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是种需要极大勇气的行为，并会在执行过程中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
但老陈做到了，在第十一次将头用力撞击地面后，他终于如愿以偿。
“第六梯队预备！”
当老陈变成蚂蚁出现在黑洞边，周围的实验品晶体仍由李期和琥珀主持，努力维持着一次次新的玫瑰阵型。
失去完整感知能力的老陈并不知晓她们这么做的原因，但此刻当务之急不是弄懂玫瑰涵义，而是等待晶体世界按魔灵的话去做。
晶体果然守信，一段时间过后，科学家们将实验品转移到了结晶道上，想用最小代价去继续勘探黑洞中的情况。
也就在这时他们认出了老陈。
一个曾经改变晶体世界格局，如今变成实验品，正在结晶道上行进的老陈。
他们想不明白，老陈应该在太阳系研究漩涡才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他们将老陈从结晶道移动到了自己身边，好奇地询问起来。
老陈暗暗佩服晶体的守信，自己临走前让他们不要插手太阳系的事，他们真的照做了。也正因如此，老陈才更坚定地回答他们道：“我了解到了文明的差异，也找到了我们的出路。”
晶体科学家们不明所以，虽然四周的黑洞越来越多，晶体世界已到了危机关头，但生性热爱探索的他们仍愿意听老陈好好说一说。
老陈没有表情，此刻他只是一只头上长满触须的晶体蚂蚁。但接下来他每句话都铿锵有力不容置疑，因为他知道这是拯救地球的唯一办法：
“我们生活在一个有限的世界中，可我们的理念却是无限的。于是我们通过技术进步令自己不断接近假想的世界，而痛苦和毁灭也由此而来。”
晶体科学家仍听不懂老陈在说什么。
更远处，不计其数的实验品正在结晶道上行军，还唱着奇怪的歌。他们的目的地是黑洞，他们所维持的阵型，仍是朵头部向上的玫瑰。
老陈感知着这一切，开始了作为一名政客最后的演说：“我们曾花费千万年建造出了无数虚拟世界，只是为了躲避两个黑洞。然而现在，我们正因当初的无知接受着毁灭的代价，如今我们必须明白，倘若不想毁灭，最好的方法不是改造自然，而是顺应它。”
老陈说着，所有的触须指向了那个最大的黑洞：“当我们退无可退地进入黑洞，将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是用改造的方式去伤害某个文明，那个星系资源丰富运行稳定，只要稍加改造就能适合我们生存。第二个选择是远离那里，去向更遥远的星系，但这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损失。”
“是什么样的损失？”晶体们追问道，他们不太明白为何会有第二个选项。
“宇宙长途旅程所造成的损失。”老陈解释道，“在星际旅行的过程中，我们会有能源与晶体数量的损耗。虽然损失很大，但这是可以作精确预估的，且由于资源和时间的有限，我们必须现在就做出选择。”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直接占领那个星系，而非要去做星际旅行呢？”越来越多的晶体学家开始好奇，对老陈提出了疑问。
老陈心里明白，这可能是晶体世界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分歧，他需要说服的不仅是眼前这些科学家，他更要说服整个晶体世界。
他没有退缩，老陈和晶体全员们接下来的几段对话，被永久记录在了晶体世界的史册中：
“现在，我们可以打开全部感知去了解太阳系，看看那是一个多么璀璨的文明。过去我们错误地认为，去太阳系生活需要先学会撒谎。但是呢？我们可以去感知吴素素，这位地球史上最会撒谎的人类也还是死了。她成于谎言，也败于谎言。所以……撒谎是个没用的本领，追求谎言本身就是种彻头彻尾的错误。”
“就算谎言是会导致灭亡，你也还是没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放弃占领太阳系？”
老陈顿了顿，看着结晶道上越来越多纵排的玫瑰，怆然又激昂地说道：
“不论在哪个宇宙，当文明与文明能互相辩识，说明大家的水准都差不了很多。对人类来说，他们和昆虫的智力差了100个数量级，但将这个差距放眼宇宙，其实是微不足道的，否则人类也不会能够理解昆虫的行为。
“人类与昆虫智力接近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的重力水平在同一个量级。至于更高级的，智力远超人类的文明，人类所面临的一切问题，对他们而言都不会是问题。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解决人类所有可见的问题，他们理应做着人类根本无法理解的事。
“所以……纵使他们在茫茫宇宙中彼此相逢。更高级的文明也应在人类无法理解的侧重点上进行发展，并不该对相对低级的人类造成破坏或威胁。他们理应是两种存在，却不必彼此毁灭。
“曾有地球人说宇宙是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持枪的猎手，对此我保留所有意见。地球上的人类，正在极力保护所有品类的动物并以各种手段去复活它们，这足以证明在多种文明之间，哪怕是在共用资源的情况下，也是可以和平相处互惠互利的。”
老陈一番话说完，所有晶体都沉默着。他们仍没太明白老陈的意思，所以有晶体出言问道：“可现在晶体世界已被黑洞包围，你刚才说找到了我们的出路，请问出路在哪里？是进入黑洞后再作长途的星际旅行吗？”
“是的。”老陈继续劝说着，“人类的成年人不会和幼儿抢夺资源，因为他们的利益结构截然不同。一个文明的成熟与否绝不应取决于科技水平，也不应取决于改造自身，更不应取决于改造宇宙的能力。一个文明最高级的存在形式不应该是强权，而应是更高级的情感。”
晶体们沉思着，他们是近几年才拥有了感情，对老陈的话需要时间去理解：“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放弃太阳系，不要和人类争夺资源吗？可我们应该去哪里呢？”
“有一个地方非常合适，但需要我们全体做出决断，是否愿意前去探索，以及是否愿意做出相应的牺牲，以成为更高级的文明。”老陈收起触角，静静等待着全体晶体的决定。
他今天，已经说的够多了。
*****
悠久在翻阅一本书，一本他自己写的书。
他看了眼日历，是联合国指挥中心沦陷后的第二年。
悠久原本想修订一下它，却发现无从下笔，也似是没有必要。
这本书出版至今已超3年，但他仍觉得不够好，好像缺了点什么。
此刻他坐在桌前，轻轻翻开了第一页，翻开这个他自己翻阅的最多，却被所有读者都认为是多余的一页：
『我是悠久，虽然我希望读者专注这本书的内容而不是作者，但我不得不做出自我介绍，以证实这本书的可信性。
因为这是一本看似无人证实，也无法证伪的，痴人说梦的书籍。
那就从梦境开始说起。
我曾做过一个梦，我看到了一个伟大的文明，他们诞生在一个巨大行星的地底。行星比地球大了80倍，充满着纯硅元素。当这个文明第一次遭遇水的时候，也是他们真正爱上探索的时候。』
悠久停下了翻阅的动作，他想在第一节下方加上一句：当事情需要证实，是否意味着谎言已经存在？
悠久想了想，最后还是将其划去，并又往后翻了几页：
『地球这张婴儿床孕育过五代文明，作为第六代的我们，比起前辈无知到了极点。
在可搜集到的资料中，前五代文明都试图为后代留下遗产，唯独我们，一心只念及时间尺度上极有限的后代，而忽略了同根同族的行星文明。
如若有一天，我们路过气候适宜却并无生命存在的星球。我们的进食与排泄等无意中遗留的有机物，造成了该星球的生命崛起。请问我们是他们的祖先吗，我们对其是否抱有责任？
如若我们对后一代文明的态度是“拒绝责任”，那是否意味着，我们对直系子孙所承诺的责任、义务、约定等保证，不过是场逻辑无法自洽的谎言？
这种言行不合的谎言一旦成立，诚信在该层面也将被算作是一种错误。』
悠久再次停下翻阅。他出神地望向书桌对面，不禁想起了老陈的心愿。
通过非凡的感知能力，他能看向无限的过去。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是仅剩的拥有人类外形，却有着晶体感知能力的存在。
悠久仍在出神，不禁又想起一年前，真田和银丝最后的对话，也同样引起了他的深思。
“神的本质，是令人畏惧。”当时银丝是这么说的。她站在倒地的真田背后，处于一个真田无法攻击到的死角位置。
真田缓缓转动身体，嘴上尽可能地拖延着时间：“没有任何人怕过你。”
“我猜中了，你真的会同情虚拟角色，或许该写游戏攻略的人是你。”银丝慢慢对真田伸出了银白色的发丝。
真田横卧在地上，慢慢将手枪调整到一个绝佳的角度，满脸倔犟地说：“不要在我面前提……攻略两个字。”
……
悠久继续翻动书页，看到了他更想修订的那一页：
『在虚拟游戏中寻找合理性，就相当于在现实中寻找真理，死路一条。
其问题并不在于我们追求合理的动机，而在于合理性本身存在的基础并不牢靠。
如若迫使一位男婴出生起就只游玩鸟类电子游戏。那么当他长大，他会认为人类无法飞翔的世界很不合理。
从生物层面来说，男婴的记忆被电子游戏篡改了。“人类会飞”的概念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不可撼动。
是的，男婴被电子游戏改变了思想，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这也正预示着，篡改记忆如果合法，就再也不存在个体的概念了。
然而这些并不重要，男婴思想的改变，并不影响他的生存。从生物角度出发，思想变的可有可无，甚至可被算作是一种多余，或是错误。
既然思想是种错误，那么以此推导，诚信的思想，也将被算作是种错误。』
悠久思考良久，他仍选择只字不改。
但读完这段的他，又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晶体世界。那个老陈独自一人，说服了晶体科学家的伟大时刻。
“吴素素因谎言而死”也好，“成为更高级的文明要放弃太阳系”也好，老陈在最后的时刻，竟以晶体的身份，骗过了一整个晶体文明。
这是他最后的谎言，却拯救了整个地球文明。
在那之后，晶体世界将银丝魔灵和结晶道悉数召回，和老陈一同开始了长途的星际旅行。
地球从此和平了，不然悠久也无法在家安心地更改这本著作了。
今天的夜风有点大，将阁楼上的细尘微微抖落了一些。但这不妨碍悠久思念昔日的老友，他轻叹一口气，又想起了老陈和晶体最后的对话。
“我们可以尝试，但需要计算出星际旅行的具体代价。”这是当时在黑洞边，晶体科学家们给出的最后回答。
悠久尤其钦佩，当时的老陈不但控制住了喜出望外的情绪，还给晶体世界勾画出一个美丽的图景，真不愧是第一流的政|治家。
“太阳系是绝对不能用了。”悠久继续回想着老陈当时的原话，“但宇宙中还有一个地方，已经完全布满了结晶，可供我们在上面安全地生活和探索。”
“除了太阳系的戴森云，还有其它地方铺有结晶？”当时晶体们都意外极了。
“是的，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它是一个移动中的建筑，正在飞往一个更广阔的星系。”
“什么星系？我们能感知到吗？”
“可以。地球人称它为摩羯座，那个移动中的结晶建筑，叫作太空墓地。”
……
就像盗窃国家的人可以称帝一样，系统性地撒谎就是战略。老陈在最后关头，用谎言拯救了太阳系，只不过……
悠久放下书本，他觉得有些凉意。
起身走向窗边，他轻轻将窗户拉上，并没注意到被风吹过的书本停下的最后一页。
『回首来路，生存才是第一目的。若将情感放在首位，则必将面临谎言的代价。
如若某个文明充满着谎言与欺骗，那么贪欲和自我消耗也将被放大，而诚实的道德流程则将变得没有必要。
或许在生存层面，情感才是必须，诚实，终将一事无成。』
【全书完】
*****
三个月后，最新版的《诚实算作错误》终于面世。
据悠久的拥护者仔细比对，发现整本书只新增了一个段落，那是大家始终认为最不重要的第一页：
『梦中有座白色的太空墓地，它飞去了充满谎言的星空。
在那个世界，诚实是个无用的品质，无用到大家都不愿拥有它。哪怕你仍心怀一丝诚实，也可轻易从99%的人群中脱颖而出。只是脱颖而出的并不是你的人格，而是你的愚蠢。
哦对了，在那个梦的世界，不论嵌套了多少个虚拟世界，一旦主世界被黑洞占据，那么所有的虚拟世界也终将跟着毁灭。
这是否是一个事实？
谁知道呢。当事情需被证实，谎言就已经存在。
诚实，亦成了傲慢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