恍惚之中,井水淹没了他的双脚,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杨树上的那只乌鸦对他使劲叫他也没反应。我呢,当然站在干地上,我可不想弄湿鞋子和衣裳,因为还得上课呢。我突然发现马老师两只手各抓着一条鲫鱼,是娄伯家见过的那种绿色鲫鱼。难道他一伸手就可以捉到鱼?我怎么没看见水里头有鱼呢?马老师将鱼儿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又将它们扔回井里去了,那鱼儿居然还向上蹦出几尺高呢。马老师像梦游人一样下了井台,往教室那边走。我因为担心他,就跟在他后面。

他进了我们教室,在讲台上坐下,举起一只右手,大声说:

“鱼。”

“鱼。”全班同学齐声说。

我看见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渴望,这时我才感到我的确是学得太差了。

他举起左手大声说:

“山”。

“山”。全班同学齐声说。

只有我没开口,虽然没人望我一眼,我还是坐立不安。

马老师说完这两个字之后,就丢下我们走掉了。

我的同桌小山哭起来了,接着教室里一片哭声,其间又夹杂了“马老师,马老师”的喊声,就好像马老师是去赴死一样。也许他真的是去赴死?

窗子外面站着妈妈,一副慌乱的样子,头发也乱糟糟的。她向我打手势,伸出三个指头,我不明白她的含义。我走出教室,看见她脚下的篮子里放着三条一尺多长的鲫鱼,已经死了,鱼儿背上都是那种微微的绿色。

“阿良,这是我在扔水娃的那口井里捉的,现在我要将它们放生。你带我去井边吧,我不认得路呢。”

“这几条鱼不是已经死了吗?看眼珠就知道。”

“胡说八道,它们才死不了呢。当年你被抱回家来时……”

她突然感到自己说漏了嘴,就铁青着脸沉默了。看见她的表情,我也不敢问她,我心里害怕。想起最近的一系列事,我感到一个谜的谜底正在徐徐揭开。十几年来,是妈妈养育了我,她从哪里捡到我的呢?从一口井中吗?也许现在是我回到那种地方去的时候了?我依稀有种记忆:小时候她为我洗头,将我的脑袋按在水盆里让我在水下呼吸。我们到了食堂后面的井台边,妈妈走上井台看了几眼,将鱼儿扔进去,然后哭丧着脸对我说:“这口井是刚刚开始冒水的,原来我还以为是口枯井呢。刚才我看见你的老师在里头,他到过我们家,我认得。”我凑上去看,却并没有看到。井水静静的,正在往下沉,每沉下去一段就有嗡嗡声发出,像是什么动物在呜咽。妈妈催我快离开,说要不然等下水冒出来跑都跑不及。于是我就同她下了井台。校园里的氛围很紧张,到处是鬼鬼祟祟的男孩,他们结伴而行,也许在搞什么活动吧。妈妈指着一个小个子的光头对我说,那小孩走失过一次,后来还是娄伯救了他呢。

我们走到学校门口时,我看见地上已经湿了,很多光屁股的男孩在操场的水洼里头乱跳乱叫,那些孩子都在五到六岁之间,不是这个学校的。

我以为妈妈会回家,但是她说近期她不回家了,要去处理好一些事。

“你刚才也看见了,那里的情况那么紧急,我怎么能不管?”她满心忧虑地说。

我想,“那里”指的是水下吧?她怎么去管呢?她太喜欢夸口了吧。现在她到马老师家里去了,她是去报告噩耗,还是去报告喜讯?

我无精打采地在街上溜达,打算等天一黑还是去娄伯家里。我经过瓷器店时,爹爹从里头出来了,他抱着一个细口大瓷瓶。我问他买这个干什么,他说养鱼。

“你妈老是要养特种鱼,必须用这种瓶来养。你知道吗,她的鱼不需要氧气,要是全密封的鱼缸就更好了,这一种也可以凑合吧。”

他又告诉我说,他把哥哥的收音机扔到井里去了。“那种勾人魂魄的东西放在家里是祸害。”他抱着瓷瓶匆匆往家里赶,我预感到家里出事了。这一来,我更不愿意回去了。街边有两个小孩在地上打弹子,其中一个很面熟的光着屁股。我蹲下去,想加入他们的游戏,但他们对我很警惕,不同我玩。这时我想起来,这个光屁股的男孩刚才不是在学校的操场上玩水吗?他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啊?光屁股朝我瞪了一眼,那双青蛙眼吓了我一大跳。另外那个孩子对我说:

“他呀,只能赢,不能输的!你走开吧。”

“水娃!”我喊他,同时心里就升起一股手足之情。

他向我翻出大大的眼白,显然对我很反感。我只好离他们远一点,但我还是不甘心地看着他们。另外那个孩子又说:“叫你走开你就要走开,不然你的脑袋就要开花。”

他说完这句话我的后脑勺就挨了他的弹子,剧痛使得我流出了眼泪。我抱着脑袋恐惧地离开他们,没走多远小腿上又挨了一弹子。这一弹子使得我跌倒在地,抱着小腿喊了起来。过了好一会我才平静下来。我面前站了一个人,抬头一看,是马老师。一看见马老师我的腿就不痛了。

“马老师,您不是在井里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冲口而出道。

“我爬上来了,你看我的头发还是湿的呢。我再不上来,你妈妈放下的三条鱼就会把我咬得皮肉和骨头分家。真是个厉害女人!”

他用一把木梳梳着他稀稀拉拉的头发,显得容光焕发,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是什么?”他举起左手问我。

“山!”我喊道,只觉得力气又回到了我身上。

“这呢?”他举起右手。

“鱼!”

马老师很满意,多摺的长眼笑得像开了**。我问他刚才那两个小鬼到哪里去了,他说早就跑了。

“碰上我这种潜水好手,他们那点小伎俩可就不够喽。阿良,你同我学潜水吗?”

我使劲点头,脸都涨红了。

“你要吃得苦,还要不怕死。”

“我从哪里下水呢?”

“我们到娄伯那里去,坐在那些蝴蝶中间,潜水就开始了。”

“多么奇怪!”

我和马老师又下贫民窟了。我们经过那些破草棚时,听到许多棚屋里都传出小孩唱童谣的歌声。那些歌声特别清晰,所有的小孩唱的都是同一首歌,歌词里提到槐树、白花,还有对妈妈的思念。末尾的一句是:“蝴蝶、蝴蝶,杀人的蝴蝶!”有一个小孩从一间屋里探出头来,我蓦地停住了脚步——他就是水娃!那一身黑衣服,还有鼓出的青蛙眼,同坐在我家柴堆上的那一个一模一样。他立刻把门关上了。马老师催我快走,说不然就来不及了。我们就小跑起来。

娄伯家里静悄悄的,娄大妈不在了。过了好一会,我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之后,我才看见娄伯躺在屋角的地上。他**着上半身,全身停满了蝴蝶,尤其是眼窝里,一个眼窝里有五六只,翅膀一动一动的像在吸吮。我凑近去,看得更清楚了。它们翅膀上的红色圆点都好像微微地突起,里头有汁液一样,难道是毒汁?它们真是“杀人的蝴蝶”吗?我推了推娄伯的肩头,竟然像石膏一样硬而冷。

“我们来晚了。”马老师说。

“他死了?”

“不,他睡着了。这些小东西们将他催眠了。都是娄大妈的鬼,她那么远赶了来,我就知道她来者不善。她以后要以此地为家了。”

马老师和我走到荒地,我们穿过那片菜土一直往北走,天阴沉沉的,我听见脚底下有流水声。荒地里一只蝴蝶也没有,只有些蚊子在飞。马老师要我注意脚下,说下面是一个“湖”。我们走到刺蓬那里时,马老师说:“你看,她就在那里。”

我看见娄大妈坐在刺蓬边的石头上,她身边有一个小孩在地上玩呢。马老师招呼我和他一道蹲在乱草里头。我问马老师那小孩是谁,马老师说是蟹西。那么蟹西是水娃吗?我又问。“谁知道呢?”马老师满脸的迷惘。

娄大妈弯下腰拾起一个彩色的编织袋,她将袋口放开,蝴蝶就源源不断地从里头飞出来,飞向天空,形成一朵蘑菇云。她的编织袋就像是一个魔袋,里头居然可以装那么多的蝴蝶。那小孩欢喜地跳着,叫着。

“她在老家的职业是养蝎子,培养蝴蝶品种只是副业。”马老师说。

我立刻想起了娄伯的“三角花园”里头的巨型蝴蝶,看来那也是娄大妈培育的。

这时奇迹发生了,天上的那朵蘑菇云垂下一根线,娄大妈举起编织袋,蝴蝶们就顺着那根线落进袋口,这个过程大约有十分钟。蘑菇云消失得一干二净。娄大妈将编织袋扔在刺蓬里,仰身躺在石头上。

“她需要做梦。”马老师说。

可是蟹西不让她入睡,他老在旁边用脚踢她。这时娄大妈就发出像狼嘷一样的可怕的声音,她大概焦虑得发疯了。

马老师笑着捅了捅我,说:“她是做不成梦的,因为有这个捣蛋鬼嘛。阿良啊,其实你妈妈也做不成梦。因为有你啊。女人做梦,小孩捣乱,男人的魂魄在阴间。”

我觉得他最后这句话是在背书,马老师大概读过很多奇怪的书。

蟹西居然从地下捡了块石头去敲娄大妈的头盖骨,娄大妈发出吓人的吼声,像野人一样,几里外都听得见。接着那刺蓬里头钻出来好几个长相一样的小孩。马老师对我说:“快跑”,我们就跑了起来,一直跑回娄伯家才停住脚。我问马老师干吗要跑。

“傻瓜,那凹地里涨水了,你还没看见。一会儿工夫,他们都变成鱼了,你妈妈也在那里面,你没见她坐在石头后面吗?”

“我们也可以变成鱼啊,您不是要教我潜水吗?”

“你没有腮。”他笑起来,“没有腮是不能变成鱼的。”

“您也没有啊。”

“我是有的。你来摸摸看。”

他让我摸他耳后的头发里面,我的手触到一个硬东西,像是一只角。我心里嘀咕,这就是腮啊。我小的时候妈妈叫我帮她梳头,从来也没有梳到这个东西。

娄伯已经躺到行军**去了,他身上那些蝴蝶不见了,我们听见他在呻吟。

“蝴蝶,蝴蝶。”马老师拍着手说。

“蝴蝶。蝴蝶。”我兴奋地回应,脸都红了。

马老师夸奖我聪明。他说娄伯正梦见在水底下同吃人鱼恶战,他要我自己过去摸摸娄伯耳后,看看那里有没有腮。我照他说的做了,可是却没摸到什么异样的东西。马老师就说,娄伯的腮已经嵌到脑袋里头去了,所以他特别痛苦。

我一抬头,看见巨型蝴蝶从窗口飞进来了,有一面钟那么大,在黑暗中绕屋里兜圈子,翅膀沙沙地扇动着。马老师叫我闭上眼,停止呼吸。我说怎么能停止呼吸?他就呵斥我。我试着憋了一下气,大约有两分钟吧。我睁开眼时,马老师不在了,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听见娄伯在骂人,他还用一根棍子打在壁上,打得啪啪作响。

“娄伯啊。”我喊道。

“她不让我去,把我困在这屋里,我偏要去。我就从这里去,天一黑,这里就有了通道。”

流水声居然在屋里的地底下响起来了。我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会不会裂开一个大口,将我们都吞进去?娄伯用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问我记不记得小时候见过的一个女人,他说那女人蒙着面,身段有些臃肿。我说见倒是没见过,但我常梦见一个长相类似的女人。

“你就是她抱来的。”他叹了口气,说。

“像我妈妈把水娃抱到家里来一样吗?”

“差不多吧。那可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暗暗决定,明年清明节,全家去湖区挂坟时,我一定要跟着去。这场骗局玩得太久了,我都快成真正的傻瓜了。

“娄伯,你干吗老用棍子捣墙壁啊?”

“我的脑袋痛啊,马老师没告诉你吗?那个东西在我脑袋里头作怪,我只有待在水底下它才不痛。你听到水响了吧?”

他越来越急切了,暴怒地一顿乱打,我吓得紧紧地抱住头。后来他含糊地喊了一句什么就冲出去了。

流水声变成了轰响,我被淹没了,但我身上并没有湿。我浮动着,不由自主地就游起蛙泳来,我感觉不到呼吸的障碍。的确,我的脚离了地,黑黑的水波推着我,水里头有一些游来游去的动物,我触到了它们,但看不见。这时我才记起了马老师的话和我来这里的初衷。原来这就是潜水啊,多么容易!我用手臂在水中划着,我很想捉住一个动物,抱在怀里。但这些小家伙溜溜滑滑的,怎么也抓不住。为什么我身上的衣服不湿呢?莫非有层保护膜把我同外面隔开了?如果隔开了,我怎么又在水中,还可以游泳呢?这些事我实在是想不清楚。不知游了多远,我看见了嵌在他脑壳里头的“腮”,那东西像一只小山羊刚刚长出的角。

“娄伯,娄伯。”我叫他,但我的声音听不见。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耳后,那儿并没有腮。是不是我的腮也同娄伯一样,是长在脑袋里头的呢?但是我的脑袋一次都没有痛过呢。娄伯那钻石一般的脑袋一点一点的,他显然在对我说话,不过我听不到他的声音。这时我看到旁边又有一点光亮在流动,啊,是妈妈!妈妈游过去了,怀里好像抱了个小孩。娄伯伸出手要抓我,我突然害怕了,就往旁边躲闪。他生气了,猛摇他的脑袋,于是我听见了“啪、啪”的声音。是他在水中放电,而我触电了,一动也不能动了。

我不知道我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是水娃将我叫醒的——在学校那口井的井台上。水娃叫我快走,因为水又从井底涨上来了。

“这可是淹得死人的水!”他竖起一个指头警告说。

他还是那一身黑衣黑裤。我一边走一边问他他从哪里来。

“你已经知道了嘛。”

到了街上他就要同我分手,我看见他的同伴,那光屁股的、长得同他一模一样的小孩在厕所那里等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这就是我自己是不是也长得同这个水娃很相像呢?我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等回家我要好好照一照。也许水娃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这些小孩分散在贫民窟啦,水井里啦这些地方,他们都是些身世不清楚的孩子。如果人不去注意,就好像他们不存在一样,我不是十多年里头一次也没注意到他们吗?

快到家时,我看见哥哥从屋里冲出来,发了狂似的猛跑。

爹爹高举着那只收音机小匣子,往地下一砸,口里发狠地说:“看你跑到哪里去!”

我弯下腰捡起砸坏了的小匣子,听见播音员用变了调的声音说:

“水下温度零度,部分湖面有冰冻。”

原载于《花城》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