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修竹从卫生间回来时，菜已经陆续上来了。一道糖醋小排，一道扣三丝，一道八宝鸭、一道水晶虾仁已经摆上了桌。
齐文白招呼女儿动筷：“快吃，一定是饿坏了。”他给女儿夹了一块排骨，“阿竹来吃肉。”
想起父亲刚才讲的“无肉令人瘦，阿竹要吃肉”，齐修竹羞赧地笑了，拿起筷子吃起来。她是真的饿了，这一天的体力加脑力都消耗巨大。
饭菜的香味刺激了她的食欲，她小口小口吃得欢快。
此时，她与父亲的生疏感正逐渐消散，父亲已经汇款单中、书信中，活生生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本帮菜是讲究赤油浓酱，甜咸适宜。吃得惯吗？”齐文白问。
齐修竹点点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这才答道：“排骨有点儿甜，鸭子有点儿油，不过，对吃惯了食堂大锅饭的人来说，这些都是难得的美味。”
齐文白马上心疼起来，把菜往女儿面前推了又推：“多吃些，后面还有四道菜。哎哟哟，小姑娘吃不好饭，身体是吃不消的。”
他顺势问起女儿在动力厂的工作，动力厂都有哪些产品，最近出货多的是哪些产品，有什么扩散件，与这边的哪些厂在合作，女儿都参与了哪些工作。以及工资多少，宿舍几个人都一一问到。
齐修竹开始只简单地回应，随着父亲的问题越来越深入，她不免好奇，但她压入心中的疑问，没有开口询问。
对父亲的事情，她一无所知，他如果愿意跟自己说，自己就听着。如果他不说，她是打算绝口不提的。
父亲有他的家庭和事业。而自己只是他生命中的一支简短的插曲，唱过就算。
这顿饭之后，大家桥归桥，路归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往后过年过节的时候问候一声也就是了。
见女儿只答不问，齐文白心中暗赞是个懂规矩的女孩，他更加热情地给女儿布菜：“多吃些多吃些，这个春笋烧肉东北吃不到的，味道好得很。这个鳝鱼也是江南才有的，对身体很好。”
齐修竹吃得并不是很顺口，但父亲的盛情难却，她把夹到碗里的都一一吃了。
“爸爸还没有给你讲讲我自己的事情。”齐文白轻轻用拳头捶了捶额头，说道，“这些年，我过得不算如意，但总要向前看嘛，现在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事业有成吧。”
饭店里人声鼎沸，人来人往，齐修竹浑然不觉，她努力听着父亲的讲述，二十年的空白令她对父亲一无所知，她很想知道父亲是怎么过的。
齐文白有详有略地讲述了自己这二十年的历史。
返回上海后，先是在工业大学电子工程专业就读，毕业分配时在机械局谋了个工作。
他努力肯干，能写会画，又是恢复高考后毕业的第一批大学生，精通专业，很快就受到领导的赏识，得到提拔。
齐修竹的妈妈带她回老家后，他一直孤身一人，后来身边人看不下去了，就给他介绍了赫煊的妈妈，经过几年的交往，他们结了婚。此时距他离开东北，已有十年之久。
结婚三年后，赫煊出生了。赫煊特别淘气，让他头疼不已，赫煊妈妈身体不好，自己工作家庭两头忙，常常是焦头烂额。
赫煊六岁那年，赫煊妈妈因病故去，从此自己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儿子，幸好赫煊的大姑妈家里孩子大了，没有操心事，常常过来帮忙，这才让他能把精力更多地放在事业上。
“我前几年从局里辞职出来，”齐文白感慨地说，“没办法，我对以前的工作是有感情的，但工资太低，要花钱的地方又多，只好自己找门路。”
齐修竹给父亲的杯子里续满茶，父亲这些年来，一直按期给她寄抚养费，从来没有漏寄或迟寄的情况，对此她十分感激。
“我现在的厂子就在昆山，离你前几天去的启明机械厂不远，我们的产品与启明机械厂都差不多。当然，跟你们动力厂的体量是远远无法相比的，可在昆山这一片，还是数得着的。你明天跟爸爸去厂里看看，”他用手扶额，现出疲态来。
“我平时都是住在那边，没办法，厂子里事情多，我身为负责人，生产销售一把抓，焦头烂额呀。”
齐修竹一直以为父亲从事的是文职的工作，他的样子并不像一个工程师，更像是一个大学教授，或者艺术工作者，没想到竟然是半个同行。难怪他刚才问得那么详细。
齐修竹无形之中，与父亲的距离又拉近了。
“我和同事已经订好了明天的火车票，以后有机会再去参观您的企业。”齐修竹客气地婉拒了父亲的邀请，“时间不早了，您也累了。我就在这里跟您告辞。谢谢。”
谢谢这次款待，谢谢近二十年的抚养费，谢谢我没有被完全彻底地抛弃。
“那好吧，你这趟出差也是辛苦，明天还要赶火车回去，爸爸就不留你了。以后我们父女有得是机会再聚。”
齐文白结了账，反复叮嘱女儿要常联系，有什么困难只管找他，更欢迎她假期的时候来南方旅游，自己吃住行全包。
一番真情实感的客套下来，两人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
又一番依依不舍之后，齐文白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将一张钞票扔给司机，再三跟女儿告了别，才缓步往静修路走去。
夜风并没有吹来凉意，热气蒸得人烦躁不已。闪烁的灯光中，他的脸色晦暗不明。今天的见面，似乎是自己单方面的示好，女儿并没有多期待，多感动。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从见面到告别，女儿只喊了他三声爸爸，这让他很不满意。
与此同时，出租车上的齐修竹看着窗外闪过的街景一动不动，她努力让自己的思想放空，什么都不要想。
今天的信息量太大，情绪起伏也太过起伏，她的心快承受不住了。
她要赶快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以后再慢慢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