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小屋

天堂裏的對話(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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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裏我又出去了。你曾勸告過我,不要在夜裏出去遊逛,以免遇到意想不到的傷害。我記得你的警告,但我還是出去了,像有鬼使神差一樣。我腳一抬,就輕飄飄地下了樓梯。我的眼前白茫茫的,我穿過幢幢高樓,穿過“嘩嘩”作響的樹林,穿過古老的崖石,這些東西都放射出一種冷漠的、沒有色調的光,像被記憶遺忘了的某個地方,古舊而虛幻。有一隻全身灰白的夜鳥在我旁邊和我一道飛,但我知道那並不是一隻鳥,那是很久以前,我在廚房裏折的一隻紙鶴,它將伴隨我直到我的末日。

我從小就很能飛,這個秘密隻有我自己知道,因為在我飛的時候,別人是看不見的。假如有可怕的東西追來了,我隻要雙腳輕輕一踮,就到了電線杆之上。我吻著那些屋脊,恐懼而又得意,假如我要轉彎和改變方向,那也十分容易,我隻要將一隻手臂升高或放低,就能達到這個目的。我十分靈巧、敏捷,從來也沒被抓住過,一次也沒!昨夜出了點毛病,我出門後不久,毛毛雨就下起來了,天雖然還是白的,但我的眼前更加迷蒙,這一定又是該死的感冒引起的,我抓住一根老樹的枝條,暫時棲息在那上麵喘一口氣。我想起了你。那一天我躺在你懷裏,一邊歎息一邊撫摸你的頭發和臉頰,忽然看見你躲在遠處的小樹林裏。其實我發現的隻是一張彩照,一張很大的立體彩照,那照片裏的你時隱時現,而且能夠運動,一下躲到這棵樹後麵,一下又躲到那棵樹後麵,並且你的麵孔也不斷地變幻,一下子變成我的舅舅,一下子變成我的表哥,一下子又變成似是而非的你自己。我聽說現在有一種照片,能有錄像的效果,這是我在某一天在一間假設的空房裏聽人說起的,這個印象永遠抹殺不掉。也許這就是那種照片?我正打算把我看到的告訴抱著我的你,但我一張嘴,發現你並不在,原來是我躺在草地上自己跟自己玩遊戲呢!然而彩照確確實實是真的。秋天的落葉“沙沙”作響時,你坐在那堆很高的原木上,用手支著下頜,一個鍾形玻璃罩罩住你的全身。那一次,我曾用腦袋去撞擊牆壁,發出炸彈爆炸一樣的聲音。一次,我暗暗下定決心,我一定要找到我的舅舅,將這件事問它個水落石出:世上究竟有沒有這種照片?為什麽從懂事那天我就總是看到它?我要告訴他這是一個了不得的謎語,每次在我看到它時,我就找到了準確的答案,而一旦它消失,又重新成為一個謎,於是找到的答案也遺忘得幹幹淨淨。問題就在於:它並不是喊來就來的,隻是在你完全忘記了它時,它才赫然出現在你的眼前。至於照片裏的人物,也絕不是隨心所欲的,它有時是那個人,有時又是某個意想不到的、早就斷了聯係的人,那個人的出現與我的急切盼望毫無關係,他不招自來。我問了我的舅舅,但我沒法證實,我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通瞎話,打了無數不著邊際的比喻,使他十分驚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