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饭时,家里人坐在一起吃饭。
主食照例是米饭,婆婆炒了上海青、地瓜叶,还有一大盆汤。
阿竹吃不惯这里的米,一口饭嚼来嚼去不往下咽。
大嫂说话了,她平时笑眯眯的,说起话来很和气:“三弟妹,小囡挑食可不好的哟,不过也不用担心,她要是随你的话,不吃饭也能长个高个子。”
“管人家干什么?跟你有关系吗?吃你自己的好啦。”大哥瞪了大嫂一眼,凶巴巴地说。
阿竹知道大伯大伯母在说她,她使劲儿咽下嘴里的饭,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妈妈吃饭。”她声音弱弱地说。
我盛了一点萝卜粉丝汤,泡了饭喂给她,她乖乖地吃了。
“三弟妹,囡囡不爱吃就不要硬逼了嘛,我们家粗茶淡饭的,可比不上你们那里大片的庄稼,成群的猪呀牛呀羊呀的。”二哥吃饭也不耽误说话。
“这可是我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人家还不稀罕。”二嫂马上接话道,“唉,人家去外面下馆子吃香喝辣,我们还在这扎紧裤腰带供人家白吃白喝。”
我赔笑道:“阿竹刚到上海,有些水土不服,孩子这两天眼瞅着瘦了,昨天晚上她没吃什么,又吐了一次,我这才领她去吃了碗面条,也不算下馆子。”
“哎哟哟,不得了这还不算下馆子?非得去上海老饭店才叫下馆子吗?普通饭店就不叫下馆子了?我们可不敢抬脚就去,我们只配在家里吃。”二嫂的声音越来越大。
大嫂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对二嫂说:“你不在家里吃在哪里吃?你可是有供应粮的。”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
我看了看公公婆婆,他们二位只顾自己吃饭,对饭桌上的唇枪舌剑充耳不闻。
我想说,文白是给家里交了钱和粮票的,但转念一想,可能有钱票也不好买粮食吧。
我低下头,两口把碗里的饭扒拉到嘴里,起身道:“我吃好了,你们慢吃,一会儿我刷碗。”
前几天每顿都给我盛一碗饭,今天变成了半碗。
婆婆做饭、盛饭,摆饭,不许旁人插手,我猜她大概对我下馆子这件事也有意见吧。
我抱起阿竹在街上溜达,人是真的多呀,一眼望去,赶上农村大地里的高粱头子了。
他们都住在哪儿?能吃饱吗?
我和阿竹的户口在老家,在上海属于黑户,没有供应粮。文白的户口迁回来了,但粮食关系落在学校,没法拿回家里。
所以家里人才会觉得我们娘俩是在吃他们的粮吧。
其实,这些天我一直没吃饱过,有时饿得胃疼,也只能忍着。
南方人吃饭,碗小小的,盘子浅浅的,几筷子就没了。
我们东北恰恰相反,大锅大灶,先不管味道好不好,量一定是足的。
尤其是我们干农活,肚子像个无底洞,什么都能装进去。
好在农场的条件得天独厚,地里随便洒点儿种子就长庄稼,附近的泡子里各种鱼和水鸟非常多。
我的五个哥哥不但干活是把好手,搞吃的更在行。所以即使在最困难的时期,我也没挨过饿。
阿竹更不用说,她一个小女娃能吃几口东西,因此自打生下来就精细地养着,冬天只有白菜土豆萝卜的时候,也会调着样的做给她吃。
东北平原特别养人,三岁的阿竹跟五岁的阿翔个子差不多一般高。
约莫着大家都吃完了,我赶紧往回走准备刷碗。
刚走到门前就看到大哥正拿锤子、钉子往窗户上钉一块纱窗。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看了看,只听大嫂笑眯眯地跟邻居们说:“昨天夜里有野猫冲进来,吓死个人哦。这回换的这个纱窗是铁网的,结实得很,怎么都弄不开的。”
他们家人还真是客气,有意见都不直接说,而是直接做。
我扯了扯嘴角,领着阿竹洗碗去了。
周日,文白回来了,阿竹高兴极了,搂着爸爸的脖子,猴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我笑着问他在学校过得好不好?功课忙不忙,食堂吃得好不好?
文白告诉我,学校好得很,就是学习非常忙,同学们都跟疯了一样拼命地学习,他也不能落下。
因此,以后可能就不能每周都回来看我们了,但他保证,一个月至少回来一趟。
他没问我在家里过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也是,在家里总比在外面强,不问也正常。
既然他没问,有些事我没说,他在学校里上学就够辛苦的了,怎么还能拿这些小事打扰他呢。
再者,家里马上就秋收了,等收了粮食,我爸我妈会替我想办法的,或是找人给我带粮食,或是给我寄粮票,以后的口粮就有了,总不能真的白吃人家的饭。
他不在我们娘俩身边的日子,真的是度日如年。
我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又过去一天,又过去一周,过四个365天,文白就毕业了,我们就能守在一起过日子了。
那天下午,阿竹午睡没醒,我就一个人去洗衣服。
今天的衣服有些多,大哥大嫂他们的工作服特别不好洗,得用火碱才行。
洗到一半时,我突然想看看阿竹醒没醒,有没有找妈妈。
我冲干净手,甩甩手上的水,快步往家走去。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阿竹声嘶力竭的哭声,边哭边喊妈妈,她从来没那样哭过,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我着急忙慌地快步往回跑,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
冲进屋里,只见阿竹正趴在地上不是好声地哭。
“阿竹!阿竹!你怎么了?”我扑过去抱起她,只见她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包,又大又肿,紫红色的,泛着血丝。
我左右看看,公公依然躺在躺椅上听戏,手指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似乎根本没听到阿竹的哭声。
婆婆从灶披间里探出头来,又缩回去。
二楼楼梯口,阿翔站在阴影里嘿嘿地看着我们笑。
“乖阿竹,嗑疼了吧?妈妈给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阿竹的脸涨得通红,她大张着嘴,紧闭着眼睛,哭得上不来气。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真不该把阿竹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去洗衣服,她应该是醒了没看到我,下楼找我时不小心磕到的。
我轻轻碰了碰阿竹的额头,她疼得激灵一下,我吓得赶紧收回手,继续给她吹吹。
“哥哥推我!”阿竹突然说,“哥哥把我,从、从楼上推、推下来。”
我大惊,猛然抬头去看阿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