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春风

第五十六章 隔壁邻居下岗了

字体:16+-

不管什么时候,有人蒸蒸日上,就有人每况愈下,这道理亘古不变。

动力厂近期比分房更受职工关注的焦点是——下岗。

此时,更多的说法是停薪留职、厂内待业、两不管,总之,就是从厂子里剥离出来。

几乎跟共和国同年的动力厂,经过几十年的运转,此时已经庞大冗余,负荷沉重,职工最多时接近一万五千多人,再加上职工家属,起码有四五万人之多。

像肖勇智家这种一家子都在厂子里的情况比比皆是,吃喝拉撒、上学看病、婚丧嫁娶等等大小事务,全都跟动力厂紧密相连。

而现在,这个庞大的机器有些累了,它行动迟缓,举步维艰,急需卸下一些包袱,才能继续运转。

H市各企业早几年就陆陆续续开始下岗了,动力厂算是晚的。

下岗工人生活颇为艰难,如果夫妻俩只有一个人下岗,勉强还能吃饱,如果两口子都被下岗,生活马上陷下困顿,别说退休后的生活没有着落,眼下家人吃饭,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就都成了问题。

一时间,围厂的、上访的,闹事的,此起彼伏,人们为了自己的铁饭碗不被砸掉,尽力争取着。

然而,这就是此时的中国,艰苦卓绝,筚路蓝缕,改革开放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小人物,艰难前行。

晚上,肖家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饭,王庆芝拌了一大盆家常凉菜,拿五花肉炖的豆角土豆粉条,烙的油汪汪的葱花饼,熬得黄澄澄的小米绿豆粥。

一家人正吃得喷香,就听182的大门“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咚咚咚、趿拉趿拉的走路声。不想用,是李彩英和丁颖母女俩。

王庆芝心里一阵厌恶,这会儿过来,又是蹭饭吧。

就听李彩英进了隔壁的门,突然暴发出一声惊人的号哭声,吓得王庆芝一哆嗦,手里的碗差点儿掉了。

她气得大声骂道:“大晚上的,嚎什么嚎,嚎丧呢?”说着把碗“咚”的一下墩到桌子上,饭也不吃了,站起来把门打开,堂而皇之地听墙角。

只听隔壁屋李卫国的惊问声,杜梅不乐意的责怪声,还有李彩英高高低低、呜呜啕啕的哭号声。

李彩英哭够了,总算把事情说明白,原来,她被厂内待业了。

她当年接的父亲的班,是正式工,所以,尽管最近下岗的风吹得很劲,但谁也没想到会裁到她。

其实这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李彩英的父亲当年是用心给女儿办的工作,找了个仓库保管员的岗位,在车间里的备件库当库管。

备件库一天来不了几个人,轻省又自在,她偷偷躲在里面织毛衣,一两周织一件毛衣是常事。

现在三产那边开始裁员,本也裁不到她,奈何她这个活太俏,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有人想了个办法,说是车间里的小库房不设了,都归到大库,归过去之后,她这个岗就多余了。

等过个三五个月,再以方便工人领件为由重新设上。

李彩英就这样被厂内待业了,一个月拿百分之二十的工资,扣了乱七八糟的,到手不到三十块钱,这无疑是天塌了。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弟弟弟媳说完了事情的始末,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哑巴了。

好半天,杜梅问了一句:“姐,你是不是没送礼呀?”

一句话,勾得李彩英又哭起来,从家里如何如何艰难,花销如何如何大,说到自己三年没买新衣服了,又说他们挣死工资的,手里一点儿活钱没有,一到月末就扎脖,哪有钱送礼,只能眼睁睁被人欺负。不像弟弟弟妹做生意,天天有进账。

李卫国像个虾米一样佝偻着身子,坐在沙发上,郁闷之极。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还能咋办?没招儿!

姐姐的话虽然说得颠三倒四的,但意思他明白,他姐这是想熊他,让自己帮衬她。

他使劲儿抓了抓头,这些年,姐姐没少在自己家揩油,搞得老婆常常对自己没有好眼色。

如今这事,要么给她出一次钱,要么以后就得像坏了的水龙头似的,滴滴答答个没完。

他狠了狠心,问道:“现在送礼还来得及吗?得多少钱?”

话音没落,杜梅就狠狠踢了他一脚。李卫国缩了缩身子,没再吱声。

“晚不晚的,也得死马当活马医,今天大榜都公布出来了,要不是别人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的。”

人家一早就盯着她的岗了,自然是要杀她个措手不及。她一得到消息就去找了,工段、车间,甚至几个厂长那里,她挨个儿找了一遍,得到的是统一口径:分厂办公会议决定的,个人决定不了,也推翻不了。

但她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她决定明天、后天、大后天,一直一直找下去,那么多人,凭啥下她的岗,这些年她勤勤恳恳,从不迟到早退,虽然库管这活干好了看不出来成绩,但也没出过错。

“你跟姐夫是咋商量的?”杜梅心情不好,语气也好不到哪去。

你们家遇到事不在家商量办法,上我们家来哭是怎么回事,我们家这晚饭还没吃两口呢?

“我们能有啥办法,”矮挫胖的李彩英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想让弟弟弟妹能松口给她出送礼的钱,“啥办法都想了,都行不通。现在,只能看你们的了。”

“看我们的?我们可没办法!”杜梅像被锥子扎了脚,高声尖叫道,她可不想粘上这癞皮狗,“我们在外面大风小号地出摊,厂里一个人不认识,更没有门路,根本帮不了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李彩英又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哭起来,顺手还狠狠打了丁颖几巴掌,骂道:“都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呀,不然我一头撞死算了。”

丁颖吃痛,又不敢回嘴,红了眼眶强忍着。李珊见表姐挨打,往旁边挪了挪,示意表姐坐过来一点儿。

一晚上,就在李彩英高低起伏的叫嚷和李卫国的沉默中度过。

老肖家的几个人把隔壁的事听了个清清楚楚。

肖克勤把电视音量调到0,心不在焉地看着新闻联播,电视里这几年屡屡说到下岗重组再就业的事,从前以为跟自己没关系,如今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身边。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在心里叹了口气。

肖勇智对彩英姐的痛苦无法感同身受,李齐这些日子在他耳边念叨的最多的就是想停薪留职,但又下不了决心,毕竟家里一大一小都指着他。尤其是他妈,极力反对,说外面挣得再多也不牢靠,有个大灾小难的没人管。

而且,上次出差给他带来的震动非常大,他们正在逐渐打破铁饭碗,能者上,庸者下,优胜劣汰。

况且,厂里的确有些岗位是多余的,那些岗位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尤其是一些非一线岗位,实在浪费。

要他说,裁下去十分之一,根本不影响生产。

谁都不能打扰肖彦彦,她扣上耳机,用意识拉起一个结界,独享自己的小世界。

她把课本作业摊了一桌子,完成一样就往书包里装一样,直到最后都装进去。然后就可以刚从图书馆借来的《英语世界》了。

只有王庆芝坐在门口认认真真地听着。后来听到杜梅出来刷碗,她忙站起来去烧水,两人就聊了起来。

杜梅身心俱疲地跟王庆芝诉苦:“王姨,你都听到了,我是血招没有啊,我这大姑姐,不把我们骨髓吸干净了不算完,嘴上说要去帮我们做生意,让我们多少给她点儿生活费意思意思。可我们那小摊子,卫国一个人忙活完全够了,我都得给别人站床子。她去了,不是白拿我们钱吗?如果我们不想让她去,那就得给她拿送礼上供的钱。”

杜梅越说越难过,“我们大风小号地挣点儿钱容易吗?一个月就对付一张嘴,她要是去了,我们就得扎脖。”

王庆芝听了跟着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事也不好说谁对谁错,都挺难的。只好劝慰道:“先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虽说下岗的多,但外头活也多。你多打听打听,不管挣多挣少,给她找个活干,总比指着你们强。”

听了这话,杜梅更发愁了,“透笼市场那片是总有人找站床子的,可人家要大高漂亮的呀,衣服、鞋、包,哪怕是卖袜子的,都得长得好看人家才爱掏钱。你说她……”

杜梅说的没错,说其貌不扬都是夸她了,矮粗胖的身材像只地缸,皮肤又黑又亮,没有一处优点。真是难为人。

两人在厨房唠了会儿嗑,杜梅在王庆芝的宽慰下,心情略微好转。

而王庆芝却担忧起来,家里三个上班的孩子,她只担心大女儿。

两个儿子她完全不担心。大儿子是翻砂工,几乎是全厂最累的活,又热又累,根本没人愿意干,现在的孩子宁愿不进厂,也不进翻砂组。

二儿子更不用担心,他刚刚升了职,又考了学,而且,他的技术已经是全厂第一流的。他要是上午厂内待岗了,不等到下午,就有人抢着来要他。

偏大女儿的工作简单轻松,毫无技术含量,随便什么人轻轻松松就能替代了她。

她着急忙慌地下楼到公用电话亭给大女儿肖丽丽打电话,让她明晚务必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