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人间别久不成悲
男人在室内转了转,背影寂寥。
就在老麦克做饭的时间,他已经在这栋楼内熟悉了一遍环境了。
他顺手将剪下的发丝丢在垃圾桶里,从现在开始,不需要再在乎是否会留下蛛丝马迹了。
这一生走过,与她东躲西藏,似乎都成了习惯,就算剪个指甲,都会小心用纸巾包上,找一个偏僻的地方扔掉。
灰发男人右手捏成拳头,盖在嘴上,轻咳几声,将手上的血迹擦在裤腿上,大步走到沙发边坐下,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是夜里9点20,尚早,将灯光调暗,可以好好休息,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可是闭上眼睛,便全是她啊。
灰衣人半靠在沙发上,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心里很内疚:这是玉梅唯一的一张全身照片。那时候玉梅还年轻,16岁零4个月零7天,照片上的玉梅留着寸头,像个小男孩,胸脯平平,脸上没有一丝肌肉,眯缝着小眼睛,对着镜头笑得羞涩无比。
那张在别人看来丑陋的脸庞,在自己眼里,却是全人类最最美丽的。
灰发男人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妻子的脸,眼泪渐渐积满眼眶。
他想着自己的家,自己的屋子。他想着,想着还有谁来回整理他们的衣服呢?谁会用指尖去感受并抚摸她的衬衫?像图章一样把指印留在她的身上?谁会去回忆他怎样帮她整理衣领?谁会去怀念他帮她系好鞋带?
谁会拿起她的唇膏,手指轻舞唇边?那是他曾经触碰过的地方。谁会仔细地将缠在梳子上的头发挑出来,就好像这样就能一块一块,一点一点的重生一样?
谁会去收拾孩子的玩具?谁会去转动漂亮的塑料卡车的轮子?谁会去按小浣熊的鼻子和玻璃眼睛?谁有会叠起那些小小的衣裳,收起那些小婴儿还没有穿过的小鞋子?
谁会做这些事,对死者做这些服务?这些事要比最华丽的哀悼更有意义,那些曾经属于他们的事物分别的那一刻,他们就会更加紧密而热情地出现。
因为对妻子灵魂的爱也是爱。
而对于爱的记忆,即使经历数十年上百年,也仍将是爱。
灰发男人将那袋埋进双手间,双肩颤抖。
人间别久不成悲。
可我不会与你分别太久的,前方孤单,你等我一起。
……
墙上的挂钟指针指向两点,灰发男人从沙发上站起身,只留下茶几上的台灯。他留恋地再看看手中的照片,将它放在胸口的口袋里,用手按了按,仿佛那里装着珍宝。
从厨房一角找出自己的背包,再去看了椅子上绑着的老麦克,男人有些不放心,伸手探了探老人的鼻息,听了听老人时长时短的呼吸——确认这样不会让老人致命,才走进客厅。
在沙发上坐定,男人从包里将道具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桌面:四颗炸弹插在马甲内,导线连接在遥控器上、四枚手雷、一支斯泰尔TMP、一支捷克造的VZ58自动步枪配一个弹匣、贝瑞塔手枪配一个弹匣、匕首以及两个黄色的罐子,最后掏出一副绳爪。
他从马甲开始,把武器一件件在身上放好,最后茶几上就剩下那把VZ58与斯泰尔冲锋枪。灰发男人拿起斯塔尔在手上抛了抛,竟然咧嘴笑了笑。
他有点舍不得,这大概是有生以来,除了妻子之外,唯一的一位给自己送礼物的人。
这份礼物很好,很喜欢,可惜了。
送礼的人也很好。
灰发男人想起那个小伙子,他知道对方的名字叫连云伟,出生在自己向往的国家。他看到了连云伟的眼神,那种眼神里,自己跟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是怪物,不是杀手,就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想着有家想着过平凡日子的男人而已。
连云伟不怎么说话,也没跟自己说过什么,但郭奇看过了他冰冷之后温暖的笑容。但就那样不说话,也能感受到他的力量。
就像多年前的年末岁近,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躺在垃圾堆里,贪婪地享受着阴雨连绵之后的阳光。
就像在黑暗里的那一丝灯火闪亮。
郭奇叹口气,可惜了,不能与他做兄弟。
即便是活着,也不能做兄弟,因为连云伟站在阳光中,而自己,活在黑暗里。
他将斯泰尔抓在手里,VZ58背在身后,从两根黑色大理石中间跨上台阶,走上三楼。
顶楼出口,原本是一间玻璃房子,可夏季看花可秋天赏雨。可房子落在老麦卡上一代的时候,他的父亲觉得这是个累赘,便将玻璃花房拆掉,用水泥加石块盖了半层,大致是一个出口加半边储藏室。几十年下来,储藏室里空空如也,倒是养了一群老鼠跟蟑螂,在郭奇无声无息地经过的时候,一只枯瘦如柴的老鼠正鬼鬼祟祟地横穿走廊。郭奇原地停下,让老鼠先行,那只老鼠却毫不领情,像是被黑暗中这只阴影吓了一大跳,‘唰’地折回了老窝。
在天台的水管上固定好绳索,郭奇抬头看看繁星点点的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凌晨新鲜的空气。闭上眼,似乎能感觉到空气透进全身毛孔、透进血管、透进发丝。他有些留恋地转头看了看,视线所及处,除了柔和的灯光跟幽暗的树丛,便是一片漆黑,所有人,都已经沉睡在梦境了吧。
沿着绳索溜到一楼,郭奇悄悄翻越那一道低矮的围墙,进入到隔壁的那栋楼内,手中的匕首寒光一闪,在围墙左侧的一位保镖捂住脖子,郭奇伸手扶住,小心翼翼地将保镖放在地上,反手拔出插在腰间的黄色小罐拿在手中,另一只手仍旧抓住匕首,弯腰在院子里小跑着奔向眼前的楼房。
一路畅通无阻。
郭奇悚然站定。
不对劲,这是陷进。
无数灯光在同一时间亮起,将院子内照得亮如白昼。
郭奇将身体隐进花丛中,手中的黄色小罐拉开引信,朝着厨房玻璃窗狠狠扔过去。小罐砸烂了玻璃,掉进厨房,灰白色的烟雾四散溢开。
扑倒的一瞬间,郭奇再扔出一颗手雷,爆炸的玻璃碎片散向四周,地面都仿佛动了动。
第一声枪声响起,像是裁判手中的发令枪。
紧随之后的是密集的枪声,自动步枪跟手枪交汇在一起,所有的子弹都朝着一个方向,覆盖了郭奇藏身之处。
夜色在枪声中沸腾了。
没人开口逼降,没人喊话。所有人都在沉默着开枪。
大概是已经胜券在握,那些埋伏者从藏身处涌出,第一个、第二个……,都穿着制服。
瘦弱的杀手将身躯埋在草丛中,双手十指紧紧抠入了地面。他没被子弹伤着,但却全身颤抖。
不是害怕,而是气怒,以及不能复仇的痛苦。
突然,他停止了颤抖,在某一个微小的枪声间隔中,瘦弱的身躯如弹簧般跃起,冲向了被砸烂的玻璃窗。
烟花在黑夜之中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