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青灰道袍的中年道士，命人将竹笼搬进一座简朴山居后院。
发现还是只没断奶的小奶狼，道士枯黄的面容上，竟来了几分精神。
他兴冲冲地跑去隔壁猎户家，买了头母羊。
前几日，猎户一家就打了一窝羊，小的当时就被人买走，剩这头涨乳的母羊没人要。
母羊刚开始害怕，这是动物与生俱来的本能。
道士将那母羊双眼蒙住，如此，只剩半条命的狼崽子，硬是挺了过来。
数月眨眼便过。
小狼长得好似一团肉球，圆滚滚、毛乎乎，总爱跟在道士身后。
青灰道袍出现在何处，何处便有一条尾巴紧紧缀着。
兵士们也没人怕这头被道长抚养的幼狼，每每来送食物补给时，就会与小家伙逗玩一阵。
冬去春来，圆滚滚渐渐长大，身形已与成年犬类一般无二。
道士不觉得它会出去闯祸，但周遭邻居却是颇为忧心。
因而，小狼极少再出门了。
每日一早便听道士早课念经文，晚课颂道则。
它很温顺，从不曾咬坏道士仅有的桌椅，甚至还会在道士睡思昏沉时，主动跑到蒲团旁，给道士当肉垫枕着小憩。
道士时常会摸摸它的脑袋，唤一声阿郎。
夏天雨水多，院子里总是积着水。
某日，道士一不小心滑倒，后脑着地磕昏了过去。
阿郎急急跑过去，咬着道士的衣领将他往屋里拖。两名兵士正好来送米面，见这情形登时吓的魂飞，却以为这畜生野性难驯，要伤道长。
二人赶忙拔剑上去，阿郎左肩被刺，却仍是不依不饶地咬着衣领将道士往屋里拖。
兵士这才回过神来，发现道长毫无反应，竟是晕着。
事后，两名兵士对自己的莽撞深觉羞愧，买了鲜鱼给阿郎。
阿郎一点都不记仇，叨着鲜鱼一口吞下，还冲兵士点头致意。
自那以后，道士越发喜爱阿郎。日日与它说话，还不时还会与它分享修道心得，直是拿它当人来看待。
怪的是，阿郎似乎真能听懂，不时点点头，不时用自己的脑袋蹭道士手掌。还会用鼻子拱经文，要道士念给它听。
阿郎呀阿郎，你若是人，贫道定收你为徒。
道士说。
狼听懂了。
它努力地表现自己，每日与师父一同早、晚课，一同焚香。
学会坐蒲团，不再吃肉食，还能人立而起。
它突然想成为一个人。
以前它觉得人都是披着兽皮、拿着矛叉的恶人，但遇到道士以后，它觉得人也不都是恶人。
自远古来，猛兽、凶禽多食人者，人亦以食肉、野果为生。此乃天地自然，无有善恶。
道士说。
但若不为裹腹，仅为杀欲，兽食人，便是恶。人食兽，亦是恶。
万物有灵，便是此意。
你，懂了吗？
阿郎点点头。
等为师病好了，带阿郎去顺天府看雪。那雪啊，可好看了。
道士笑着摸摸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的狼徒弟的大脑袋，咳出了血。
那年冬天，还是没下雪。
五年了，道士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他得了重病，再经不起旅途劳顿。
船来了，船走了，他还留在这个小村落，陪着他的就只有一头长得像匹小马驹的狼。
阿郎，如果你是人该多好，为师就可以让船队带你回顺天府，回显灵宫，好与你的同门师兄弟们一起修行。
狼像小时候一样拱了拱道士的掌心，却发现，师父掌心的温热越来越淡了。
又是一年春来到，港口的风渐渐平静下来。
但这样的平静，却在那个夜晚被击碎。
几艘快船在夜半时分乘着风，驶入港口。无数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摸进这座沿海的繁华村落。
血色四起，浓重的血腥味，让阿郎不安地醒来。
它顶开师父卧房的门，跑到床边将师父喊醒。
道士迷蒙睁眼，不明所以。过不多时，便听到有哭喊打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大明天朝留在港口的兵士，悉数战死。那个曾经捅了阿郎一剑的年轻小兵，满身鲜血地跑来报信。
海盗劫村，道长，快跑！
说完最后一句话，小兵倒地气绝。
这处山居后院挨着山墙，为贮存粮食，挖有一小山洞。
道士原本并不知道，还是某日阿郎在后院玩耍时，一头撞开了随意糊起来的薄土坯。
道士收拾了几样吃食，正想带着阿郎躲进去，便想到隔壁邻居家几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
于是，道士跌跌撞撞冲出门去，不一会儿便带了左右邻居两家数十口人，来此躲藏。
但这些人都不肯让阿郎进洞，一则怕它野性突发，暴起伤人；二则怕它吠嚎出声，引来海盗。
阿郎听得懂，很晓事地将师父拱进洞去，跑去将那小兵的尸体拖到山根边的坑沟里，自己也跳进去趴好。
却不想，又有一猎户带着一家老小前来求道士收留。
山洞就那么大，属实装不下去。
道士本想以自身换一条性命活路，但那十余人死死按住他，不让他出去，怕露了行藏。
那猎户哭求无果，也找不着藏身地，便只得离去。
海盗来了，挨家挨户搜刮财物。轮到道士及两边猎户家，却是不见半个人影。
于是，翻箱掀床细细搜查，正愁找不着人，那哭求的猎户来了。口口声声称自己看到那天朝来的道长，带着好些人躲进去了，只是不知在哪。
海盗们找了一圈，好不耐烦，放了把火。
烧是烧不着山洞，但浓烟顺着通气道钻进洞中。
不消多少时候，洞内的人就憋不住，踢开洞口逃将出来。
那猎户自以为报信有功，能苟活一命，结果却是头一个做了刀下亡魂。
一时间，哭喊求饶声不绝。
夜色中，火光鲜血迸飞。
海盗杀得兴起，却是怎么也没想到，竟会蹿出一头巨狼。
孤狼对群盗，凶相毕露、杀心顿起。
阿郎，阿郎，你莫要杀生！
阿郎，逃命去，别管为师，快跑！
贼子，休伤我阿郎，老道与尔等拼了！
火光冲天，山脚的百年老树也烧着了。
血，流了一院的血。
十数名海盗到死都想不通，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竟能驱狼持刀与他们拼尽。
阿郎，都怪为师，都怪为师！
嗷呜！
浑身刀伤，每根毛发都滴着血的银灰巨狼，仰月长啸。
道士倒在尸山血海中，双目望着黑洞洞的天。
不知，顺天府的雪，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那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