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春风

第三十八章 父母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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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修竹在父亲的口中听到了当年的事情。

“我和你妈妈结婚,可以说是……两情相悦。我们不是别人介绍,媒婆说媒在一起的,我们是在互相接触中产生的感情。”说到这,齐文白的脸上浮起微笑,“那年春节,我帮生产队老乡家写春联。大家都拿着剪裁好的红纸排好队,我一家一家给写。本来你妈妈是排在前几个的,她一直探头看我,我就注意到了她。她长得漂亮,一张团团脸,喜气洋洋的。我记得,她穿了一件橙黄色的碎花小棉袄……”

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回味:“你妈妈出类拔萃的不只是长相,她人极聪明。听见我问排在前面的人家里有几扇门,都是什么门,需要哪些对联,就偷偷地掰着手指数。”

这些旧事都是齐修竹从未听到过的,此时听来,只觉得心里暖暖的,又软软的。

“本来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她却突然说,忘了事情,就急匆匆地走了。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吧,她又回来,排在最后一个……最后,就只剩她一个了。我问她,小姑娘,家里几扇门呀?要写几副对联?她告诉我,家里一共11道门,要写11副对联。我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数错了。她说没错,就一个一个地给我数起来。院门、大门、南门、北门、二门、三门、四门、灶房门、仓房门、猪圈、马棚……真的有11道门,哈哈哈……”

齐文白说到这,情不自禁地哈哈笑起来。在那段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岁月里,那个穿橙色花棉袄的姑娘,像一个小太阳温暖了他。

“我给老乡写对联,他们都很开心,有的给抓一把瓜子,有的给掏一把红枣,或者拿两个鸡蛋,当然也有不给的。我给你妈妈写完对联后,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暖手筒给我,说:‘你的手都冻伤了,这个暖手筒给你,今天来不及,等以后我给你做一副棉手闷子戴。’原来,你妈妈排在前面的时候,看到我写字时手冻得通红,就马上跑回家拿出一块兔皮,那块兔皮是她哥哥给她的,她想攒着做一条兔皮褥子,却临时给我做了暖手筒。东北的冬天冷入骨髓,简直要把人的血液都冻住。我们南方去的学生哪有那些御寒之物,那个暖手筒不谛于雪中送炭。”他搓搓手继续说道。

齐修竹并不打扰他,静静地听他回忆。

“后来,我写信让家里人给我寄一些南方的特产,上海的大白兔奶糖、杭州的丝绸,开司米毛线……你妈妈也是很喜欢的。”

“再后来,我们结婚了,感情一直很好。可以说,那一片没有不羡慕我们的。有了你之后,就更幸福了。你小时候很粘爸爸的,从来都是找我不找你妈妈。爸爸走到哪儿都带着你,我去队部算账时,你总是乱拔我的算盘珠子,去锄地,你就抱着我的锄头不撒手。呵呵呵,蛮可爱。“

”你一会说话,我就教你数数,教你背诗,你两岁半时就能认几百个字,背十几首诗,会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不夸张地说,你三岁时的水平,相当于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比队里一半人都强。”

听到爸爸夸奖自己,齐修竹心中欢喜,又听到他说小时候如何宠爱自己,不免又有些难过。

“再后来,知青可以回城了,符合政策的都可以回的,我们那里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回去。”齐文白将杯子拿起来又放下,他微微坐直身,继续讲述。

“我起初是没考虑要回城的,公社推荐我去读工农兵大学生时,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回来读书。我思前想后,回来的理由很充分,不回的理由一个都没有。上海是咱们国家最发达的城市,这里的资源、机遇是北大荒根本无法比拟的。在北大荒,我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农民,脸朝黄土亲背朝天,别人吹着电扇喝着咖啡看报纸时,我却要在地里锄草、施肥。“

”而在上海则截然不同,我可以学一个有前途的专业,未来从事体面的、轻松的、收入相对高的职业,给你们娘俩儿更好的生活。我还考虑到你上学的情况,你在家里只能上村办小学,而在上海就能进上海最好的小学。当然,不可否认,你聪明,在哪里都能考上全国一流的大学。不过,爸爸当时确实有考虑你上学的事情。你天赋高,不能被埋没了。就这样,我决定回上海读大学。”

风扇在头上呼呼地转,转起来的空气也是热的,齐文白陷入了回忆:“关于要怎么安排你们母女我犹豫了很久,是带你们一起回来,还是等我毕业之后再把你们接过来。跟你妈妈反复商量之后,还是决定一起回来。一读就是四年,毕业也是要留在这边,与其四年后再接你们,莫不如早早过来,你也可以早一年上小学。”

“你三岁那年的八月,我们一家回到了这里,没想到……”齐文白似乎有些难过,他垂着头声音低沉下来,“没想到,回来第一天,我们就吵了一架,那是我们第一回吵架。”

他停下讲述,站起身,齐修竹不明所以,也跟着跟起来。

“我给你讲讲当年我们家的居住情况。这间屋子白天是客厅、饭厅兼家人主要活动的地方,晚上就成了你大伯一家四口的卧室。”他边说边比划,“组合柜这里顶头摆一张小床,你大伯伯大妈妈夫妻两个睡,儿子睡沙发,那里楼梯下铺一个垫子,女儿睡上面。”

说着,他招手示意女儿跟他上楼,木质楼梯年代久远,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虽然重新漆过红油,但掩不住它的老旧,一踩上去就吱吱呀呀地响。齐修竹不得不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往上走。

“这里现在是你弟弟的房间。”

二楼的房间举架很低,一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里面摆了一张铺着海军蓝床单的小床,一个双开门衣柜,一张写字桌,还有一个放着乱七八糟玩具的大纸箱,房间就满了。

“我们当初回来时,就住在这一间……和你二伯伯一家三口。”

齐修竹大惊失色,动力厂的住房条件拥挤她是知道的,上海的大学同学屡屡提及上海人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她也是听说过的,然而一间八九平方的房间住六口人,她是万万没想到的。这和她来时住的卧铺有什么区别?

“本来这一间只是你二伯伯一家三口,但我们回来了,就只能两家人挤一挤,晚上睡觉时在这里挂一道帘子。你二妈妈怀了孕,所以他们住里面,我们一家住外面。”

衣柜旁边侧斜竖着一道梯子,架在天花板的一个孔洞上。那是个不到一米见方的洞,让齐修竹想起了老家的菜窖或水井,她不由得浑身一抖,问道:“那上面是什么地方?”

“是你奶奶和小姑姑住的阁子间。你可以站在那里看看。”

齐修竹略一犹豫,把着木梯爬了上去。半个身子伸到阁子间里,就看清了里面的一切,只有一张双人床大的面积,铺着一个床垫,另外有一个衣架,一个床头柜,凌乱地堆放着被子、女人的衣物,以及各种杂物。她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爬下梯子。

父女二人回到一楼坐下,齐文白换了壶茶,接着给女儿讲:“阁子间里原来是一个上下铺,你奶奶和小姑姑住,小姑娘总是爱美的,衣服、鞋子、各种小东西多得不得了。家里人考虑过,让我们一家三口住阁子间,毕竟是个单独的房间,但你太小了,害怕你从楼梯口掉下来,那就糟糕了。”

齐修竹点点头,算是附和父亲的话。她头疼得很,此时她很能理解母亲为什么拼着跟父亲离婚也要带她回东北了。老家的一铺坑,赶得上这里的一间房子大。

“我和你妈妈吵架就是因为住房的问题。我本来想让她忍一忍,等我上了大学住校,你们娘俩睡一张床就不那么挤了。等我大学毕业分配了工作,总是能搞到一间房的,到那时,我们一家三口不要太幸福。”

“唉,你妈妈哪里都好,就是脾气不大好,她不肯忍的,自打我们回城,家里就乱了套,总是不消停。我开学去了学校,还不到一个月,就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说你妈妈带着你回了东北。唉,我们一家三口从此天各一方,生生就分开了。”

齐文白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摘下眼镜,印了印眼角,又放回去。

齐修竹用眼尾看到了,想,她这个父亲终究是属于大上海,而不属于大东北的。

“我本来想,大学毕业后就去接你们母女,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可谁想知,你妈妈不肯等我。”齐文白的语气里满是哀伤。

齐修竹忽然有些愧疚,自己这些年是不是错怪了爸爸,他不是故意抛弃她们的,他只是身不由己,这些年他其实过得也挺辛苦的。

怀旧告一段落,齐文白站起身来,对女儿说:“我们父女二十年没见,有太多的话要说,我们先去吃饭,爸爸请你去吃上海的本帮菜。”

齐修竹弯腰拉开脚边的提包拉链,从里面拿出五六个带包装的袋子放到茶几上,说:“我这次出差是领导临时起意,没能好好准备礼物。这几样都是东北特产,您别嫌弃。”

齐文白一包一包地拿起来看,木耳、榛蘑、榛子、松子、刺五加,还有一株放在红盒子里的老山参。

他叹了口气,道:“都是好东西呀,当年我们……”

他似是不想再回忆,把东西放回茶几,“你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