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政|府密室中，周池正等着老陈进一步的解释。
毕竟以他的了解，老陈绝不是个行事荒腔走板的暮年老头，更不是个满心私欲的短视政客，否则联合国也不会将戴森云这么大的项目交给他作总负责。
但刚才“戴森监察机构的钱我有其他用”和“让全人类都认为机构真的存在就够了”这种话，实在不像出自一个成熟政客之口。
还有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么多，又为什么这么着急呢？难道他真的老了？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陈坐在原处，一边放眼星空一边用中国古谚语自嘲着，“你心里是不是正在这么想我？”
周池没有回答，他也看向老陈望着的方向。那是一串金色的太空帆，正左右轻晃地工作着。
老陈收回视线，对周池淡淡说道：“周池，你懂得顾全大局，一定明白要想做成大事业，不靠独|裁或极端手段是很难达成目的的道理。”
周池不置可否，他明白这是个恶性循环。
当人们想做一件大事，会需要很多资源。而在分配资源过程中，又会不自觉地浪费很多不相关的资源，最后往往会导致项目所需资源越来越多，变得更难执行。
就像这次他们策划的“选举代言人”和“自残戴森云”一样，从理性角度去看，其实都属于无端耗费资源的一种行为。
但老陈为什么要和自己谈这些呢？
老陈看出周池所想，苦笑道：“我年纪大了，不可能永远身处这个位置，留给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周池点点头，他认可老陈对自己政|治生涯的预估。明眼人都知道，就算老陈将戴森云运营的再出色，联合国和世人也不会给一个垂暮老者更多的机会了。
“周池……”老陈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定决心对他摊牌了，“建机构的资金必须省下来，我有用。等启动自残项目后，用来修复戴森云的费用我也有用。我需要资源，需要很多很多资源，我要完成一个旷世的项目。”
“旷世的项目？是什么？”周池看着老陈，一时想不到除了戴森监察机构，还有什么项目可以被称得上是旷世？
没想到老陈突然沉默了。整整一分钟他一语不发，一直看着窗外，双目却流光溢彩。
周池也不催他，直到老陈问出第一句话：“你觉得，在我们人类之前，地球有史前文明吗？”
周池微微一愣，缓缓点了点头。
地球年龄46亿年，人类历史才600万年，若说人类是唯一的文明显然站不住脚。更何况玛雅文明、沉没的亚特兰蒂斯、复活节岛石像等等史前文明存在的各类证据并不算少。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老陈仍然望着窗外，表情没任何变化，像在重复一段自己问了上百遍的问题，“史前文明为什么没给我们留下任何遗产。”
“留下遗产？”
“对……或者说，他们留下的遗产，为何如此晦涩难懂？”
周池摇了摇头，他需要时间消化老陈的意思。
老陈解释道：“各种奇形怪状的遗迹也好，各种图腾或提示也好。在我们具备与史前文明相同的科技水平之前，显然是难以解读或收受这份遗产的。”
周池想了想。虽然他明白老陈说的意思，但比起去解读那些遗迹，更该优先考虑的难道不是史前文明如此做的意图，或者说他们其实并不是故意的吗？
老陈看出周池所想，继续说着：“所有文明都想永生，所以为大概率能出现的下一代准备遗产是所有生命的本能。地球的动植物会为后代尽可能塑造好的生存条件，人类父母也是如此。所以，不论从文明自身的传承，还是出于利好下一代的角度考虑，我们都有足够的理由，将‘对下一代文明的馈赠’纳入考虑范围之中。”
周池手托下巴思索着。虽然他认为作为一个政客不该去思考这些文明传承的事，但他明显感到老陈考虑这些问题已经很长时间了。可能这才是一个顶尖政客该有的觉悟？不止为当世人，也为下一代文明去做长远考虑。
虽然道理没错，但多少有点不切实际。于是他将心里的问题提了出来：“可我们自己的许多问题都还没解决，就要去考虑给别人留下遗产吗？”
“负责任的父母，是不会等一切问题都解决再去考虑下一代的，世上也不存在能够解决所有问题的人。事实上，让下一代幸福本身就是为人父母的一种追求！”老陈说的铿锵有力。
周池无言以对，他没考虑过这些问题。但从逻辑上讲，生命的确都在做着有利于后代的事，哪怕没有任何好处。
“我们假设……”老陈逐渐兴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人类文明还能再发展1000万年，之后不论是灭亡还是搬出太阳系都有可能。但1000万年对太阳系来说只是一个瞬间，我们走后的地球，就都属于下一代文明。”
周池点点头，他承认老陈的看法，并也由于情绪感染，逐渐进入了角色：“可是……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区别极大，在长达千万年的时间尺度上，信息保存的难度也极大。就好像地球上的遗迹一样，除了留下一个个疑团，并没给我们带来什么实质性帮助啊。”
老陈笑了，笑容中带有一种骄傲：“这些遗产太过复杂了。不论是文明间的差异还是遗迹的表现形式，都太复杂了。许多遗迹直到我们人类有了测量工具才能窥之一二。对于还处石器时代的人类祖先而言，这些遗产实在太难理解，根本没有意义。”
“的确如此。我们至今也还不知狮身人面像究竟有什么作用。”周池渐渐明白了老陈的意思，也开始思考起这些问题来，“所以……你的意思是？”
“要简单！遗产要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比如？”
“比如，人造一面镜子，比月球还大得多的巨型镜子，将其悬浮在月球轨道上，成为地球的第二颗天体卫星！”
周池长大嘴巴，这，这想法太……太大胆，也太……疯狂了。
而且这么做……能有什么用呢？
“你想想！”老陈激动地站起身来，“地球下一代文明，在还处于萌芽期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天空中挂着一颗镜面的星球。它有时反射太阳，将晚上照的和白天一样亮。它有时反射月球，人们就能看到两个月亮。但在更多时候，它反射的是地球自己……你想想，这是一种多么诡异的天体想象？！当后代们拥有科学，它也必将是第一个被研究的天文对象！而这一切，也必然会大大加快下一代文明迈入星空的进度！！”
老陈越说越激动，他两眼放光，好像已经看到了那颗巨大的，安静地悬浮在星空中的文明之镜。
那是他要送给孩子们的礼物。
“想想吧！我们人类花了多少时间多少资源在战争和争夺地球上，又花了多少时间才明白地球根本不是宇宙中心！
“想想吧！当我们的后代早早就仰望星空，问的不再是‘那是什么’，而是‘为什么它的图案会变’。当下一代文明发明了镜子，当他们举起望远镜，终于意识到了那是他们‘自己’！
“那他们根本不会将自己视作宇宙中心，这样的文明会少走多少弯路？！当他们最终踏上星辰走向宇宙，又会抱以多么崇高的敬意，去致敬创造了这一切的上一代文明！
“我们！我们！是我们！是我们人类，为下一代文明准备了这一切！！”
当老陈说完这番话后，周池再也无法问出那句“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了。
对于那样一番文明传承的宏伟图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
还有什么能比被一整代文明铭记、被一整代文明歌颂更伟大|和振奋人心的事？
这才是真正的波澜壮阔，也是对人性之美的最佳写照。这才是真正的谱写人类史诗。
我们，视野将不再局限在人类文明本身，而是对整个太阳系未来文明的伟大馈赠！
周池被说服了，他终于明白老陈所作所为的全部用意。在这番理想下，戴森监察机构和人类目前所有的项目都显得黯然失色。
如今，作为谈判官的周池，激动的只能高举手臂说出这句话了。
“算我一个，我去搞定联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