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的时候我还在课堂上。左侧窗外泡桐树的叶子每片都很宽,它们的影子映在桌上,足有半本课簿那么大。风在树叶间穿过,影子也跟着在课本上摇晃起来。我抬起头,盯着授课教师头上的挂钟,静静等待下课的到来。
铃声响起后,一大堆男孩从教室中蹦跳地冲了出去;女孩们三三两两地聚成几小簇,不知在低声聊着什么;有的同学跑去教室最后一排,趴在地上打起滚来,好像在学漫画书里的什么英雄动作;也有同学站到讲台后,踮起脚费力地擦拭黑板上老师留下的字迹。
这些场景我早已烂熟于胸,就站起身,想到教室外走走看看。虽然门外的走廊我也已观察过无数遍,闭着眼都知道两边破旧绿色墙面的第几块墙皮即将自然剥落,也知道有一盏靠近男厕所的坏了大半年的灯罩上有着明显砸痕的吊灯……
“赵默。”
刚走没几步,身后有人喊出这个熟悉的名字。我顿了顿才想起那是我的名字,于是我应了声就转过头去。果然,是“她”来了。
身后的女人一头银发,伸手指了指学校深处不起眼的小亭子,示意我们过去聊聊。
刚进亭子,我就汇报:“没有进展。”
她轻轻皱眉问:“你还能想到什么场景?”
我没有答话。
这300多年来,她制造出了各式各样的虚拟世界,为了让我从中“找到人们必须撒谎的理由”。
她送我去过秦朝的朝廷、古罗马的角斗场、原始人类部落、火星殖民地,也送我去过商务楼上班、做过导游、做过司机、做过明星……
而现在,我是一位名叫赵默的,看似11岁的小学生。
她的目的听似简单,而我作为一个被制造出来的虚拟人物,并不是不想找到答案,而是这实在太难了。我从来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些世界穿梭就能找到人们撒谎的理由。
答案是为了利益、为了人设、为了家庭、为了自私、为了习惯、为了基因……这么多个世界,这么多次尝试。而我所得到的一切撒谎理由,全都被她一一否定。
我想如果我拥有情绪,一定会萌生一种绝望的感觉。但是我没有。
在这些虚拟世界中我没有情绪没有感情,只有些普通的肢体感官,只是个寻找答案的工具。虽然好像极不趁手。
“你可以提出点新想法,我都可以实现。”她依旧皱着眉,对寻找答案孜孜不倦。
我想了想,说道:“或许频繁切换生活环境本身就是错的,应该换种方式。”
“比如?”
“我还没想到,但我隐约觉得一直换身份是得不到答案的。”
这是我内心的想法。
这300多年我看到了无数谎言,自己却从没撒过一次。我猜是因为我对时代没有代入感,也就没有任何撒谎的必要。如果我何时学会撒谎,应该也就离她要的答案不远了。
她想了想后,也点点头道:“那你就在现在这个世界找答案吧,我走了。”
恰巧此时上课铃声响起,我也重新步入了课堂。
在入座前一刻,我心中默念了三遍自己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可能要伴随我很多很多年了。
*****
再次见到她是五十年后的一个傍晚。在露天餐馆的堂外,她叫了一杯果汁和我面对面坐下,好像想和我长聊。
我仍面无表情地汇报:“没有进展。”
她叹了口气,使劲嘬了一口彩色果汁。杯中的液面下降了三分之一:“还有什么新想法吗?”
我摇了摇头回道:“我现在的身体不会变老,所以就只能被迫不停换地方或者流浪。这就是在更换环境,我要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长大|和变老才行。”
她看了看我,似乎在找反驳的理由。
我看着c入果汁的吸管,静静等着她的回复。
不知过了多久,她苦笑了下,居然又答应下来:“我可以让你拥有和正常人一样的代谢能力,让你正常变老,但你还是不会拥有情绪,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我当然不要情绪。经历过这么多历史故事,我深知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我不需要好奇、不需要感激,不需要失望也不需要期待。
就像眼前这杯虽然我知道是什么味道,但喝下去不会有任何愉悦感的果汁一样,平淡就好。
*****
我的身体开始正常长大了。
作为代价,我需要进食,也需要排泄了。我终于看上去开始像个正常人。
但赵默的身份有太多古怪的档案和前科,不能再用下去了。于是我为了生活方便,自己想办法换了个新的名字。
又过了24年,我的生活已经与常人无异了。
那天夜晚,天上的月球很亮,我在一条街上走着,前方走着三对情侣,他们靠在一起,好像冻坏了似的紧挨着彼此。我悄悄环顾四周,推测他们应该是在附近刚看完夜场电影。
“赵默。”她又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
但我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我转过身,和她说我换了个新名字。但她根本不在乎这个,只是问我道:“有进展吗?”
我回答:“没有。”
“你知道吗?”她紧锁眉头,一脸从未见过的焦虑模样,“维持这个虚拟世界的存在是有代价的。前前后后我一共给了你近400年时间,不但制造各类世界供你探索,还依你想法做了各种调整。但你每次给我的答复都只是没有进展,你知道这是在浪费资源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记忆中她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难道是她所在世界的能量不够用了吗?
但这和我没关系,我也根本没有求知的兴趣。
“你这一浪费又是好几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你的任务?”她声音有点响,引起走在最后一对情侣的驻足回望。
我想了想,仍旧胡乱猜测道:“不知道。可能因为我的生活还不够完整吧。”
我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激怒了她,突然不知一股什么力量一把抓住我衣领,轻轻松松将我提了起来:“你还要怎么完整?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等不起了!”
“哦,是吗?”我并无疼痛感,只是觉得脖子被勒的有点不自然。
她愤怒地瞪着我,过了很久才将我放下。
“不行,没时间了。”她像是在喃喃自语,也像是在对我说,“你在这个世界就是半神,我可不是让你来这体验生活的。你需要更大胆,更极端,更有效的行动,你需要改变。”
我不置可否,静等她的安排。
她一脸失望地看着我,好像做出了个重要决定。只见她换了个奇怪的眼神,轻轻拍拍我肩膀道:“你沉睡吧,我换个人试试。”
换个人?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还是点了点头。
紧接着我眼前一黑又一亮。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了。
这感觉十分微妙,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一切感受,却无法支配自己的行为。就好像在看一部第一人称的实时全感电影。
她上下打量着【我】的身体,有些犹豫地说:“我给了你一点点情绪,希望你不要因此就有了欲望和恐惧。这两样东西对你完成任务没有好处。”
“好的,我会尽全力证明我的能力。”【我】说道。
对我来说,我并不知道【我】打算如何去完成任务,但单从声音上来听,的确比我要自信多了。
她好像仍不放心,深吸一口气说了句很长的话,听着像是她那个世界的谚语:
“迅速完成任务。赵默,如果你躲避时‘怕被砍到’,攻击时‘怕砍伤对方’,那你终将一事无成。要想赢,躲避时就该想‘我不会受伤’!保护别人就想‘我不会让你受伤’吧。”
说完,她就转过身准备离去。
“我不叫赵默了。”【我】补充道。
“叫什么都没关系,找到答案,完成任务。”
*****
接下来的几年,他为完成她的任务,花了大半年用脑机接口疯狂获取知识,拿到生物学和心理学博士后开始闭门研究起来。我无法与他沟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的确对这些都没兴趣,只是被动地观望着他日复一日的研究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走进一家离家不太远的手作小餐馆。
这是家很少见的传统纯手工餐馆,主要卖手炒的蛋炒饭和炒面。他进去后点了份海鲜炒饭,等了15分钟还不见上菜。他刚想上前询问,就见一位长发飘飘的少女端着炒饭连连道歉地跑出厨房,一边还将店里的音乐换成一首更轻快的歌曲。
他没再说什么,舀了一勺蛋炒饭开始咀嚼。
刹那间我觉得嘴里太奇妙了,那种饱满、细腻、香甜又松软的口感,让我迫不及待想让他再马上去吃第二口。幸好他好像也十分喜欢,顿了顿就迅速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少女见他这副吃相以为他饿坏了,赶忙送上一份小食道歉:“真是对不起,我们上菜太慢了。”少女一脸羞答答的样子,看上去极有诚意。
他笑着摇头,满嘴塞着炒饭说:“我以前一直只吃3D打印的食物,第一次吃手工的。”
少女松了口气,对他送上一个充满自豪的笑容:“我们可是开了很多年了。”
之后每周他都会来这家店吃饭,但好像目的不是炒饭,而是那个名叫书春易的少女。看着他们每次见面都有说有笑的样子,我心里别扭极了,感觉他们真的是在浪费时间。
接下来的发展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他频频将书春易约出来,开始在外面吃饭、听歌、聊天、牵手。每次见到他,书春易都会飞扑着冲进他怀里,笑的开心极了。
他也完全沉浸在约会中,一度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作为旁观者我无法提醒他,只能身负偷窥的罪名,无法置身事外。
而就在他谈恋爱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居然学会了撒谎。
起初是“我小时候就老是被父母责怪。”可他根本没有父母。
后来说“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我认为他当时喜欢的一定是炒饭。
“我研究的科学,是将星星摘下来的学问。”明明他那天早上摘下的是蟾蜍的心脏。
“我爱你,春易。”“我永远爱你。”“我只属于你。”“将来我一定对你好。”
……
这种不攻自破的谎言,书春易则十分受用。她一边低头微笑一边轻倚在他肩上:“我也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
书春易的父亲反对他们在一起是他和我都没想到的。
后来才得知她们之所以世代从事传统手艺,并不因为擅长,而是因为书春易的曾祖父也曾是科学家,而曾祖母却在一次T细胞的改造实验中不幸身亡。从此她们整个家族都开始极力排斥高科技,并以传统手艺生活着。
虽然时隔多年,但在书春易的父亲得知他是位生物学博士,而且还是个孤儿,年龄还与书春易相差巨大后更是极力反对,甚至还扬言要他们从此断绝来往。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片巨大的绿草坪上。
我清晰记得那天晚霞的颜色和形状。他和书春易毫不厌倦地反反复复拥|抱着,一遍遍说着我倒背如流的情话,一边还不忘策划着日后相见的办法。我则只能无聊地看着时而泛红时而金色的晚霞。
一次长时间的QW后,我Z都酸了。书春易则大口C着气,胸|部剧烈起伏着,一边大声问他:“你愿意为我放弃科学吗?”
“放弃科学?”他也同样重重喘气着。我感觉的到,他比她更累。
“对啊,你可以放弃你所有的研究,和我去过传统的生活吗?”
看着她满是期待的眼神,他低下头说:“我……恐怕不可以,我有很重大的使命,必须要完成。”
对方沉默了,脸上挂着有些别扭的笑容。
“没关系的,那……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不一会儿,书春易又说,“这样偷偷见面也挺刺激的。”
“可这样也不长久,再说我还想让你给我生个孩子呢。”他使劲握着她的小手,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
“唔……”书春易脸上一红,长吁出一大口气,又忽然伸手用力抱住他,咯咯咯笑了起来,“如果你真的爱我,不在一起,也可以有孩子啊……”
他被她搂的浑身酥软,话都说不利索了:“被你父亲发现……就会被打掉……”
“笨!”书春易突然锤了他一下,温柔地看着他反问,“你不是生物学博士吗?这点事都想不到?”
“想到什么?”
书春易嘴上扬起一个美丽的笑容,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笑过,但真的挺漂亮:“如果你真想和我生孩子,我可以给你一个独属于我的礼物。”
“什么?”他长大嘴巴,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书春易却不管那么多,搂的又更用力了些:“你拿到礼物就能得到一个孩子哦……但孩子的名字必须要和我有关系哦……”
他没有回答,我不懂爱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能他在想如何边带孩子边完成任务吧。但事到如今,我所看到的是他已完完全全将那段谚语抛在脑后,耳边只有书春易此刻正在触控仪中播放的歌曲了。
那是2020年,毛不易翻唱的一首老歌,《红莓花儿开》。
“真好听……”可是听着听着,书春易也随着韵律感伤起来,她请按前胸,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是这首《红莓花儿开》好听,还是我经常在餐馆里放的那首歌好听啊?”
“啊?啊?”他还没缓过神,木讷地回道,“什么?哪首歌?”
“就是我店里经常放的那首TheMamas&ThePapas唱的《CaliforniaDreaming》啊。”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回答道:“都很好听。但我不喜欢《红莓花儿开》的离别感。”
“我也不想分开……”书春易眼眶有点湿|润,突然又猛然抬起头看着他,“你说你改过一次名字,就不能再改一次,然后不再做研究了吗?”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有的事是逃避不了的。那不是普通的研究,是我的使命。”
晚霞彻底落下了,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星空。
两人抬起头,恰巧看见三个清理太空垃圾的机器人疾驰而过。粉红色的尾焰像是三道抚|摸夜空的流星。
“……抱紧我,旺川。”书春易说。
“嗯。我听你的,以后男孩叫旺达吧,女孩叫旺答吧?像我们首次见面,你羞答答的样子。”
“难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