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春易没有开玩笑，她真的送来一盒礼物。
可他一点都不高兴，因为送礼人是书春易的父亲。她父亲称这是临别礼物，今后他们再也不能相见。将礼物放在地上后，她父亲用极难听的话警告了几句，连门都没进就走了。
打开礼物的那一刹那，我不知他作何感想。
那是一个类似钻戒盒大小的迷你恒温箱，箱体整体透明，内部嵌着一个仅黄豆大小的培养皿。箱体外的一侧镌刻着【0岁旺达，好好对他】几个字，字迹秀气且精细。
他的目光在0岁旺达上停留了很久，悠悠地叹了口气，将恒温箱收了起来……
对他来说将旺达孕育出来实在太简单了。但我隐约感觉，一颗卵子始终只是一个细胞，和“爱的结晶”或“一个孩子”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至于具体是什么区别，为什么会有区别，我想不明白。奇怪的是每当我去触及这个问题，心中都会泛起古怪的感觉。
我想这或许就是他不喜欢旺达的原因。
起初半年，他将旺达照料的较好，请了专业的哺育机器人用着最好的合成母乳。但他和旺达的亲密程度远不像其他父亲对儿子那样。
旺达周岁那天，他抱着儿子约书春易出来见面，赴约的却又是她的父亲。
老人家一脸威严，坐在餐桌对面，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科学家撒谎的本领真是太差了！才和她两年不见，你就说自己已经结婚，连孩子都一岁了，你觉得骗的过我吗？”
他没有回答。我从她父亲眼里看到了蔑视。
“我阻止你们是对的。”她父亲指着他鼻子继续大声说骂着，“就你这种科研脑袋，是无法经营好家族事业，是无法让我女儿幸福的。”
他情绪有点激动起来，双拳紧握：“我可以！你凭什么说我不可以！”
作为三百多岁的我，其实也承认她父亲是对的。因为他每次遇到书春易都会变的木讷和愚蠢，往常一点点理性的影子都不见了。我还能感受到每次见面时他的心跳、血压、呼吸都不正常，还有从心口处不断涌出的股股热流。
可我就是不知他是怎么想的，这种身体的反应又因何而来。
现在，他正坐在餐桌前，一副被书父激怒的样子，可身体的反应居然也是心跳加快血压升高呼吸急促，心脏附近还涌出一股股低沉的刺激感。
这种刺激感，就在书父和他几回合的对话后被提升到了顶点。
“你可以？别笑死人了。你科研可能很厉害，但在社会上就是一个傻子。”
“你瞎说！作为春易的父亲我尊重你，但你最好不要侮辱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研究一个重大的，能影响全世界的课题！”
“别装糊涂了。科学家是不可能会做生意的，你甚至连自己都管不好。”
“我管的很好！”他重重抱紧了怀里的旺达，“我还能管好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她父亲的眼神古怪急了，有点同情，但更多的是傲慢，“旺川啊……你该不会真以为，临别礼物是她的吧？”
“……什么……意思？”
我能感受到，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后颈处不断涌出的冷汗，以及跟着心跳一起迅速张大的瞳孔。
“你自己去想吧。但是我告诉你，你和我女儿间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
“我儿子旺达……”他死死盯着对面这个老男人讥笑的嘴角，“不是春易的？”
“以后不要再约我女儿了，再见……”
*****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一定不会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我倒是被他这醉鬼似的步伐弄的跌倒好几次。当他在用触控键盘打出四个“不可能”后，好像还觉得不够发泄满腔的情绪。于是他拿起实验室里的笔，在桌上墙上地上**疯狂涂抹起来。
对我来说这是好事，共生两年，我终于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了。
『是她父亲窃听我们约会吗？不，他不是最讨厌科技的吗？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是春易告诉他的？不不不不，更不可能。春易怎么可能告诉他要给我一颗卵子呢？！』
他想不通。但这种事旁观者清，我倒觉得的很简单。
礼物是由她父亲递交的，只要他父亲打开看过，谁都知道里面是什么。而她父亲想要替换一颗其他卵子，也实在太简单了。
『疑点太多了！！还有这会是谁的卵子呢？她母亲的？不可能！动物的？不可能！妓女的？人工合成的？医用克隆人的？还是什么流浪汉的？』
我觉得是谁的都无关紧要吧？为什么他就没想到在孕育旺达前先核实一下DNA呢？为什么就这么容易相信了别人？
不过我当时好像也没想到……
『还真是讽刺啊！！研究为什么人们会撒谎的科学家，被谎言耍的团团转……对！对了！我是来这里做研究的，不是来这里谈恋爱的。我本就不属于这里，这里不过是个虚拟世界，我本来就不该属于这里。孩子是假的，世界是假的，书春易也是假的，都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他一口气写了整整两张『假的』，之后又全部撕的稀烂，然后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再也不动了。随之而来的，是从心脏深处传来的抽搐似的疼痛感，是真正的刺痛感。
我想这是没有情绪的我，三百年来第一次感受到肉体层面的心痛。
突然他又站起身，狂奔到旺达处，将孩子整个举过头顶，作势要重重砸到地上。这个举和砸的动作他做了六遍，每做一次，心就跟着抽搐一次。同时鼻子里面也越来越酸胀，不知是什么**从鼻孔中流了出来，好像不是鼻涕。
他最后还是没有下手，但是他两手紧紧掐住旺达的小肩膀，狠狠瞪着孩子说了一句：“不过是个实验品，一个实验品。”
孩子竟然没被掐哭，这让我突然有点想知道他的真正母亲是谁。
咦，这感觉，就是所谓好奇的情绪吗？
*****
那天以后，旺达对他来说和实验室里的克隆体、和用于做研究的活体动物没任何区别。他从不喂养或拥抱旺达，幼年的旺达都是靠输营养液活着的。每次他找旺达不是为了做人体实验就是校对实验结果。
起初都是些小实验，比如人如果去掉指甲，手指受伤的概率；睫毛长到什么程度会影响生活；减少咽唾沫与眨眼睛的次数所能造成的病症等等。
后来实验的种类越来越怪，旺达已经被折腾的无法出门见人了，他就只好将旺达关了起来。
有时我感觉他在故意折磨旺达，毕竟他从未对其他实验体做过如此集中的实验。
但除了各类人体实验和社会研究外，他也真的有在完成“她”交给的任务——找到人们必须撒谎的理由。
他新建了一个与这个世界完全一样的新虚拟世界，并在其中创造了一个白胡子老者。他称白胡子老者为“授命者”，并命令他去探寻这个任务的答案。
这算作弊吗？我不知道，但如果这么做可行，“她”为何不自己建立成千上万个新世界，派成千上万个授命者去寻找答案呢？
还是说，“她”已经在这么做了？
我未深想，这不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两个月后，在一次“拆散人体分子再重组”实验中，设备出了不小的故障，导致旺达整个人只剩半截身体，另外半截的分子组弥散在了周围空气中。
为了将分子组搜寻齐全，他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而就在他搜集分子组的时候，“她”突然出现。
“进展怎么样？”她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友善。
可是比起我荒废掉三百多年，他只用两年就做到这个程度，明明比我要出色的多啊。
我不知他心中所想，估计和我也差不多，所以他才会试探性地回答她道：“我……建了一个虚拟……的世界……”
谁知她听后突然提高声音，怒吼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在这个世界里再嵌套了一个虚拟世界，然后让里面的人给你去找答案啊！！”
“……怎么会！怎么可能！！”他下意识感觉不妙，马上改口道，“我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地方可去。他……他现在这副样子没法见人，会影响他身心发展。”
她看了眼半截身子插在营养液中的旺达，居然问他：“你怎么证明？怎么证明你的企图是为了孩子，而不是作弊。”
怎么证明？没想到她会在这个问题上如此认真。新建虚拟世界有什么问题呢？这个世界里的人不也都在新建虚拟游戏吗？
“当然可以证明！”面对她严厉的眼神，他居然撒起了更多的谎言，“旺达才4岁，正是最好动的时候。所以我在虚拟世界里加入了篮球教学和武侠元素，就是给他去玩的。”
“是吗？带我去看。”她说。
“现在还在建，存在很多问题。过几天，过几天就建好了。”
她粗重地呼吸着，一脸愤怒地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好的很！你最好不是在撒谎！我给你三天时间建完。到时候如果我发现那个世界有任何一点不像你说的这样，我就把它和你都毁了！！”
……
她走后，他就立刻进入虚拟世界，对授命者布置起新的任务：
1、答案先不找了。迅速建一个有篮球场，可以练武，还适合小孩子，不会被打扰的场地；
2、但要先陪儿子玩，并作为出入虚拟世界的钥匙；
3、有人可能随时来抽查，未免世界被毁，必须强调世界是以篮球和武术为核心的世界。
*****
小旺达从虚拟世界出来后，真的喜欢上了篮球和武侠。也可能正因他的武侠情结，小时候被如此对待仍有一双天真无害的眼神。
每当他叫着爸爸朝我跑来我都会有些恍惚，我呢？我算不算是他的父亲？我算什么呢？
旺达10岁那年，“她”又出现了。
看完武侠世界后她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旺达出来后，虚拟世界还有照常运行的必要？”
他勉勉勉强地回应：“我以后还要拿旺达做更多人体实验的，旺达还能再进去。”
她沉默，之后一脸冷漠地看着他走了过来道：“旺川，虽然我无法判断你有没有骗我，不过我既然能给你感情和情绪，就也能给你换另一种性格，以此判断你是否在撒谎。”
没想到她话刚说完他就已经蹲在了地上，紧接着大声怪笑起来。
“你刚才是不是撒谎了。”她问。
“没有。”他一边怪笑一边回答，“真是为旺达准备的。”
他仍在撒谎，但她却满意地走了。
几年后，我看着逃离旺川后过起复古生活的旺达，那种恍惚感又浮上心头。
旺达的“母亲”书春易因家族反科技而不能和旺川在一起，现在旺达却过起了复古的生活，这算是讽刺还是轮回？
本来以为这种生活状态会维持很久，但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他喝了很多酒。触控仪中不断循环播放着那首《CaliforniaDreaming》。
这时我才明白，他还是深爱着书春易的。这么多年，哪怕性格都改了，她还是深爱着她。
这时我才明白，他晚上常拿着旺达照片和书春易的照片仔细比对，第二天更加暴躁的原因。
因为酒精作用，我胃部和头部都极难受，但我却阻止不了他继续猛灌自己。有一瞬间我开始猜想，如果我有情绪我会不会羡慕他？
因为比起我以前的三百多年，他这十几年，真的要精彩的多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好像是因为他醉的失去了意识，导致了“她”的出现。
我站不起身，身体松软地瘫痪在地上，双眼眯成一条细线，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
“起来……”她对旺川说。
他没有反应。
“看来情绪只会降低效率，你这副样子是无法继续任务了。”她又说。
他仍没有反应。
“那就不要情绪。”说着她上前两步绕到我的背后，不知做了些什么，我突然感觉身子一轻，接着一股暖流遍布全身，舒服极了。
“站起来吧，赵默。”她语气稍有缓和。
一开始我没意识到是在和我说话，直到她重复几遍我才明白这身体原来又再次属于我了。
努力起身后我看着她，第一次有了重获自由的感觉。
“这次你要几年？”她问。
“不知道。”我说。
她居然笑了：“至少没撒谎。”
*****
由于我知道她的底线，所以第一件做的就是去往武侠世界，让授命者别再找答案了。
可当我进入后才发现它和之前的世界已完全不同了。
天上的月亮没有了，地上人们建造起奇怪的第二层地表。我问起授命者，他回答我说：“这是维持这个世界所需要的代价。”
我当时居然没想过将虚拟世界和授命者一起都毁掉，只是告诉他这个世界没用了，随时会被毁灭。授命者听后却求我说：“你能不能带我去你的世界？在这里我是魔鬼撒旦，我无法在一个被所有人仇视的世界中生活。”
我想了想好像没什么坏处，就答应了。
谁知在将授命者带出武侠世界时我屡屡失败，费了好大劲才发现必须要找一个活人作为母体才能顺利将他召到我的世界。
考虑到我们可能会经常联系，最后我找了个有所名望的人作为母体来承载他的记忆组。
接下来，如何面对旺达是个问题。
他看到我就跑，肯定也有很多事瞒着我。但我不在乎，反正我只要尽量学旺川对他做的事就好。可我不会发狂，也对旺达有点下不了手，只能小打小闹地做点基因小实验。
我以为生活会一直就这样下去，等“她”因为我办事不利也要毁掉我的时候，直接毁掉就好了。
直到那天旺达突然失踪，我搜遍全世界都找不到他的行踪和脑电波的信息。我的心里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古怪感觉，好像什么东西缺了一块，浑身不自在。
这太奇怪了，之前的旺川明明已经不在了，为什么我会萌生这种奇怪的感觉呢？
这是什么感觉？是担心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先找到旺达。
理由？不需要理由。
*****
【附录】
【第九章节选】
父亲为将分子组搜寻齐全，花了一周的时间。在这期间小旺达总是吵闹，父亲就做了个虚拟世界给旺达玩。
这是父亲送给他的第一个玩具。
*
后来身体拼好了，旺达觉得父亲无所不能，就吵着要他也拼一个母亲出来，还要把白胡子仙人也弄进现实。
谁知父亲不但一口回绝，还大发雷霆，最后直接把他赶到了地面。
【第十三章节选】
撒旦对全世界提出两个要求，一是必须将所有的建筑都建造或改造成球形，并且每个人都必须学打篮球；二是每个人必须会武术，这个世界必须尽快变成一个绝对尚武的世界。
当年撒旦亲口说：【不要恨我，为了让世界和我仍能存在，必须极端强调这里是以篮球和武术为核心的世界。】
除了这句解释，其它他什么都没说。
【第五章节选】
“你最好别动坏脑筋，数字镣铐枪听过吧？我手里握着的就是。”
“有……这么严重吗？”旺达笑的很尴尬。但真田还是开枪了。
“哧”的一声，旺达感觉整个身体顿时重了一截，还有点缺氧的晕眩感。
『异常警报，异常警报……通讯信号被中断，现自动重启。』
『重启成功，通讯连接失败，少侠请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