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街头企业家巴松
老人从出租车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拉开钱包,给的面额除了支付足够的车费之外还略有盈余,她当做那位热情的司机应该得到的小费。她曾经有那么一小会儿考虑过坐公交车,但最终决定,白天坐巴士、晚上坐出租车会比较安全,尽管车费昂贵,但总比还没找到孩子之前自己就得返回家乡要好。
能慰藉自己的,除了家国亲人之外,总归还有善良的人心的。何况如果孩子不在了,自己在活着的时候能给她祈福?
她全力压制着这种不太好的想法,脑海里还是记忆中女儿的模样。
老人在年轻的时候便伴随着丈夫旅居国外,但她受过的教育告诉她,善良本是天生的,可总得需要某些东西来鼓励、刺激后天的善良,去让它生根、发芽、延续。
在一再确定老人没有报错位置之后,那位个头较矮的本地司机看着老人,眼神担忧,“老人家,你这样的打扮去到那条街,恐怕会很麻烦。那条街上,不太安全。要不这样,如果您办事的时间不需要太久,我就在这里等您,等您办完事我再送您回去,放心,我等待的时间不需要计费。”
“不用了,谢谢你,年轻人。”
司机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纸币搓了搓,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在老人下车的时候叫住了她,伸出手拉住老人干瘦的手,在那手上放下一张名片,纸币压在名片下,“老人家,这上面有我的电话,您办完了事情可以联系我,我就在这附近,过来接您。”
说完,他不容老人拒绝,将名片跟纸币压在老人的手心。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上街头。
……
巴松是一名皮条客,他长得很帅,可惜个子矮小了些。
巴松的名字是假的,这是行规。他的穿着打扮也在向路人宣告他就是一名皮条客——金链子挂在瘦削的胸脯上,黑色背心即使是买的小号,但仍旧有些空空****地套在身躯上,一条紧身的皮裤下套着黑色尖头的瓦萨其皮鞋,手腕上戴着一串楠木的手串,十只手指上有四只带着闪闪发亮的戒指,腰间还别着两支手机——业务繁忙的时候,两支手机有时候需要同时接听。
巴松从不携带武器。这是他的街头,他的地盘,没人敢在这里闹事,如果真有不长眼的,也会被巴松所养的汉子们扔出街头,或者扔进湄河与大海,这得看巴松的心情以及闹的事情有多大。何况这条街道、或者说这片区域,自有这片区域的规矩,有人在暗中执掌着规矩。
站在街头,巴松看着自己的那些女人们,她们的屁股在黑色超短裙下依稀可见,胸脯几乎要从廉价的紧身抹胸中爆出来。他喜欢手下的女人按照自己的要求去打扮自己,这就像在打造自己的品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品牌,自己脚下的鞋子、身上的T恤跟背心都是品牌,麦当劳、肯德基……,还有许多许多品牌,人们会在第一眼看见便想起这个品牌的名字。巴松手下的女人不多,甚至说刚刚起步,但他有着宏伟的计划。
当然也有例外,某些新来的女孩,他会慢慢**,这是一个很愉快很有成就感的过程。
视线里,巴松看见老妇人从马路对面穿过车流,身上的碎花裙子看上去有些年头,花白的头发用橡皮筋整齐地固定在脑后,戴着一副金属细框眼镜,手中紧紧拎着一只淡黄色的坤包,坤包的带子挂在老人细长的脖子上。虽然行走在处处是人的人行道上有些仓促,可老人的肩膀跟脖子挺直,像是行走在宫殿里的地毯上。
老人横穿过马路,在离巴松一米左右的时候,那张神情严肃的脸上堆上了谦卑的笑容。那一瞬间,巴松心里一紧,像是看见了自己死去多年的母亲。他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之后,脸上挂上了皮条客应有的油滑表情,“老太太,您太老啦,不适合做这个。”
巴松说的是泰南语,老人没有听懂。但从巴松的表情看出,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老人仍旧笑着,笑容有了些哀求,“先生,您能帮我看一下,这个女孩,您认识不?”她一边说,一边从小包里掏出女儿的照片递了过去。
“不认识。”巴松看也不看。他对刚才自己一瞬间所产生的怜悯之心极为厌恶,这种心态对自己的事业很有危害。这种感觉还残留在心头,甚至让巴松忘了自己通常遇见某些不想回答的事情、便伪装成不懂英文这件事。
“您看一眼,先生,麻烦您,她是我的女儿。”老人走近了巴松的身边,镜片之后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弯下了天鹅般的脖子。巴松只有163厘米,比老人还矮上四、五公分。老人微微弯腰,尽量跟巴松平视。
老人的心早就成了碎片,再也不在乎伤害了。只需要找回叛逆的孩子,告诉她,妈妈一直爱她。妈妈出钱帮她戒毒,即使是妈妈没钱了,还有邻居、最后还有国家。
只要她还活着。
巴松不耐烦地从老人手中扯过照片,照片换手的时候,老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朝前方伸了过去,她担心这样的拉扯会不会将照片扯坏。但她还是没去伸手夺回照片,眼睛盯着巴松,期盼着对方能说出自己期待的话语。
“不认识。”巴松扫了一眼,心脏剧烈地蹦跳了几下,将照片还给老人。
“您肯定见过她,您再想想?再回忆一下可以么?”霓虹灯下,老人的身躯微弯,神情哀愁。
巴松转身朝着另一侧走去,嘴里骂骂咧咧,“说了不认识,这里一天来来回回的人,我干嘛需要个个都认识……。”
老人像是认定了他一般,跟上前去,一只手去拉巴松的胳膊。
激动中的巴松反手一耳光抽在老人脸上,瘦削的脸上肌肉抽搐,“滚,别打搅我。”
老人的脸上瞬间赤红,被抽得朝一边踉跄几步。街上的行人看见这一幕,目光漠然。巴松匆匆转身,朝着马路对面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咒骂。
只是,他也不知道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那位看上去跟自己母亲一样的老妇人,只是那只抽了对方耳光的手火辣辣的,疼进了心里。
一台灰色的巡洋舰与一台丰田霸道一前一后地驶过街道,在几百米后的红绿灯路口左转,消失在街口。
老人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火辣辣的脸,没有哭泣没有流泪,十指紧攥强压住内心的怒火,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位大步走向马路对面的皮条客,再看了看站在街道上的形形色色的女孩,拿着手中的照片朝她们走去。
十几分钟之后,老人疲惫地走到红绿灯路口,在左手路边的长条凳上坐下。旁边的垃圾箱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老人像是已经失去了味觉,也忘记了饥饿的滋味,手中紧紧攥着照片。她的镜片像是起了雾,眼前迷蒙一片。她的手放在膝盖上,双手颤抖,低着头,喉咙里有呕吐的感觉。
附近有人的呻吟声,她向右看去,两台越野车影影绰绰,有一台车正在摇晃。两名彪形大汉站在越野车两旁虎视眈眈。她看看左边,马路上一台台汽车慢慢驶过,司机们摇下车窗,他们的脸在车前灯与街灯的映照下显得冷酷无情又如饥似渴。一个高挑的女子穿着细长的高跟鞋从她面前走过,一位身材丰满的女孩正走向路边的一台汽车。
那栋楼的外墙上的涂鸦是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眼睛用的是血红的颜色,在乌鸦的身体下写着几个美术字,大意是‘今夜就是一生’。老人看着那几个字,轻轻地摇了摇头。
附近的呻吟声消失,几秒钟之后,她听到了脚步声。两台车一前一后地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一个小女孩从巷内走了出来。看上去,小女孩还没到法定年纪,穿着低胸T恤和黑色迷你裙,高跟鞋让她娇小的身躯至少增高了4厘米,黑色的齐耳短发,粗糙的妆容遮盖住了她娇嫩的面容。她走起路来有些困难,仿佛在忍受某种疼痛,当她要从老人面前经过的时候,一只干枯的手伸了出来,那只手没有碰到她,只是在祈求她停下脚步。
“打扰一下,小姐。”老人摘掉了眼镜,那双细长的眼睛周围即使了有皱纹,却依旧闪亮美丽。
年轻的女孩停顿了一下。她的眼睛很大,很黑,很亮。老人看见她眼神里原本该具有的光彩正在慢慢消失。
“我没有钱给你。”女孩说话的声音很轻,英语生硬,嗓音有些暗哑。
“我不需要钱,我有一张照片想给你看看,或许你能认得她的话,跟我说说,可以吗?”
她将手中的照片递了过去,女孩儿犹豫了一会儿,接过照片仔细端详了片刻,将照片还了回去。
“她走了。”她说。
老人起身慢慢走向前,她不想吓着这个女孩,“你认识她?”
“不太熟,但在这附近见过她,我做这一行才一两天。大概是前天晚上,我见她在街上,有些人叫她桑湛。我觉得这不是她的真名。”
“没错,她的真名叫田叶。”
“您是她的母亲吗?”
“是的。”
“她看上去人挺不错的,有一个朋友叫何灵,应该也不是真名,她们俩关系特别好。”女孩点点头跟老人致意。
“是的,她很好很好。对了,你知道在那里能找到她的朋友吗?”
女孩摇摇头,“我不知道,她跟桑湛一起消失了。对不起,我得走了。”
没等老人阻拦,她已经走进车流穿梭的大街,老人站在原地目送女孩离去,看见她穿过马路,走到那位刚才打过自己的小个子男人身边,掏出身上的钱递给男人。之后又找了一个位置,跟其他女人一样站在街边。
警察们都到哪去了?她想。他们怎么能让这样的事情、这种压榨这种苦难在大街上发生?他们怎么能容许这么一个孩子被人利用,被人由内到外慢慢宰割?如果他们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那谁会在乎自己的女儿失踪?她已经掉进人生的苦海,被急流卷走。
老人现在后悔了,她天真地以为能凭自己的力量找回孩子,可她现在开始明白,那种从心到肉、由内而外的疼痛的缘由,应该正是女儿的躯体正埋在阴暗的地下慢慢腐烂。
一台黑色的雷克萨斯驶过街道,在它后面的两个车位,还要一台黑色的本田雅阁在缓缓前行,两台车的相似之处是因为跟其他的车辆都不一样——车窗紧闭。那台雷克萨斯驶向红绿灯的左侧掉头行驶,本田跟着一台菲亚特之后,也慢慢驶过左边,在老人的眼前掉头。
连云伟在本田车内,眼神扫过那位站在街头的那位老人,在夜风中微微佝偻着腰,悲伤像潮水一般侵袭过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