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茅街的長延和他姑媽的通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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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感到唐突,在我一生中,我多次看到嬰兒在黑暗中長大。那位大嫂走後,我就開始醞釀給你的信了。那封信我寫了又撕,撕了又寫。為什麽呢?是這樣,孩子,我一拿起筆,腦子就亂了,不,也不是亂了,而是,怎麽說呢,腦子裏一片空白。你這個沒見過麵的小侄兒,就像一道符咒,消除了我腦海裏的所有的詞語。我曾是一名能說會道的老師,也很會寫文章。可是突然,你的事情像長城一樣擋在我的眼前,將我的視野局限在自己的腳下了。長延,你不會認為我在誇大其詞吧,姑媽說的都是真話。整整六個星期,我被架在半空,那條裹在霧裏頭的蠶始終不現身。茅街,它是姑媽的心頭之痛啊。二十多年裏頭,它一直是若隱若現的,大嫂來過之後,我和它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可是我卻更看不見它了。這就是我不知道要如何給侄兒寫信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究竟該把你當陌生人呢,還是當一個沒見過麵的親人,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在信裏提起從前的茅街——它肯定已經不存在了。後來我掙紮著寫出了那封語無倫次的信,你接到信之後一定很迷惑,很不滿吧?

畢竟,你是我們家的骨血。我此刻對那位大嫂心裏充滿了感激。我想,她也是你的看護人之一。你瞧,你在多麽宜人的環境中長大!茅街雖陰暗,但黑夜裏有那麽多的手伸出來扶助你,所以你才能成長為今天這個樣子吧。我收到你的回信之後心裏的一塊石頭就落了地。那以後我在與你的通信中吃驚地發現,消逝了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地複活。正確地說是,那些東西一直潛伏在黑暗裏,而如今,隻要我們寫信,它們就都被帶出來了。比如你說的圖書館的古怪的季阿姨,你要是不說她的話,她就隻是一個小學的雜役。我看了你的描述之後再回憶起這位阿姨,便深深地感覺到了她性情中那種莫測的東西。現在她在我的記憶裏頭不再是飄**不定的影子,她成了一條細長的、可追索的通道,雖然我不能確定這條通道是用來幹什麽的。那時我丟下她一去不回頭了,所以她才變成影子。我說過所有有過的事都不會消失,這個看法在她身上得到驗證了。這樣一個謎一樣的女人,當然會喜歡那種日本推理小說。但我想,日本人的那種清晰推理還不能給她帶來滿足吧,因為不滿足,她會一本接一本地讀下去,歐洲的啦,美國的啦,俄國的啦,恨不得將全世界的這種小說都讀完,你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