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燃消失的几天里,电话打不通,消息不回,彻彻底底地演绎着人间蒸发。
江潋发过去的消息就像沉进大海的石头,她回想起陆燃上一次躁郁症发作,把自己关在校外的酒店,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都不应。等过段时间病好了,他又跟没事人一样冒出来了。
以江潋对陆燃的了解,只有躁郁症发作了陆燃才会把自己关起来。这次可能也不是简单的头疼。归根结底,还是躁郁症发作了。
江潋早就做好了接受他的病毫无预兆发作的准备,接受他的突然消失,安静地等他回到身边。
江潋坐在卧室的书桌前,盯着陆燃的对话框发了会儿呆,很快从负面情绪里走出来。网上说,与患躁郁症的人在一起,需要一颗足够强大乐观的心。
想到此,她深吸一口气,拍拍脸颊,快速调整好心态,打开视频软件,找到《主持人大赛》的观看记录。
慷慨激昂的演说很快让她忘掉了不开心,她学着阮潇蕾的讲话逻辑,在卧室反复练习。
“咚咚咚!”
正当江潋演绎到**澎湃之时,家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砸门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江潋暂停视频,母亲走去开门。
房门刚打开一条小缝,就被人从外面用力扯开。大舅和二舅气势汹汹破门而入,双手叉腰,一副随时要吵架的状态。
江潋叹了口气,把卧室门悄悄关上。
自从上个月江潋的姥姥住进医院,大舅和二舅便三番五次上门索要医药费。
江潋的姥姥七十多岁,身体不好,上了年纪各种疾病都显露了出来,上个月突然旧疾复发,医生说老人的情况急需做手术。
大舅和二舅整日游手好闲,没一份像样的工作,江潋那两个表哥也不成器,一家人混吃混喝,连江潋姥姥的住院费和医药费都付不起,就想榨干家里这唯一的姐姐——江潋的母亲。
江潋的母亲曹颖春出生在农村,那些年乡下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曹颖春没得到父母多少疼爱,反倒还成了“扶弟魔”,给母亲看病的重担也总是压到曹颖春一个人身上。
没一会儿争吵声愈演愈烈,连视频的声音都压不住。
每一次争吵的主题无非就是钱,江潋家已经拿了很多次钱,甚至把江立军矿难的赔偿金都垫了出来。但这两个弟弟就是“吸血鬼”,把他们家的钱全部榨干也不罢休,现在只剩下了一点儿只够维持江立军复诊看病的医药费,曹颖春死活不愿意再拿出来了。
争吵声震耳欲聋,江潋从中依稀听到了“煤矿坍塌”“赔偿金”的字眼,她索性把视频关掉,愤愤不平地打开门,想要替父母解围。
“赔偿金没留下多少,剩下的还要给父亲看病。”
大舅二舅眉毛一横,怒喝江潋:“大人在谈话,你别插嘴!”
江潋父母把江潋从家中打发走,让她去医院照看姥姥,不愿她卷入是非。
江潋走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不知为何,心底不安的情绪又涌现了上来……
陆燃划拉着江潋发来的消息,犹豫着输入了几个字,觉得不妥便又删掉。反复了两三次后,他直接把手机关机。
心里实在太闷了,笼罩着一种控制不住的低沉与消极。他拿上手机和钥匙出门散步,想方设法地缓解抑郁情绪。
在陆燃出门没多久后,出事了。
一阵“咣当咣当”的愤怒砸门声响彻十楼。
丁静想着儿子刚出门,以为他遇到了什么急事又折回来敲门,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知道这孩子躁郁症发作期间脾气不好,也没多想,嘴里说着“别急,这就来了”,看也没看地就把门拉开。
门刚一开,闯进两个彪形大汉,一个大个儿一个光头,后面还跟着个坐轮椅的。
光头叫嚣着:“程总呢?我找程总!”
另一个大个儿二话不说地往里闯。
“你们是谁?”丁静推着大个儿往外赶,奈何力量悬殊,推了半天那人仍纹丝不动,“私闯民宅寻衅滋事,我要报警了!”
大个儿双手抱臂,壮硕的身体像一堵墙矗立在平地。
光头一脸唾沫横飞,对丁静说:“我们不想把事情闹大,给了钱我们就走!”
丁静推不动,只好放手道:“什么钱?”
“矿难的钱啊!”光头推着江立军,卡在门口,“你看我姐夫现在还坐着轮椅,你们赔的那点钱不够!我知道你们有钱!”
大个儿结巴着附和:“对!不……不够!”
光头把江立军准备的煤矿资料和工作证递给丁静:“这是我姐夫在你老公那儿的工作证明,我们不是空口无凭来的,我们现在就要你拿出钱,现在差一笔手术费,给钱我们立马走!”
“对,不……不想惹事,就……拿点钱出来,”大个儿看着那沓证据不足的资料,语气又弱了点,“多少钱……看着给!”
光头踢了大个儿一脚。
“冤有头债有主,不可能平白无故给你们钱。”丁静粗略地翻了一下便递回去,逻辑清晰地说道,“亲属抚恤金以及工伤补助金,都是按照《工伤保险条例》赔付的,赔偿金也都给了,你们这样我可以报警说你们勒索!”
光头发觉理亏,便转移话题,朝屋内打量着:“程总呢!我不跟娘儿们说,我找程总当面对质!”
“我老公出差了。”丁静错身,把光头的视线挡住。程一泽在里屋,她怕程一泽受到伤害。
“出差了?”光头嘴角一斜,主意横生。家里只剩个女人,好对付。男人不在,对付一个女人简直易如反掌。
丁静看向轮椅上一直没说话的男人,他看上去和那两个面目狰狞的地痞流氓截然不同。
她对坐轮椅的男人说:“关于你们说的赔偿不够的问题,等我老公回来后我会再与他核实,如果存在少发漏发定会补偿给你们。”
坐轮椅的男人叹了口气,没说话,似乎不愿卷进这场是非中。
光头发现丁静不好糊弄,只能转变策略来硬的了。他爆了句粗口,气焰更嚣张了,搬起一张凳子砸向木地板。
一声重响,凳腿砸歪了。
丁静捂着耳朵,尖叫一声,吓得往后一躲。
与此同时,程一泽气势汹汹地从卧室闯出来,手握刚从阳台上拿的铁铲,对着大汉一阵狂挥乱舞,把他们往外赶。
轻狂少年在家嚣张惯了,看似天不怕地不怕,但此时他害怕极了,眉心蹙成一团,闭眼紧握着手中的“武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阵闭眼摸瞎的挥舞。
两个大汉只敢捏软柿子欺负女人,看见男孩手里的铁铲就怂了,躲得比谁都快,二话不说像兔子一样蹿下楼,把腿脚不利索的江立军丢在了门口。
江立军坐着轮椅,狭窄的门口转弯有些困难,还没等他把方向挪正,就感觉一阵刺痛。
丁静一声尖叫响彻楼层。
等程一泽再次睁开眼时,坐轮椅的男人的那条腿汩汩地向外流着血。两个大汉已经蹿得不见踪影,丁静反复拨打着陆燃的电话都是关机状态。
无奈之下,她和程一泽一起推着男人,出门拦了辆车,把他送到最近的诊所。
…………
诊所在老旧居民楼的二楼。
医生边包扎江立军的伤口,边说:“你腿部本身就有残疾,伤口内有坏死组织,血块充塞局部缺血,我这边只能简单包扎一下。你们还是要带他去医院做个手术,顺便给他打破伤风。我们这个小诊所没有破伤风疫苗。”
医生怕他们不懂破伤风是什么又补充道:“破伤风是由破伤风梭菌引起的一种特异性感染。破伤风梭菌通常生长在泥土、生锈的铁钉上,是一种厌氧细菌。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打破伤风疫苗。”
“手术啊……”江立军犹豫了。
“你放心,”丁静说,“我来出。”
消失的两个大汉不知道又从哪儿冒了出来,高喊一声:“要一万!”
程一泽愤怒道:“我报警告你们勒索!”
其中一个大汉笑眯眯道:“小朋友,我们可没有动你分毫,但你把我姐夫残疾的那条腿划流血了,如果警察叔叔判你个防卫过当,年纪轻轻的有案底你怕不怕啊?”
“你无耻!”程一泽冲上前,被丁静拦着拉了回去。
丁静无奈地将钱丢给两个大汉。
两个大汉蜂拥而上,为谁拿钱而争论不休:
“我是你哥,这钱应该我拿着!”
“你拿就你拿,反正也是做手术用的!”
丁静摇了摇头,把他们当作两只抢食的狗。
陆燃在这时回过来了电话,听母亲讲述完,挂了电话飞奔而来。
江立军看着小舅子二人啼笑皆非的闹剧,惭愧地对丁静说:“带着孩子回去吧,今天给你们添麻烦了。”
丁静悄悄问他:“我看你小舅子不怎么靠谱,用不用帮你联系家属?”
光头在一旁竖起耳朵听到这话,没好气地说:“多管闲事!我已经帮我姐夫联系过家属了,我可不想带个拖油瓶回去。”
丁静没搭理他,拉着程一泽转身走。程一泽忽然变得很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任由丁静拉着。
两人刚走了两步,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江潋拉着父亲的手,眼眶通红:“爸,你没事吧?”
丁静回头看了眼,女孩的年纪看上去和陆燃差不多大。可怜的孩子,摊上这样的倒霉亲戚。
旁边的程一泽无意间回头,忽然顿住脚步。他定睛仔细分辨了一阵,不太确定地张口:“棒棒糖姐姐?”
江潋茫然着抬眸,眼尾还带着嫣红:“你认识我?”
临近过年,车不好打,陆燃按照导航一路跑来诊所,看到母亲站在楼下等他。他气喘吁吁地跑过去,问:“程一泽呢?”
“程一泽没事,就是他把一个男人的腿划伤了。”大冬天的,陆燃跑得满头是汗,丁静拿出纸巾递给她,“程一泽好像认识那个男人的女儿,在楼上——”
“我上去看看!”话音未止,眼前的人化成了一阵风。
陆燃一溜烟跑了上去,几步台阶后,急刹车踉跄止步。
程一泽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与他对话的那个女生,也就是被程一泽所伤的那个男人的女儿,怎么是江潋?
两人在攀谈,好似不是初见。程一泽认识江潋?是了,准确来说他们是有过一面之缘。
陆燃放慢了脚步,鞋底落得很轻,背靠在二楼墙壁,悄悄听他们谈话。
程一泽给江潋讲述了他哭鼻子被瞧见的事。“棒棒糖姐姐”的称呼由此而来。
被对方提醒,江潋有了印象:“原来是你,你就是……程氏煤矿程总的儿子?”
在江潋眼尾再次红起来之前,程一泽忽然道:“对不起。”
陆燃身子一怔,微微侧头,确认这不是幻听。有生之年竟能从程一泽口中听到道歉,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小子在家说话目无尊长,在女生面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也许,程一泽不坏,只是被他家长惯得骄纵了。在家里叛逆嚣张有人让,出了社会难免被报复。是该磨磨他的棱角了,让这场小插曲挫挫他的锐气。只是没想到,误打误撞让江潋父亲因此受了伤。
陆燃静静地听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江潋眼尾的红淡了去,沉默了很久。她默默地摇了摇头:“你不必道歉。”
如果是为今天,大舅二舅不找上门父亲也不会发生这种事。算起来,硬闹上门给程家带来了麻烦,也理应赔一句道歉。
如果是为当年,那就更不必了。天灾人祸这种事谁也不想,父亲已经接受了命运对他的安排,况且程氏也给够了资金补偿。
江潋语气很平静:“我在来之前听我妈妈讲述了一切,这件事的幕后主使是我大舅和二舅,罪魁祸首也是他们。他们拿不出钱给我姥姥做手术,就天天来我们家闹事,还想出了这个下三滥的办法。”
“算了小水,”江立军劝她,“别说了,就让这件事过去吧。”
江潋点点头,话题一转:“过去那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她伸手比画了下高度,“你当时还是个小弟弟。”
程一泽凝视着她眼尾那颗泪痣:“因为痣很特别。”
江潋的这颗泪痣很小,呈淡褐色,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被忽略掉。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颗痣使她清淡素净的脸多了一分辨识度,使她从千篇一律的大众美人中跳脱出来。
江潋记得,有一次陆燃吻着她眼角的这颗痣,说他喜欢,还开玩笑说,泪痣是上辈子爱人流下的眼泪,今生就是为了寻找前世的爱人。
她收回翻飞的思绪:“我记得我那时候买好了棒棒糖回来,你人不见了。”
程一泽:“我哥把我带走了。”
“你哥?”江潋问:“他今天没过来吗?”
…………
陆燃苦笑一声,敛着寂寥的目光转身下楼,心口像被绵绵丝线缠绕着,郁结难舒。
他还不能见她,确切地说他还没准备好告诉她一切。
告诉她——她父亲因为在他继父的煤矿打工变成了残疾人,今日又是他弟弟把她父亲的腿划伤了。
一切就像是命运开了个玩笑。
就算江潋不会怪罪他,他内心的自责也让他寝食难安。
陆燃在楼下和母亲说了会儿话,程一泽也下来了。他们在路边等了很久,终于拦了辆出租车,然后浑身疲惫地窝在软座里。
陆燃坐在副驾驶位,扭身拉出安全带时,余光不经意扫到右侧后视镜——女孩柔弱吃力地抬着轮椅上的父亲小心翼翼地下台阶。
陆燃心尖一颤,背脊微微绷直,须臾间,又无能为力地松懈了下来。
出租车转了个弯,后视镜的投影物转瞬变成逶迤狭窄的沥青路。
陆燃收回目光,只觉得车里空气闷燥得让他想吐。
后座上,丁静侧眸瞥了眼程一泽毫无表情的脸,拍了拍他的肩:“一泽,刚才受惊了吧?”
“我没事,”程一泽淡然道,“倒是你,没被那两个人怎么样吧?”
丁静眼露惊喜,溢着晶莹的泪光,摇了摇头。
程一泽虽没直视丁静,但能感觉到她的眼神,就像看到峨眉山的猴子不抢东西了,还开口说“谢谢”一样激动。
程一泽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把收好的刺又展露出来,像一只刺猬,声音悠悠地:“真没用。”
丁静了解程一泽的叛逆和一身反骨。但她觉得此刻两人的距离好似又靠近了一点点。
丁静和前座闭眼休息的陆燃说:“今天多亏了一泽保护我。”
“保护是好,”陆燃微微睁眼,语气不怎么好,“下次不要这么激进了。”
“我的好哥哥,”程一泽提高了阴阳怪气的调儿,“你母亲需要你保护的时候,可是连你电话都打不通呢。”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丁静赶紧插嘴,给陆燃讲述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陆燃听完后,淡淡地“嗯”了一声,将车窗开了个缝透气,空气里弥漫着炮火余烟味。他继续眯着眼睡觉,让大脑保持混沌状态。
他不想想事情,只要大脑是清醒的,乱七八糟的烦躁和抑郁情绪就会无孔不入地侵袭而来。
母亲过年只休了一天,一直在外打工忙碌,在家做饭、照顾父亲的重担交给了江潋。
江潋看了眼表,下午还要带父亲去看医生。
她走进厨房斟酌了一番——挂面还剩了一袋。
她撸起袖子开始打鸡蛋、切西红柿、烧水……二十分钟后,热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出锅。
江潋给行动不便的父亲端了一碗放到餐桌,两个人埋头吃着面。
“爸,吃完饭我带你去医院复诊,昨天打完疫苗已经很晚了,上午你又不愿起床,下午我们必须要去医院看看什么时间安排手术。”
江立军筷子一停,面露难色:“一个伤口而已,慢慢会好,不碍事!”
江潋也停下筷子,耐心地劝父亲:“医生都说了,有必要进行一次手术的!”
“唉,”江立军叹息一声,眼看瞒不住,只能告诉江潋实情,“赔偿的那笔手术费被你大舅二舅拿走给你姥姥治病了。”
“什么?”江潋大惊失色,放下筷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江立军果断决定,不容拒绝:“这件事你母亲也知道,我们现在手头已经没有闲钱了,这件事就停停再说吧。反正你爸我这腿已经这样了。”
江潋想了很多办法去筹钱,可惜姑妈家的钱刚好被借出去有急用,一时半会儿资金难周转。
江立军的手术仅仅耽搁了三天,导致他伤口急剧恶化。
医院内,江潋和曹颖春不安地等待着医生看诊的结果。
老医生年过四十,经验丰富,看着伤口,神色越发复杂。本来患者的腿已经可以下地走路,种种迹象都在表明好转,可是又突发意外。
他语气里带着些恨铁不成钢:“为什么不早点做手术?现在已经错过了做手术的最佳时期,以后想再下地走路恐怕是不容易了。”
话音一落,曹颖春险些瘫软在地:“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估计要花费比之前更多的精力和金钱,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到下地行动。”
江潋想安慰母亲,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哭腔。
走出诊室,曹颖春一直念叨埋怨着自己:“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立军是为了给我妈看病,才会被我弟威胁着去程家要钱,才会被姓程的儿子误伤……结果他还傻乎乎地把人家给的赔偿款全拿给了我妈,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啊!”
江潋悲痛地搀扶着母亲,不断地安慰着她。医院惨白的灯光把一对凄凉的影子拓在没有温度的瓷砖上。
元宵节,天色黑透,清冷的火光燎在热闹的夜。夜色中,孔明灯散着微弱的光芒升向远方,为万民祁福。
江潋姥姥的手术很成功,可江潋的父亲可能很难再下地走路了。热闹的节日,江潋哭得太多了,脸上僵得做不出一丝表情。
“小水,你手机响了。”母亲提醒道。
江潋木讷地拿起手机,瞥见屏幕上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名字,本应该激动得雀跃,此刻却没能唤起心底一丝波澜。
“喂。”
电话那头迟迟没有回应,陆燃一连数天都没收到江潋发来的消息,他不知道江潋最近都经历了什么,他以为母亲给的手术费足够了,他以为她家的事情应该告一段落了。
他忍不住想来听一听她的声音。
江潋下意识地看了眼。
在通话中……
“喂?”
漫长的缄默过后,陆燃开口:“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江潋看了眼母亲,远离几步,抑住情绪和陆燃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我爸可能再也无法下地行走了。”
电话那头很久没有回应,江潋又“喂”了一声。
终于——
“抱歉。”
陆燃的声音干得像是在烈日下炙烤过的沙砾,不带感情地拉过江潋的心口:“挂了。”
“……”
江潋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他病情怎么样了,就被没头没尾的一句“抱歉”给挂断。再回拨过去,已成了关机状态。
她郁闷地把手揉进头发里,全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沾着火药味,一颗心也焦得不行。
陆燃在和江潋打完电话后,抑郁更严重了,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他:他最亲的家人给最爱的她带来了永久的伤害——无法磨灭的伤害。就像幽灵在他耳边纠缠不休,噬心蚀骨。
加上抑郁作祟,陆燃整日在内疚与自责中度日。
无人知晓他内心巨大的压抑和痛苦,他吃不下任何食物,把自己完全封闭在卧室,日日夜夜在**从早晨躺到晚上,母亲敲门也不应。
他虽嗜睡,但睡眠质量极差,就算睡一天还是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没有一点精力和体力。
每当他刚睡着,就会在噩梦中惊醒,断续醒来,再断续睡去。
像没有尽头的死循环。
陆燃去客厅倒水,碰到程一泽。
程一泽玩着游戏,目光匀过去了一眼。
就一眼,他的目光就被钉在了陆燃身上。
几日不见,陆燃消瘦到颧骨向内凹陷,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不健康的瘦。
陆燃这个模样太吓人了,程一泽忍不住和他搭了句话:“受刺激了?你不会要死在我前面吧?”
换作平日,陆燃定会放下杯子叉腰和弟弟逗两句嘴。但这日,陆燃破天荒地一声不吭从程一泽身边机械性地经过,行动迟缓,目光涣散无聚焦。
程一泽摇了摇头,心想:这不就是现实版的行尸走肉嘛。这病,不像是装的。游戏间隙,他切换搜索页面——躁郁症。
…………
陆燃从来没有这么严重地发作过。程天明在外面出差谈项目,丁静担心儿子的状况,决定抽出一天,拉着陆燃去医院做检查。
医生问了陆燃几个问题,在病历本上飞舞挥洒着看不懂的字迹。
陆燃回答得出奇缓慢,脑子就像生锈的表盘,齿轮“吱吱呀呀”慢慢悠悠转了几圈,才给出几个字作简短回答。
他拒绝与人交流,每一次开口不超过十个字。
医生合上记录的本子,收获寥寥。她把丁静拉到一旁,单独问了几个问题。丁静非常配合,情绪激动地双手比画着倾诉,眼睛里的焦虑如滚滚奔流的长河。
一番了解过后,医生对丁静说:
“抑郁自评量表(SDS)显示患者的分值大于72,可以考虑为躁郁症的重度抑郁发作。重度抑郁患者思维多悲观消极,对未来充满绝望,还会无端指责自己,认为自己的存在影响他人,会有生不如死感,严重时会有自伤企图。
“听你刚才的讲述,患者的低落情绪已经持续了两周以上,请你务必重视起来。毕竟,抑郁症的自伤率能达到10%到15%。”
“自伤?”丁静吓得连退两步,立马问,“还有什么干预办法吗?”
“我建议,做无抽搐电休克治疗(MECT),需要六次左右就可以有效缓解。但这种疗法有副作用,有些人会对治疗前几周或者几个月甚至几年内发生的事件难以记忆,这种情况称为逆行性失忆症。不过,不必过于担心,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出现这种状况。”
“谢谢医生,我回去和儿子商量一下!”丁静松了口气,只要陆燃不是这副寻死觅活的样子,就算让他忘记她这个母亲也没关系。
回家后,丁静和陆燃商量了这件事。
陆燃听说过MECT,这项治疗除了有可能会导致记忆缺失之外,还有其他副作用。
他本想拒绝,可看着母亲百般渴求的眼神,于心不忍了。
母亲是为他好,他知道。他也知道自己的抑郁症很严重。
但比起这些,他更怕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毕竟抹去的记忆不能筛选,和江潋在一起时的记忆也有被抹去的概率。他就算疼痛地爱着她,也不愿轻易地忘掉她。
陆燃凝神望着手腕上的水滴皮筋,默默取下,紧攥在掌心。
“妈,”他哑声道,“你能不能借我十万块钱?”
丁静疑惑地转过头,正准备问他,又听到他说:“别问,我实习后就攒钱还你。你答应我……我就同意接受治疗。”
丁静点头:“好。”
只要儿子能好起来,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MECT约在陆燃开学后的一周。
丁静担心陆燃的状况,让他暂缓几天再去学校,陆燃坚持要按时到校,说还有事要做,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陆燃坐在直通雁大的公交车上,在好友列表里找到卢思悦,打下三个字:有空吗?
江潋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到了学校。
她还没到寝室,602室友三人激烈的讨论声就隔着走廊远远传来。
话题中夹杂着陆燃的名字,她推开半掩的门,声音戛然而止。
三个人齐齐望向江潋,动作也成了静止状态。
聂婉手里的薯片正准备送到口中,却停在了嘴边,要吃不吃地呆愣着。
“怎么了?”
三人转身各忙各的,仿佛刚才的激烈讨论是江潋的幻听。
“?”江潋疑惑地把门关上,将行李提进来。
刘雅芝把昂贵的护肤品瓶罐从高到低依次摆放到桌子上,干咳了一声,问江潋:“江江,你和陆燃……还,好好的吧?”
江潋心头一跳,觉察到一丝不妙:“怎么了吗?”
耿雨把头戴的耳麦去掉,扭身问:“江,陆燃开学联系你了吗?”
“没有。”江潋坦言,“他不回我消息。”
“太可恶了!”聂婉拍桌站起身,扔掉薯片,“亏我还把他当择偶楷模,竟然也……”她五只手指收紧成拳头,像把陆燃搦在手中,“三心二意!”
“什么?”江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刘雅芝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递给江潋:“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江潋接过手机,刘雅芝说:
“我和周禹铭吃饭的时候,碰上了陆燃和卢思悦,就是之前那个学生会主席。我本来想上去叫陆燃,被周禹铭拉住了,他说我太冲动了,就让我先回来问你是怎么回事。”
江潋看着那张照片,脸色慢慢沉了下来。照片上卢思悦笑得跟一朵太阳花似的,她挽着陆燃的胳膊,俨然一对情侣。陆燃虽没拒绝,但脸上没什么表情。
江潋把手机递过去,摇头道:“我相信陆燃,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她先是拨打了陆燃的微信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无人接听,直到被系统自动挂断。她没放弃,继续拨打手机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Sorry……”
江潋纳闷,难道是手机出问题了?
“会不会……”刘雅芝迟疑道,“把你拉黑了?”
“拿我的打!”聂婉起身献上手机,“陆燃没我的电话。”
江潋接了过去,比照着输入陆燃的号码,点击拨打。
“嘟——”
通了!陆燃把她拉黑了?
三声后,电话被接通。
“谁?”陆燃的声音很冷。
江潋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我。”
对方沉默了两秒钟,语气没变:“有事吗?”
“你怎么了?我有话想和你说。”
“说吧。”
“见一面吧!”江潋睫毛轻颤,“我想见你。”
长久的沉默后,他说:“行,十分钟,到你楼下。”
陆燃被夜色笼罩着,裹了一身黑,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站在女寝楼下,背靠着老梧桐树,树荫投在他晦涩不清又消瘦的侧脸上。
春蝉在料峭的寒风中鸣叫,凄切婉转。鸣叫过后,生命随之进入倒计时。
有些爱情也应该留在冬天保鲜,趁回忆没烂掉之前。
“你瘦了。”江潋从上到下打量了陆燃一番,把思念尽收眼底。
陆燃瘦得憔悴,手腕上的皮筋也不在了。他眼皮没抬,轻“嗯”了声。
“病好了吗?”
陆燃声音淡淡的:“说事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江潋仰起头,寻到陆燃的眼睛。
“什么意思,你明知故问啊?”陆燃侧头,避开她的眼睛,“老子腻了。”
江潋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口,喝了几大口冷风,喉咙才发出声音:“你能好好说话吗?你要是因为躁郁症发作现在不想和我说话,那我们过几天再聊,我给你时间。”
“谁跟你说我躁郁症发作了?你也太会脑补了吧。我说头疼,就是不想理你的托词。老子就是厌倦你了。”
为了不让心痛加速蔓延,陆燃把排练好的台词一口气说出。他张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像是老琴没擦油的弦。
“你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陆燃别过目光不去看江潋夜色下明亮如琥珀的眸子,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
也许吧,她应该恨他。但他不能心软,只能决绝到她再也不会找他。
陆燃语调冷淡疏离,直截了当地划清界限:“你听不懂吗?我爱上别人了,不想理你。你以后也别给我发消息了,烦。”
“爱上别人?就是那个学生会会长吗?”
陆燃没回答。
江潋咬着唇,眨着泪花看他:“那文身算什么?”
“文身?一滴水一簇火,就当成情侣文身,你幼不幼稚啊?”陆燃嗤笑道,“江潋,你未免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自作多情?”江潋睖着眼睛看他,眼睛里漫了一层水雾,“你说你早就喜欢我了,高中放学跟在我后面保护我回家,也是我自作多情吗?”
陆燃回答得利索又绝情:“校友会上为你解围编的故事,你也当真?”
“编的?”江潋不敢相信,“行,那你说毕业娶我,要见家长又算什么?你还去我姑妈店里问给我爸妈带什么。你前一天还打算见我爸妈,后一天就突然搞失踪。”
提起父亲,江潋心头猛一涩,本以为见家长这事只是错过了一天,谁知竟是错过了一生。
她压抑着情绪继续说:“你的爱是龙卷风吗,来去那么快?你以为我会信吗?”
“信不信随你,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没爱过你。”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平静得就像在诉说着今天做了什么事情。
“没爱过?”江潋眼周的红一圈圈加深蔓延,声音越来越哽咽,“没爱过,和我谈恋爱?”
“我不想再重复了。”再重复,他怕自己的情绪跟着崩溃。
分手这话,陆燃从没想过他会亲口说出,他伪装成没爱过她的样子。
原本以为,被分手的人要比说分手的人更痛。但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每跳一下传递来的剧痛。
陆燃天真地以为,分手给江潋带来的痛远不及等她知道真相后带来的痛,所以他自作主张地想要替江潋提前承受那份痛苦。让他一个人承受就够了,残缺的灵魂不配说爱她。
一颗滚烫的泪滴从江潋侧脸滑过:“陆燃,你还记得你在山谷里发的誓吗?”
发誓永远在一起,空旷的山谷予以阵阵回声。
“就算背弃誓言受到惩罚,我也不会爱你了。”陆燃的话隐没在黑暗中,他转身离开。
江潋上前拉住他的衣角,声线里极力压抑着哭腔。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好吗?我们一起解决,我说过,只要你不说分开,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陆燃心头一动,但仅是一秒不到。很快,他墨色的瞳仁间最后灼着的一点光亮熄灭。
夜色朦胧,他五指搦着江潋手腕,用力到那只纤细易折的手腕轻陷白痕,才将她的手从他衣间剥离。
“江潋,别做掉价的事。”他头也不回地漠然道,“别回头找我,永远。”
——我不配。
抑郁作祟,陆燃的世界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没有彩色。
他觉得世界上的任何美好都与他无关,只想默默地赎罪。他不想站在阳光里,不想和任何一个人接触,只想躲在无人的角落,不被打扰,生死由天。
江潋望着陆燃的背影,就像高中每一次紧跟在他身后却怎么也抓不住的背影。
她还是抓不住他,永远抓不住。
她知道陆燃一直都有把任何讨人喜的角色扮演成功的本事,他的情商永远碾压别人,知道做什么会讨对方开心,就连爱别人都能扮演到令对方入戏到无法自拔。
她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江潋掩面哭泣,源源不断的泪从她指缝间溢出,手腕上的疼痛犹在,但内在的痛要比外在的痛更难治愈。
《月半小夜曲》在夜色中流淌着深情的旋律,响了足足五十五秒即将被自动挂断时,才被她接起。
是母亲的声音:“小水,你爸矿难补偿金的那个卡上,今天我一查,忽然多了十万块钱。真是奇怪了,这个卡号是赔偿专用的,按理说没人知道啊……”
不知为何,江潋鬼使神差地把头转向陆燃的背影。他身披寂寥的夜色,孑然一身,始终没有回头。
突然分手,突然的十万块钱。
两件莫名其妙的事连在一起,分手是有隐情的吗?
江潋回到寝室,眼睛通红。
二十分钟前,三个室友连连排在窗户边,露个脑袋瓜,早就把楼下的“瓜”吃透了。
虽然听不到聊的什么,但从两人隔得老远没有情侣间“亲亲抱抱举高高”的肢体动作来看,大事不妙了。
室友互相眼神示意着谁先上场安慰。
“嗐,”刘雅芝看了眼那两个怂包,起身道,“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没关系,姐让周禹铭再给你介绍个,虽然可能长得没陆燃帅,但——”
“不用了。”江潋打断,垂眼,“我不想再谈恋爱了。”
爱情这东西,是门玄学,和运气有关。就算美丽到稀缺,一样可能被分手、被劈腿。江潋向来没希冀自己能有好运气,唯一一次好运气和陆燃谈恋爱恐怕就花光了。
她没心思谈恋爱了,在一起是两个人一起作的决定,分开只需要一个人作决定。说不爱就不爱了,说分手就分手了,两个人扯着一根线,任何一方松手了,线都会松。
耿雨把手上的书往桌子上一摔,发泄道:“这世界上的渣男什么时候能绝种!”
聂婉把自己珍藏的零食分给江潋,眼巴巴地望着她:“江江,你那么好,值得更好的。”
心里难过的时候最承不住别人的安慰,江潋本来已经不哭了,在别人的安慰攻势下,泪水又要破防。
她走到阳台上,打开水龙头,捧了把凉水洗脸。
泪和水,分不清了。
只觉得脸上越洗越咸,也忘了洗了多久。
她坐回凳子上,把手机里两个人的合照一张张删除。又翻到朋友圈,看到官宣时发的图片和附带的文字:水火不可融,唯爱可容。
她犹豫了几番,还是没狠心点删除,设置为了仅自己可见。
刘雅芝拍了拍她:“一起去澡堂洗澡吧?洗澡能放松心情。”
还有半小时关热水,江潋偏头望去,聂婉和耿雨拿着洗漱篮眼巴巴地站着等她,不知等了多久。友情果然是修复爱情的一剂良药。
江潋点点头:“好。”
水雾氤氲,缭绕的蒸气弥漫澡堂,洗发露和沐浴液的香味萦绕飘散在屋子里。
刘雅芝说得对,洗澡确实能缓解一丝坏情绪,因为水流从头上浇下来的时候可以迷惑自己没有流泪。
江潋抹了把脸,去澡台上按压洗发露,仅按压了一泵便按不出来了。
她掀开一截儿帘子:“雅芝,你洗发露借我用用。”
“好。”
闻声,刘雅芝拉开帘子递过去。借着余光,她的视线看到江潋的肋骨处有一簇火焰文身。
江潋察觉到刘雅芝好似看到了什么,慌忙用手掩着帘子,腾出另一只手去接洗发露,而后迅速地把帘子拉严。
她盯着自己肋骨处的那个文身——最靠近心脏的软肋。那团火焰,灼着滚烫,直窜肺腑。
这段感情,是不是只热烈了她一个人,她不知道,痛感却是真实清晰地存在着。
澡堂里只剩下她们四个人,刘雅芝兴致高昂,穿上内衣裤后便拉开帘子畅聊,聊天聊地聊梦想和远方。聂婉和耿雨也配合地拉开帘子“坦诚相见”,加入群聊行列。
不知道聊到了什么,话题传到了江潋。江潋拉开帘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什么?”
她拿了件短袖套在胳膊上,奈何领口太小了,半天都没从头上套下去。
她的身材没有刘雅芝前凸后翘那般丰满,瘦到给人一种不禁风霜纤细易折的娇弱美人之感。腰腹没有多余肥肉,有好看的马甲线。
一番用力拉拽,领口终于套下。
待她睁眼,发觉对面两个室友直勾勾地盯着她胸部向下……的肋骨处,想要遮掩时已经晚了。她叹息,人有秘密真的真的太难藏了。
三个室友心照不宣地知道火焰代表陆燃,但没人主动提起陆燃的名字。
洗完澡,四个人裹着头发,胳膊挽着胳膊,走在回寝室的路上。
聂婉:“江江,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会让人变得疯狂吗?”
耿雨接话:“会让人降智。”
刘雅芝:“……”
江潋的情绪脆弱到一被人提起就想落泪。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一夜之间憔悴,父亲的事情与恋人的变心同时发生,鞭挞着她让她不得不坚强成长。
刘雅芝看她眼眶又红了,安慰她道:“没事,我认识一个文身店老板,我回去推给你,让他免费给你洗文身。”
江潋摇摇头:“不用了,无论结局如何,和他在一起的日子让我找到了自己。”
找到了自信勇敢、阳光明媚的自己。
有的人出现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课,就转身离开。
人与人的相遇就像拆盲盒,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遇到谁,和谁发生故事。但拆开盲盒的那一刻,你是为之惊喜的,就足够了。
陆燃,就像她抽到的隐藏款盲盒。
江潋仍旧觉得,这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