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春风

第四十一章 什么是家人

字体:16+-

出租车在宾馆的门前停下,齐修竹还没下车,车门就被从外面拉开,肖勇智弯下腰来看着她说:“你可回来了!”

见到熟悉的人,齐修竹眼泪上涌,鼻子酸酸的。她把手伸向他,声音里带着哭腔说:“扶我一把,我没有力气了。”

肖勇智握住她的手,稍微用力,把她从车里拉出来,又顺手关上车门,出租车绝尘而去,迅速汇入车流。

齐修竹身子一软,整个人靠在肖勇智的身上。肖勇智用双臂环住她,支撑着不让她倒下去。

未几,他感到肩头一热,衣服湿了。她在哭。

肖勇智拉着齐修竹在路边的边椅上坐下,夜已经深了,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偶尔经过。

齐修竹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情绪,她抬起头抱歉地朝肖勇智笑笑,月光下女孩子刚哭过的眼睛晶莹闪烁,温情脉脉,肖勇智摇摇头,示意她不必放在心上。

“我小时候,大概五六岁吧,有一次我和我哥去江沿儿玩,不知为什么,我们就闹起别扭来,我赌气要回家,他不让,怕我回家跟我爸妈告状。一个非要走,一个偏要拦,后来他拧不过我,只好放我走。”

肖勇智讲起他小时候的事,“结果,在一个十字路口我懵住了,不知道要往哪边拐,我急哭了,又不敢大声哭,就站在那啪嗒啪嗒掉眼泪,这时我哥从后面走过来,原来他一直跟着我,说:‘还行,不算傻,还知道往家走。’”

齐修竹先是一怔,马上反映过来,他这是说自己呢,她无奈地摇头笑了笑,道:“我才不傻呢,我爸爸都说我最聪明了。”

“这我相信,我发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孩子。”肖勇智五指并拢,举到头边。

齐修竹笑着拉下他的手,男孩的手结实有力,手掌略有些粗糙,莫名让她觉得心安。

“你刚刚提到了你哥哥,那你觉得什么是家人?”

“家人嘛……”肖勇智想了想,道,“我也说不好,我觉得……家人是依靠吧。可以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们,依赖他们,那种天然的情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对他们好,不愿意他们不开心,看不得他们受委屈,有什么好东西都可以分享。他们有需要的时候,义不容辞地挺身而出。”

“还有呢?”肖勇智说得很零散,齐修竹却听得很认真。

“还有……家人是保护我的,我也要保护的人。”肖勇智眨着眼睛,认真思考,“家人是……是在一起。”

“对,在一起。我哥虽然结婚了,可我没觉得他从这个家脱离出去,他的心还是跟我们在一起的。我小妹也是。”

“你小妹?”齐修竹诧异地问,“你有一个结了婚的妹妹?”

“不不不,你误会了。”肖勇智连连摇头,“她还是个小姑娘,刚上初二。”

“给我讲讲你妹妹吧。”齐修竹忽然对肖家人来了兴趣。

“我妹妹打小在我奶奶家长大,上小学才回来。刚回来的时候她很生气,天天闹着要回自己家。”肖勇智惟妙惟肖地学着小妹肖彦彦的样子,噘起嘴,立着眼睛,“这不是我的家,我要回我自己家,谁稀罕住你们家的吊铺。”

“她觉得,你们不是她的家人?”齐修竹急道。

“她开始是这么认为的,总是跟我们保持距离。我们坐沙发,她就坐沙发背。我们吃油条,她就偏要吃麻花。事事跟人对着干。”

“后来呢?”齐修竹很好奇。

“她小时候上山下河,野得很,有一次她一个人跟班里好几个孩子干仗,结果,她把人家打得嗷嗷哭。一个小孩一边哭一跑,说:‘我找我哥去,让我哥教训你!’旁边的小孩也都去搬救兵。她这才害怕了,嘴上却不服输,说:‘我也找我哥去,谁没哥似的?’”

“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盯着我们挨个看,问我们:‘我问你们,你们是不是我哥我姐?想好了再回答。’我们当然得说是啦。她又问:‘那有人欺负我,你们管不管?’我姐第一个跳起来,说:‘哪个小兔崽子敢欺负我妹妹?看我削她。’”他双手叉腰,戏精上身。

齐修竹被逗得格格格地笑,笑得眼睛弯弯的。

“我们仨领着我小妹,我又喊上了金亮、李齐他们,雄纠纠气昂昂地找人算账去了。打那以后,我小妹再也不说她不是我们家人的话了。”

齐修竹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放到手臂上,望着前方,她想,家人就是在你有危险时,第一个冲出去保护你的人,不问原由,不计代价,不让你被人欺负,不舍得你受委屈。

“我小妹是真的把我们当一家人了。你不知道,这小丫头才诡道呢。我姐以前总欺负她。我家早上一人一个煮鸡蛋,我姐不喜欢剥鸡蛋壳,每当我小妹剥好了,她就伸手夺过去。我小妹手特别巧,总是剥得又快又光,我姐就剥的蛋就像月球表面一样。”肖勇智说着说着,把自己逗笑了。

“开始我们还制止我姐,后来发现,如果我小妹拿到的是小鸡蛋,她就剥了等着我姐抢。如果她拿到的是大鸡蛋,她就放兜里出了门再吃。”

“也就是说,你小妹吃到的永远是大鸡蛋。哈哈哈哈……”齐修竹忽然就喜欢起这个小姑娘来,“那你家里其他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爸是水电分厂的钳工,算是咱们厂最好的钳工之一。他是个老黄牛,也是我们家的定海神针。我妈退休早,她做饭特别好吃,我妈要是不在家,家里就不转了。我哥是铸造车间的翻砂工,人狠话不多,他跟我大嫂是初中同学,初中就偷偷在一起了,别人都两个七年之痒了,他俩还是一心一意的。对了,我当年总给他俩当情报员。”

“你姐姐呢?听说她很漂亮,我还没见过。”齐修竹好奇心大盛。

“她的确很漂亮,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不过她一向凶名在外,谁敢招惹她,就等于捅了马蜂窝。”

“你们一大家人真热闹。你们家里人感情都很好吧?”真让人羡慕,齐修竹在心里说。

“一家人嘛,感情肯定好啊。”

齐修竹把脸埋在胳膊里,她又有点儿想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转身肖勇智,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家里人很少,只有我和我妈妈。”

“我今天去见了我父亲,”她的声音轻轻的,无力又无助,“上一次见他,是二十年前。”她又想哭了。

肖勇智心里一震,他猜到她今天是去见一位很重要的人,他原以为她去见一位老师,或者一位亲戚,甚至是前男友,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她父亲,而且二十年没见过。

他看得出她很难过,却又不知要如何安抚她,说些什么能让她开心起来。

他迟疑着伸出手想摸摸她,或拍拍她以示安慰,最后还是把手落到她的头上,轻轻抚了抚,道:“你这么好,谁能不爱你呢。”

齐修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也不伸手擦,任由眼泪恣意地流淌。

“我不确定他爱不爱我,有时觉得他很爱我,有时又觉得他根本不爱我。”她哽咽着,“我问你,如果你很爱一个人,很关心一个人,你忍心二十年不见她,不给她一句话吗?”

肖勇智顿住,半晌,他想说:“他可能……是不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是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一个父亲二十年对女儿不闻不问呢。

“说他不爱我吧,他从没间断我的抚养费。说他爱我吧,可他没给我写过一封信,没打过一个电话。”

“他家住在静修路,门口和家里都摆着竹子。你说,他每次回家看到门口那两盆竹子时,会不会想到他还有一个叫‘修竹’的女儿?”

“他记得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他教我背诗,算数,认字。他说起当年的事来,开心得眉毛都飞起来。”

“我学历不错,工作也还可以,各方面都不算给他丢脸,他不会嫌弃我吧?”

“我的口味跟他不一样,糖醋小排甜腻腻的,他喜欢,我却不喜欢。”

“我长得很像他,我弟弟倒不太像。你说,他会不会因此多爱我一点点?”

齐修竹湮没在对父爱的渴望之中,患得患失。这种若真若假,似有还无的父爱折磨着她。

二十年来,她在情感上缺失了一大块,她很想把它找回来,填补上。

此时,任何语言都安慰不了她,肖勇智轻轻地环抱住她,轻轻地拍她的背。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不难受了。”

这个平时总是佯装坚强的姑娘此时卸下了伪装,哭一会儿,说一会儿,她不指望肖勇智能给她答案,她只是憋得太久太久,想有个人让她倾诉一下。

他们就这样在路边坐了一夜,直到天亮有行人路过,方回到旅馆洗漱整理,简单吃了些东西,就提着大包小裹去赶九点多的火车。

又是一路拼杀上了火车,刚在铺位上安顿好,肖勇智就安排齐修竹躺下补眠。这几天,这姑娘累坏了,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她需要好好地睡上一大觉。

火车滚滚向前,朝着家的方向驰去。

有些人的生活注定要发生改变,再回不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