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算把她脑袋切下来,她一样死不了。别做没意义的事情,就让卡普先生试试吧。”
辛造父亲是华国潮州人,林烬说的华语并不复杂,他能听懂。
沉吟两秒后,他松开手,没有抽出匕首,只是警惕心十足地静立一旁。
诚然,这是事实,就算把活尸的脑袋砍下来剁成肉泥,又有什么用。
找不到其藏匿的那口阳气,就阻止不了尸变。
且,不知何故,这头活尸体内似乎不止一个亡魂,以致其凶厉到了连他这个正传白衣修士都奈何不得。
辛造退到一边,那活尸颈插匕首,伤口处缓缓有青红相交的尸血尸毒流溢出来。
她好似认出了来人。
不,应该说,她认出了那套西服。
失焦的双眼,渐渐有了些许神采。
“妈妈,我明天…要结婚了,穿这个,好吗?”
瓦拉弥望着卡普,因为年老而有些内缩的嘴唇,嗫嚅着动了一下。
“卡、普。”
“妈妈!你认出我了,妈妈!”
瓦拉弥扯着嘴角,像是在微笑。
“我的卡普,要结婚了。”
“是的,妈妈。我要结婚了!”
“哦,西、服,合、身吗?”
“合身,很合身。您看,您、看…”
卡普拼命点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
“我的小卡普,要结婚咯…妈、妈买的西服,洗过了,很干、净。很干净的啊…”
卡普愣了一下,心底突然漏跳了半拍。
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对、不起啊。卡普,我的、儿子…妈妈没、本事,妈、妈妈也、不、想的…”
瓦拉弥双眼又再失去了神采,不过,并没有像先前那般被黑气侵吞,只是好似想起了什么,愧疚地微微低下头。
“妈妈,只能,那么做。才能、才能让你不被赶出学校。你心里,一定觉得,妈、妈,很脏吧…对不、起,我的儿、子,我不是、好妈妈,我配不上你、这么、这么好的儿子…”
她知道,她都知道。
原来,这么多年,她的心里一直都知道儿子对她的嫌弃。
而她并没有因此心生怨怼,只是恨自己的不堪,一直活在愧疚里。
她以为儿子离开孔提区,离开这泥潭般的生活后,会慢慢淡忘一切。
但她错了。
卡普的心魔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在每个阴霾密布的雨夜,死死扼住他的记忆,让他回到那个世界崩塌的夜晚。
一个倔强刚强的女人,一个被命运逼迫到墙角的母亲,想靠近,感受到的却只有儿子疏离的眼神。
她从来没得到过儿子的理解,独自吞下无边的孤寂和痛苦。
“对不起!妈妈,是我,是我不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妈妈,对不起…”
卡普心里比谁都清楚,无论说多少次对不起,都已经唤不回母亲。
他早就彻底失去了那个爱他爱到甘愿付出一切、甚至不惜毁掉自己一生的母亲。
这么多年,他见过母亲几次?
最开始时,一年还会接母亲到市区吃几次饭,向母亲展示自己的成就。
恋爱、结婚、生子,他的人生越来越满,满到装不下那个被他嫌弃的母亲。
自从母亲搬回孔提区后,几乎每年只见一次面。他不愿再踏足这片泥潭,而母亲则总是推托不愿去市区。
其实,母亲哪里是不想见他。随着年岁渐长,年轻时武装到牙齿的倔强,渐渐软弱下来。她也越来越无法强撑着,面对儿子的疏离与嫌弃。
“象象,象象象,弟弟、妹妹,见过吗?”
瓦拉弥轻声吟唱起这首儿歌,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里。
卡普哽咽着跟着哼起来。
“大象,体型高大,长长的,是象鼻子,象鼻下面的是象牙,有耳有眼长尾巴。”
“象象,象象象,卡普卡普见过吗?
高大的是,爸爸,长辫子的是,妈妈,爸妈中间的是卡普,有说有笑一家人。
有说有笑一家人…”
瓦拉弥一边哼唱着,一边缓缓抬起头,望向卡普。
但她的目光似乎并没在卡普身上。
落于虚无,或者,她看到了那个男人。
“提拉达,你在这里吧。我就知道,你一直、一直都在…”
她面露笑容,虽然满布污血、泥垢,显得狼狈肮脏,但却给人一种无比柔软的感觉。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带我,走吧!”
一缕气息,自她口中缓缓吐出。
瓦拉弥缓缓垂下头颅,彻底断绝生机。
死气也随之逸散。
被钉在墙上的尸身,肉眼可见地快速腐化。转瞬之间,便成了一副腐败的尸体。
“妈!妈、妈!”
卡普颤声上前,伸手欲去触碰那尸体,却不想,腐肉烂骨倾墙而下,化为了一滩血水。
瓦拉弥的灵魂离体之后,似乎清醒过来了。
她低头望着跪倒在地的儿子,一双弯弯的眼睛笑成月牙,柔声道:“我的小卡普,已经长成像爸爸一样健康的男人了啊。真好!”
说罢,魂体悉数崩散,化为点点碎星般的光芒,飘飞消失。
…………
…………
雨停了。
卡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
他呆坐在418室卧房地板上,身边摊满了花花绿绿的泰铢。
有1000、500、100和50四种面额。
50面额的纸币有40张,每张上面都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卡普的午餐];
100的写着[卡普的新书包],500的有些写着[卡普的新衬衣]、有些写着[周末和卡普吃披萨];
最大面额的1000纸币,共41张,有部分写着[卡普的西服],有部分则沾着泥污和血垢…
妈妈她,早就生病了!
记忆有时停留在卡普还在念小学的时候,有时则卡在小学升初中的那年暑假。更多的,还是在他告诉母亲自己即将结婚的那天。
这些写着用途的纸币,就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卡普脑海中,那扇尘封许久的记忆大门,。
他记起来,念小学的时候,每天最大的快乐,就是用妈妈给的50泰铢买油糕吃。
油糕香香糯糯的,一口下去,就能咬到甜甜的红豆沙。
但因为吃了太多甜食,他总是牙疼。有一天,牙疼得他哭闹不止,妈妈就放下手上的工作,很难得地抱着他,一边轻抚他胀起的脸颊,一边哼起那首小时候每天都会哼、但父亲去世后就再也没唱着过的儿歌。
还记起来,母亲答应给他买新书包,但是迟了一个礼拜。他看着同学们都有新书包,就责怪母亲答应他的事情做不到,是个骗子。
初中的时候,他开始长个子,母亲自己做的衬衣没穿多久就显小了。他故意用火柴把衬衣烧出洞,这样母亲就不得不给他买新的…
为什么?
自己会那么傻?
为什么会把所有痛苦都归究到母亲头上?
为什么二十多年的时光,他都没想明白,任由母亲一个人沉沦在孤独和愧疚的深渊里?
“妈妈,对不起!这些年,您一定过的很辛苦吧!”
衣柜还是当年那只旧衣柜,衣物整整齐齐叠好码放在每层屉里,最上层是父亲的,中间是母亲的,底下两层都是少年卡普的。
看着这间陌生的卧室内熟悉的家具与器物,一股钻心的痛自胸口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的低泣终于变成了暴发的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