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春风

番外一 从北大荒到上海滩(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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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去上大学了,留我和阿竹在家里。

他叮嘱我安心带孩子,顺便帮婆婆做做家务,他周末会回来看我们。

我点头一一应下。叮嘱他在学校好好学习好好吃饭,缺什么少什么回来取。

公公是个不爱说话的,整日眉头紧锁,不停地咳嗽却烟不离手。

他似乎不喜欢阿竹,从未主动招呼过她。

他也不喜欢惠捷惠敏姐俩,只喜欢孙子阿翔,常常买零嘴给他吃。

白天,公公坐在屋外的竹椅上抽烟,夹着烟的手随着广播里咿咿呀呀的戏曲,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两眼一闭,万事不管。

婆婆是个能干的瘦小老太太,整日系着围裙屋里屋外不停脚。

十口人,不,如今加上我们是十三口人,这样的大家庭,有着做不完的家务。

我的到来,让她有了帮手。

“阿竹妈,别光洗你和囡囡的衣服,家里人个个都上班累得要死,你在家里无事做,顺手把这些衣服都洗了吧。”

我在外面的水池边洗衣服时,婆婆把一个大铁盆“咣”地一下放到我脚边。

周围人看着我们吃吃地笑,还有人从上面窗户里探出头来往这边看。

我在他们眼里是个异类,乡下土包子,来了好几天了,还是个新鲜事。

“啧啧啧,阿竹妈妈,你到底多高呀?跟我们厂里篮球队的队员那样子高哟。”一个阿婆把我当成了西洋景。

另一个人马上接口:“不得了哦,家里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还不得愁死,做裤子都得多费半尺布票。”

我佯装听不懂,把婆婆搬来的衣服拿过来搓洗。这里面有婆婆的,公公的,小姑子的,还有三个孩子的。

我力气大,也不想在闷热的房间里憋闷着,在阴凉地里洗衣服倒也不费什么事。

阿竹学着我的样子,在旁边用一个小盆洗她的小裙子和花手绢。

衣服洗完了,我一手端着盆,一手拉着阿竹往家走。

后面又有人在多嘴多舌地讲究我:“他们老齐家这哪是找媳妇,我看呢,是找了头牛,这要是放在旧社会,耕地都不用牛。”

“你们不知道吗?她们家本来就是土里刨食的,乡下人。你看那衣服土的哟,啧啧啧。”

临走前,老妈给我做了两身新衣服,都是在我们合作社买的最新的料子,一身绿色的棉布料子,一件黑底带红色小碎花的褂子,配一条深灰色的长裤。

衣服做好后嫂子们都夸好看,衬我。

可到了大上海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土气,多上不得台面。

我窘迫地低下头,尽量降低存在感。

文白那么帅气英俊,长得像电影明星唐国强,我不想给他丢脸。

没想到,我洗衣服闯了祸。

晚饭后,我洗好碗筷领着阿竹回家。

还没进门就听着小姑声嘶力竭的叫骂声,远远的就看见小姑子挥舞着一条连衣裙对着婆婆大吼大叫,见我来了,直冲过来,把裙子往我脸上挥,用普通话喊道: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好好一条真丝连衣裙,上个月发了工资刚买的,被你洗成这个样子,没法穿了。”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想要接过裙子看看怎么了,却被她一巴掌拍掉我的手,“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看,这是真丝,是高级货,你个土鳖,不会穿还不会洗吗?好好的裙子被你洗扒丝了,废了!全废了!”

后来我才知道,真丝的东西要单独洗,水温要低于体温,用专门的真丝清洗剂,轻轻地揉搓,漂洗投净后不能拧不能晒,要放在阴凉的地方阴干,最后再用熨斗烫平。

“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小声地道着歉。

“乡下来的土包子能懂什么,你跟她置什么气。坏了就坏了,你下个月再买一条好啦。”二嫂挺着大肚子,一手扶腰一手拿着一个苹果在啃,斜眼打量着我们。

“你给洗坏的,必须赔给我。看在我哥的面子上,给你抹个零,就赔二十块好啦。”小姑子气势凶凶地指着我吼道。

“什么?二十多块钱?”我不由得惊讶出声。

这么贵的东西就这样被我毁了,我懊恼不已。

小姑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头去找婆婆,娘俩用上海话说着什么,我虽然听不懂,但大概能猜到,意思是我必须赔她裙子钱。

初来乍到,文白又不在身边,为了息事宁人,我还是拿了二十块钱赔给小姑子。

她接了钱却没有原谅我,始终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而那件洗坏了的真丝裙子,被婆婆改成了小背心,穿在阿翔的身上。

其实,全家对我敌意最大的是二嫂,自打我们住进来,她心里就憋着气,眼刀子一下一下地往我身上挖。

这也怪不得她,对他们来讲,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外来入侵者,把他们的领土凭空分去了一半。山里的老虎还要划地盘呢,何况是人。

文白在我们两张床中间挂的帘子在某一天被人挪了位置,本来是挂在屋子正中间,把屋子一分为二的,挪动之后帘子紧贴着我们床边,我们这边只剩下一张床的位置。

我想,无所谓了,他们那边人多,我们这边人少,就退一步吧。

见我对帘子的事没有反应,二嫂又开始念秧:“三弟妹啊,你这身板太占地方了,把阿竹都挤到墙上去了。不如你睡地板,让阿竹跟惠敏一起睡。可怜我们惠敏,好好的床被别人霸占了,只能睡在楼梯下的橱子里,没天理啊。”

我听了没吱声,尽量往外挪一挪,给阿竹倒出点地方来。

天气潮热,阿竹身上起了好多红点点,痒极了,被她挠得连成了片。

一起洗衣服的阿婆说是湿疹,得给她吃些袪湿的药才行。我打算周末文白回家时一起带阿竹去医院看看。

大嫂对我们娘俩还算和气,她在皮鞋厂上班,忙得很。

我来了之后,给她省了不少力气。衣服有人洗了,屋子有人收拾了,两个孩子的大事小情只要我有时间,都主动帮着做,她成了甩手掌柜。

没几天,家里所有的家务事几乎都落到我头上,只除了一件事,做饭。

灶披间在一楼右侧拐角处,紧邻着其他几家。

那里狭小低矮,做饭时热气蒸腾,在里面忙碌的人无不大汗淋漓,快蒸成人干了。

起初我以为是婆婆怕我做的饭不合家人的胃口,因此不让我动手。

几次之后,我才品出来,原来她是怕我偷吃。

那天晚上,阿竹说肚肚饿,要吃东西。

她最近胃口很不好,什么都吃不下。

她平时喜欢吃馒头饺子之类的面食,但上海家里都是吃米的,米又是籼米,阿竹往往吃两口就不吃了。

几天下来,小脸瘦了一大圈,人也轻了不少。

难得阿竹要吃东西,我抱着她下楼去找婆婆拿钥匙。灶披间是上锁的,外人进不去。

婆婆一听我拿钥匙是想给阿竹做饭吃,当时就火了。

“小孩子该吃饭时不好好吃饭,大人就该哄着骂着让她吃才对。怎么能这么惯孩子,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你当我们家是地主老财吗?当我们家有金山银山吗?”婆婆扯着脖子尖声吼道,丝毫不怕被街坊邻居听去。

阿竹知道奶奶在骂她,吓得浑身瑟瑟发抖,连声说:“不吃了,阿竹不吃了,阿竹不饿,奶奶别生气。”一个三岁的小娃,已经懂得看别人的脸色。

我心里再有气,也不敢怼婆婆,我抱着阿竹出了门,走出弄堂,一路打听一路找,在一家小小的店里要了一碗面,娘俩儿分着吃了。

吃完面,我领着阿竹在街上溜达了一会儿。大上海真热闹啊,女人们穿高跟鞋,烫头发,背一只小小的挎包,那裙摆扯开来能有一米多宽。

而我呢,梳两条粗黑的大辫子,自家做的花褂子和黑布鞋,土到家。

路边的店里放着各种音乐,叫卖的东西琳琅满目。

放在以前,这些都是我不敢想的,我们那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我的生活中只有干农活,烧火做饭,喂鸡养鸭。

天黑透了,我抱着阿竹回到家。

然而,大门紧闭,家里人都睡了。

我小声地敲门,小声地喊人来开门。没人应声。

大一点声敲门,还没有人应声。

更大声地敲门,却只敲出了隔壁的阿婆。

怎么办?阿竹已经趴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我总不能抱着女儿睡大街吧。

我想了想,问隔壁阿婆借了把椅子,又把睡熟的阿竹交给她暂时抱一下。

我踩着椅子,两步爬上窗户。

这里的房子普通不高,爬窗上墙这种事对我来说不在话下。

我从窗口进去,惊动了一楼的七个人。

他们默默着着我走到门前开了门,把阿竹接过来抱上楼。

二楼,我们的**躺着它的前主人惠敏,我轻轻地阿竹放下,偏过头问惠敏:“你是自己下楼,还是我送你下楼?”

惠敏哭咧咧地从**起来,爬上她爸妈的床。

二嫂照例又是一番叽叽歪歪,但没敢说什么,可能我刚刚破窗而入的壮举惊到家里人了吧。

第三天,我扒窗户的事没人提,但我带阿竹下馆子的事引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