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大、悠然、平静。
山谷中，一抹奇异香气缓缓铺展开来。
巨蝶那对庞大的透明双翅，轻轻震颤，抖落萤火般的微光，星星点点飘飞。
“多谢！”
这个听不出性别、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林烬认得。
正是那个装扮怪异、从头至尾不曾露出过真面目的神秘来客。
他成为事务所主人以来的第一位委托者。
竟然，是只蝶妖？！
“醒、来、吧！”
两朵幽昙花像是受到了感召一般，硕大的花朵迎风轻晃，一白一紫两道精气自两朵花的花蕊中悠悠升起。于半空中交缠、融合，最终化作一个模糊人形。
“是你。”
人形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少女，但又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柔，很清冷。
清冷之中又带着几分淡然与懵懂。
“是我。”
蝶妖双翅轻颤了一下，语气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
“啊，原来不是梦。”
玉白中掺着一抹烟紫的模糊人形，飘浮于两朵花正中。
“不是梦。”
蝶妖仍在震动那对半透明的翅膀，光亮不停释出，纷纷向那人形飘去。
光亮在接触到模糊人形之时，便好似点亮一小片拼图般，令那人形渐渐清淅起来。
“可是，你说…”
“我骗你的。”
人形似是有些迷惑，微微侧着头，望向一旁的巨蝶。
“哦，那你不走了吧。”
“嗯，不走，陪你。”
随着光亮愈来愈多地聚集，人形一点一点愈发清淅起来。
是个有着一头浅紫长发的少女，面容清冷，眉目如画，脸若凝玉，降唇如含珠，唇角微微上扬，笑着。
少女看了眼点亮自己的微光，问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花灵？”
“在山间、在海边、在我去过的所有地方，收集来的。”
原来，那并非萤火，而是巨蝶积攒了数百年的花灵。
少女点点头，看向底下。
“他们，是谁？”
“朋友。”蝶妖回道。
“朋友？”少女不懂。
“就像你我。”
“就像你我？”少女仍是不懂。
“也不完全一样。”蝶妖补充了一句。
少女好奇地看了林烬一眼，“人？”
“是的。”
“那个呢？”
“狼修，六百年道行。”
“狼、修？啊，那它会，伤害你吗？”
“不会。它，保护了我们。”
少女微微低头，望向那站在谷底仰望自己、生了一双金瞳的狼妖，微笑点头。
“谢谢。”
狼妖有些茫然，一时间竟有些忘了自己此次不远数千里奔来的目的。
“幽。”蝶妖轻唤。
昙花少女扭头点了一声，“隐。”
“你终于可以化形了。”
此时，蝶妖微亮的双翅渐渐黯淡，而昙花少女的体态已展露大半。
只于重要部位以浅紫花瓣轻遮，玉臂长腿尽现。天池凝碧般的玉肤、遗世独立清冷而又艳绝的姿容，仿若天成、纤尘不染。
若说蝶妖之美惊心动魄，那这已幻出人形的花灵，林烬却是如何也找不到贴切的词来形容。
如果，这世上真有倾国倾城、令人一见误终身的容颜，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是啊，我终于可以化形了。”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嗯，我们一起。”
“好。”
“那走吧。”
“等等。”蝶妖头顶两根纤长的触须，像两只灵巧的小手般，将一枚晶莹剔透之物顺着黯淡无光的透明翅膀滑落，送进少女手中。
“这是什么？”
“水精？”
少女双眼露出好奇之色，盯着自己掌中微微晃动、悠悠浮起，宛若水滴般的水精，懵懂道：“做什么用？”
少女话刚说完，蝶妖翅膀一振，便见那水精真如水滴一般，穿过少女的指尖，滴入两朵花中。
“今后，有水之处，便可生长。”
蝶妖对少女解释了一句后，向林烬低了低触须，似是点头致歉。
“抱歉了。”
林烬一脸茫然，这是双方约定的委托交易酬金。如此明目张胆地毁约，事务所会有什么应对，连他这个主人都不知道。
“此物，与您，无用。但对幽，却不同。”
林烬听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水精之与昙花少女而言，乃是可令其完全脱离草木真身之困的佳品。
得了水精，做为草木修成的灵类，少女今后就不必被困在这深山幽谷之中。
天地之大、山海之广，只要有水的地方，哪里都去得。
融都融了，若强取，势必毁了昙花少女的真身。
先不说他有没有这等本事，深心里，他也觉得水精予花灵，本是绝配。
不知该如何应答，林烬极其难得地词穷了。
蝶妖又道：“我，以我身，换此物。可否？”
林烬愕然，先前还有些笑意的昙花少女，登时冷了脸。
“不行。”
“幽。”
蝶妖轻唤一声，道：“你为花，一年开一度，来年还复始。真灵不散，尔身长存。
我为蝶，茧中渡半生，化蝶如蜉蝣。朝生暮死，不过，梦一场。”
世间万物皆有数。
并非宿命论，而是说每种生灵都有其固定的寿长。能活多少数，自有规律。
世间万物努力修行不就是为了挣脱原定的命数。
然而，寰宇间自有法则，即便吸取天地精华修行有成，其寿数依然是有上限的。
蝶妖老了。
它活了到底多少年，它自己都快忘记。
毕竟，当初得了帝流浆，它与幽昙一同生出些许灵智之时，它对时间还没有确切的概念。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您说的，真好啊！”
蝶妖叹道：“幽，我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但我允诺你的，亦不会食言。”
一道熠亮流光，像天附坠落的星辰般，自巨蝶体内倏然飞出，划过暗夜，直抵昙花少女的额间。
化作一枚极小的蝶形印记，渐渐隐没。
“我的最后一丝真灵，会陪伴你看遍人间风景。只要你还在，我，就在。”
昙花少女抬手轻触额间，似是感受到了来自蝶妖的气息，茫然懵懂地抬头看向陪伴了自己不知多少岁月的伙伴。
蝶妖仅还有一丝光亮的身躯，极速黯淡下去。
“我应该有千年了吧，我想。”
它不是很确定地这么觉得，继而说道：“我来自南海，那时的人唤我为隐。是以双翅无形，而得此名。
那时的人族有这样的说法，隐蝶之躯，名蝶蜕，得之可于梦境中遨游山海。还可，借梦勾连天地，参见先贤。
人族修士捕获我类，入梦修行，有于梦中得长生者。
因而，以我蝶蜕替换水精，您如何也不亏。”
林烬突然想到《万物之书》在怂恿他接下这单委托时，给出的提示中有这样一句话‘至于是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所以，要么是书哥一早就看透了蝶妖的心思，以水精之名引他上钩，达成交易。
毕竟，把自己的躯体拿来当酬金这种事情，怎么听都会觉得不太靠谱。
而水精，看得见摸得着，且本身价值不低。
总之，无论是什么，这笔交易怎么做，他都不亏。
如果真如蝶妖所说，这蝶蜕有入梦、在梦中纵观天地之效，那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略一沉吟，没等来《万物之书》的提示，却是心生灵感。
事务所与林烬之间，存在着直达灵魂的沟通方式。
这突生的灵感，便是事务所给出的正面回复。
“好。”
林烬痛快应道。
“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
蝶妖躯体的光亮即将完全熄灭，它温柔地唤了一声：“幽。”
“隐。”昙花少女应道。
“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你所知道的都是我与你说的。而我所知道的，也还停留在百年前。人类的世界更迭换代、日新月异，是连我也无法理解的世界。所以！”蝶妖语气略微转变，对林烬说道：“还请您，能代为照顾！”
林烬想了想，并示拒绝，只是提出一个问题。
“这个，还需她自己愿意。”
昙花少女看了看那个人类男子，清澈如婴儿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与希翼。
人类的世界！
修行不知多少年，幻形为人，不正是为了体会人类的所知所想么。
她点了点头。
蝶妖似乎彻底放心了。
那一丝弱到连萤火都及不上的微光，终于熄灭。
谷底回**着蝶妖的最后一句说话。
“我最好的朋友，别为我难过。你要，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