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月涧山比之如今,更为广袤,绿意盎然,植物的海洋。
岁月倏忽而过,之于人迹渺然的深山大泽,却是百年如一日。
清晨第一抹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照到山墙上,群花抖动着瓣叶、舒展开来,蒙受恩露。
唯有一株清冷的小白花,低垂着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花苞,藏在姹紫嫣红之中。
那年,庚申。
那夜,月圆。
大批山精野怪成群结队到来,打破了山野的寂静。
月,如往常的任何一天一样,升了起来。
遍布于山林中的精怪们沸腾涌动。
月华倾泄,帝流浆如一颗颗陨落的流星,擦着夜色坠向山林。
小白花还没有意识,它只是恰好在这个夜晚绽放。
一年一度的怒放,生机昂然,清冷绝艳。
一只飞过山海,远渡重洋而来的蝶,不由自主被花儿吸引。
蝶飞了过去,在与它同行而来的山精野怪们,迫不及待争相吞食那些形如橄榄的帝流浆之时,它飞到了小白花的花瓣上。
然而,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愈是想要得到,却愈是容易让其从指尖溜走。而一个不经意间,也许就收获了意想不到幸运。
隐与幽,一只南海梦隐蝶、一朵深谷幽昙花,不争不抢,只是好奇地对望着,却被两道流光击中。
机缘,天赐。
但缘份,却是需要做出选择的。
幽昙迷迷蒙蒙地感觉到了,活着。这是它刚刚有了思维后,领悟到的第一件事。
尔后,它又感觉到有一只好看的蝶,在自己身边飞舞。
虽然在此之前还没有意识,但它是花儿,天然就知道那是蝶。
南海梦隐蝶整天都在幽昙花身旁飞来飞去,似乎不知疲倦。
破晓的第一道光,如掀云被般,撩开天幕,照亮大地。
幽昙安静地敛起花瓣,如同从未展露过自己的姿容一般,沉沉睡去。
在梦里。
对,在梦里。
它本不知道那是梦,是那只好看的蝶告诉它的。
蝶说,这是你的梦,而我,在你的梦里。
幽昙不理解,什么是梦?
蝶说,就是你将看到的、听到的放进心里,然后在心里去看、去听。
幽昙又好奇,什么是心?
蝶说,心就是,你看到、听到时,欢喜还是难过。
幽昙想了很久,还是没想没明白。
不过没关系,蝶懂的很多,它会告诉自己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幽昙开花的时候,梦隐蝶会带来雨露,灌溉它。幽昙沉睡的时候,梦隐蝶就入梦,在它的梦中,陪伴它渡过无数时光。
花开一日便是一年,蝶梦一年便是一天。
到底过了多少年,还是过了多少天,花不知道,蝶无心知道。
一甲子匆匆过,又是一个庚申圆月夜。
这次,帝流浆并没临幸这片山野。
幽昙怒放。
却不见蝶。
它想,那好看的蝶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在自己梦中呢?
直至清晨时分,蝶回来了。
带着以灵气包裹的一枚帝流浆。
蝶将这枚好不容易得来的帝流浆,融进幽昙花根。
花看到,蝶那对大大的翅膀被什么割开。它还不明白,那叫伤口。
第三个庚申圆月夜,蝶一无所获,一身伤痕地回到幽昙身边。
蝶的双翅几乎破成了蛛网,它颤抖着倒在幽昙花扎根的石缝旁,呢喃着告诉花,它要死了。
死亡,是幽昙很难理解的一件事。
昙的花期,一年仅有那一夜,怒放而后萎去。
它觉得,死,大概就是萎去沉睡,等来年再发芽、生长。
但它很快就知道,蝶跟自己是不一样的。
它在梦里等了很久,却迟迟不见那只好看的蝶。
蝶说,心就是,你看到、听到时,欢喜还是难过。
幽昙似乎有些明白了,因为,它见不到蝶,它感觉自己的每一根根须、每一片叶子,都在卷缩、在寻找蝶的踪迹。
它找到了。
但蝶一动不动。
它用叶片推了推,但它的力量太小,根本推不动蝶。
它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能用叶片尽可能地盖在蝶的身上。它甚至将自己的根须从泥土中抽出来,缠在蝶身上。
没有时间概念,所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对于幽昙来说,都不重要。
它看不到,有缕缕精纯的清气,从自己的根须与叶脉中流向蝶。
蝶苏醒过来!
你不应该耗费自己的精气救我,草木修行不易,渡了这许多给我,你何时才能化形?
化形?
幽昙不懂,为什么要化形?
蝶振了振将近复原一半的透明翅膀,告诉它,化形就是化成人类的模样,去人世里行走,体会生而为人的滋味。
为什么要体会生为人的滋味?我是花,你是蝶,这样不好吗?
没有不好。只是,人有七情、有六欲,有悲喜、有哀乐,有诗词歌赋、有家国天下,可与天和唱、与地共饮。我也想,尝一尝。
蝶说。
我想知道,五十弦翻塞外声,有多壮阔;想知道,大雪满弓刀,那雪究竟有多大;想知道,西出阳关无故人,那杯酒有多烈;还想知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是何等样的美景;日日思君不见君的长江,有多长…
幽昙听傻了。
它不懂。
蝶说,我还很小的时候,曾游历人间,这些也是从那些读书人口中听来的。
幽昙说,好啊,我陪你去。
蝶笑了笑,那就等你化形。
幽昙说,好。
尔后,每逢庚申夜,梦隐蝶时而能带回一枚帝流浆,时而颗粒无收。
但这都不要紧,启了灵智,便能自己修炼。
虽无法门,但它们无师自通。就算慢,也没所谓,慢慢炼便是,反正有的是时间。
幽昙如此想。
…………
…………
蝶与花潜心修炼,距离这处深山幽谷数千里外,有一国名占城。
一座临海靠山的小村落,原本叫什么名字连当地人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大明天朝船队靠岸之后没多久,这一带便有了个听上去很体面的名字——承天港。
承接天朝来使的港口。
船队乘风破浪而来,乘风破浪而去。
留下了一些官员、将士,还有一位面容黄瘦的中年道士。
道士并不是老了,他只是病了。
辞别师父师兄已近一年之久,与自己一起随郑大人远行至此的徒儿,得了疟疾竟在半道一命呜呼。无奈,道士只得暂住这处修养,待身体恢复些许,再作定夺。
这个村落的民众莫非渔民与猎户,若两者都不是,在大明叫做闲汉。
住下不多时,道士便对周遭一切基本熟识。
这日清晨,道士例行早课,却听山居不远处,似有呼唱声与野兽悲嚎。
道士思虑一番,决定前去一看究竟。
便见那山底摆着五谷、五牲,无香,燃的是一种名叫请神木的木头。
而五牲是牛、羊、鸡、兔、狼。
当地祭祀与大明自是不同,道士入乡不随俗,但也不好平白无故惹了众怒。
本想看看当地是否真的存在地衹,却不知为何,那小狼的悲嚎听得道士头心不忍。
于是,便让保护他的兵士去猎户家买下一头已被射死的鹿,取代将要被宰杀的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