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所涉及的乃一国之运,一国之国策,还是超出了胡廣如今的本职。
不过好在现在的赵启还未亲政,他们之间这场谈话,大可解释为赵启向胡廣的虚心请教。
“回陛下,”
胡廣拜道:“臣愚见,我朝当务之急是尽快终结这场战争,避免给本朝增添更大的负担。”
赵启望着渐密的棋盘,他开局落一颗白子,两颗黑子,此刻也迎来了两人之间的第一场正式交锋,而他显然陷入了极大的劣势之中。
胡廣之言自是毋庸置疑,可以说就是当今朝廷都想要得到的结果,所以一点也不新鲜,甚至老旧。
赵启便沉默以待,只落子回应。
胡廣未做过多思考,执棋继续说道:“陛下有吞吐天下之宏志,然我朝之疲敝自建昌七年已跃然纸上,此战之后,臣以为当摒弃前嫌,交好越国,”
“同时又要在双江到武岭再至霖江郡建立一条军事防线,内练水军,外固疆土,对燕臣以为当一改往日态度,修书交好,”
赵启看向他落下棋子的位置,胡廣的行棋看似平淡,然平淡之后却总带着无尽的杀机。
他已经因此而中招数次,现在听见胡廣此番言论,更是颇感震惊。
盖因昭燕两国自明帝时期就已成为世仇,而今又过了五六十年,两国累世之仇更深,大昭上至圣后下至臣民,对燕态度无一不是死战。
而对燕国来说,昭国有夺土之恨,这片颇为重要的疆土正是如今大昭的半个北疆。
所以,胡廣说出这种话已是彻底背离如今大昭对燕之国策。
不过,赵启并未出言阻止。
胡廣神情依旧不见动容,落子轻声谓之,“燕国乃当世大国,天下九州独占其四,治下百姓远超本朝,国力更非本朝可比,此乃客观事实,臣以为不能视而不见,
昔年越王勾践破吴归,而今国之疲敝,更应效仿越王,唯有内修国政,休养生息逐渐积蓄力量,才能再显昭明盛世。”
天下九州中,豫冀兖青此四州完全掌控在燕国手中,剩下雍州有五分之一在大昭手中,荆州则为昭国占三分之二,越国占三分之一,
同时徐州燕国占据三分之二,越国占据三分之一。
所以燕国九州独占其四。
赵启点头似乎是在赞同胡廣的言论,淡然问道:“胡卿以为,为何明帝时期本朝能够夺回北疆重地,而今本朝又为何屡战屡败?”
胡廣略作沉思,缓缓道:“回陛下,仰赖君臣一心,家国一体,公卿不懈于内,将士亡身于外,万民心系朝廷,无有所怨,”
“然陛下应知,景泰、承平十五年间,明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才有后来的北疆之胜。”
赵启点头。
胡廣接着道:“而今武备松弛,军中士卒老幼参半,将不思战报国,战力早已难比明帝时期,且当今之赋税相比景泰三年时期,已经翻了一倍,可谓民生维艰,”
“生活都举步维艰的百姓,何以关心朝廷,关心社稷,家与国渐行渐远,此乃取祸之道,况乎,朝中党派林立,相争不断,甚至有再复当年灵帝时期党争之势,”
赵启闻言微惊,胡廣所说之言风险性可谓是一浪更比一浪高。
见他眸中镇定之色,他隐约猜到了胡廣为何会追着圣后求赐罪了。
他是自己就想要离开朝廷这个漩涡。
胡廣这次却是微微抬起了头,坦然接受赵启的审视。
在他看来,如今朝廷争乱不休。
外有国敌的情况下,天子的行踪竟还被某位大臣所出卖,而且他深知自己恩师和柴端之间的关系远非表面那般平和。
相互之间在不断的较量中,甚至此次乌林沦陷,东林军几近覆灭,都是因为自己恩师和柴端之间的争斗。
但这些话他不可能告诉赵启。
不是因为赵启没有亲政,而是韦一行乃他的恩师。
赵启突兀说道:“自灵帝时起,本朝就已走上了下坡路,乱象不断却又无人愿止,就如胡卿所说武备松弛,是因贪图享乐也,是因上官坐吃空饷也。”
胡廣低头,眸含愕然之色。
一个五岁就被送到东越为质的皇子,登基至今时日也极短,而且还被圣后娘娘所掌控,能够接触到的东西大多都是圣后愿意给他看到的。
军中坐吃空饷对于他来说已司空见惯,但对于小皇帝来说,他不应该知道才是。
赵启平静说道:“再如胡卿所说之赋税,较景泰三年时期已翻了一倍,可据朕所知景泰三年光是赋税收入便有一千万,
为何去年本朝全国收入竟才六百多万,此为何故?百姓受苦,他们的血被朝廷抽了,但是这些血最终又去那里了?进臭水沟了吗?”
胡廣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臭水沟三个字更是让他深深低下了头。
赵启不知道胡廣是不是臭水沟其中一条,现在也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自兴平四年以后,朝廷之财政就已经崩坏,父皇在时,虽有修补之意,
但终究还是败给了贪官污吏,朕昨夜之所以推举胡卿为监御史,所谋便在此间,西原乃国之天府,胡卿忧国忧民之心朕已得见,”
啪嗒一声脆响。
赵启拦下胡廣攻势,“希望胡卿也能够将此心用在西原九郡上,若明年再是如此,那么国将不安,望君郑重以待。”
胡廣离席跪下,他想了想或许这才是陛下召见他的意图,
实际上,他之所以选择离开韦一行,亦是看到了这一点,希望能够从地方上再扶大昭,当即行礼道:“臣遵旨。”
赵启挥手示意他无须多礼,“朕适才听胡卿所说之家国观念大受触动,家不忧国,国将不存,国不护家,家自不忧国,”
“而今西原边陲西羌乱民,胡卿此去无须顾忌,定要将国威远播羌地,以收民心,为国添户。”
胡廣眸光微变。
西羌之乱至今朝廷还在拖着。
但皇帝的意思显然是要让他推行那定夷之策。
赵启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朗声笑道:“胡卿,承让了。”
胡廣拜道:“谢陛下赐教。”
赵启笑道:“朕亦受教了,胡卿此前所言摒弃前嫌,交好燕国,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之国策,朕深以为然啊,只是想要推行何其难也。”
胡廣神色大震,小皇帝居然如此快就表明了态度,难道陛下早已思过?
这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一缕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