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院一年一度的夏季联赛开始了。
易南已经很久没见到李穆枫了，每年这个时候，穆枫的时间就开始倒着数，几乎全部被训练和比赛所占据，那段时间，易南的心情很糟，初赛和复赛的两位摄影模特都不尽人意，眼看着决赛的日期越来越近，他的灵感就像一潭被耗竭的死水，再也漾不起任何激动人心的波澜。
穆枫决赛那天，易南无所事事地躺在校园林荫道的长椅上，耳朵里塞着帕尔曼的卡门幻想曲，打算就这么睡死一整个下午。
“最后一场了，你到底来不来啊？”
穆枫不停地打易南的电话，想要说服他来看比赛。
“来不来你都一样赢，有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才叫你来啊，不然我多无聊啊。”
他已经赢球赢到无聊了，这算是个什么境界？
“若尧呢？”
“她今天下午有课，来不了了。”
“搞了半天，我才是你的备胎。”
穆枫笑了，然后电话就断了，估计是要上场了。
易南还是决定去看比赛，他需要被欢呼声震**，也许可以刺激一下灵感的复苏。赛场上，依然厮杀惨烈，李穆枫那天的状态很一般，并没有发挥出他的最佳水平，但仍然一路领先。无论周围的欢呼和尖叫声多么响亮，易南还是悃得不行，就在他即将张嘴打呼的时候，穆枫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
“穆枫！”
“李穆枫在打球。”
“易南？”
“啊，若尧啊。”
“比赛还没结束？”
“嗯，有加时赛，估计得很晚了。”
“怎么了？你有急事找他？”
她还是沉默不语。
易南感觉不太对，她的沉默里隐藏着难言的焦灼。
“易南，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那条街，对易南来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糙乱，阴暗，没有路灯，地面坑坑巴巴污浊难闻，腐朽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和壁虎，觅食的流浪猫瘦骨如柴地徘徊在垃圾桶四周。
易南站在街头，感觉那巷子一眼望不到头，踌躇着要不要进去。
也许真的会有去无回，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让易南深感不安。
就在这时，他听见声音从那里面传出来，好像是有人踢倒了易拉罐，那罐子一路滚过来，停在了易南的脚边。
“爸！爸爸，你醒一醒！爸！……”
是于若尧。
易南一脚踩瘪易拉罐，踏进黑暗里。
巷口的垃圾桶边上，躺着一个人，若尧正蹲在地上不停地摇撼他的臂膀。
“怎么回事？”
“他喝醉了，能不能帮我把他抬进去？”
“你家住哪儿？”
“就在前面，倒数第二间。”
易南二话不说就把于父从地上架了起来，若尧立刻绕到另一边，扶住父亲的肩膀。
“把他放到我身上来，用背的。”
“行不行啊？”
若尧有点担心，易南的个头比起李穆枫可差远了。
“行！”
易南咬咬牙，蹲下身子，把于父驼上身，一鼓作气站起来，脚下一阵踉跄，若尧赶紧抓住他的手臂。
“没事，我可以的。”
他从来没背过人，更别说是喝醉酒的人了，那死沉死沉的重量让他虚汗直冒。易南站稳脚跟，开始吃力地举步，若尧的手始终握着他的臂膀，为了平衡失重的危险，两人就这样，慢慢拖着艰难的步伐往更深处走去。
易南把于父放倒在**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腰已经快要断了。他环顾四周，那是一间很简陋的两室一厅的老公房，家具因为常年失修而显得陈旧不堪，看上去残迹斑斑，随时可能会垮掉。易南回头看了于父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帮他擦去嘴角的口水，于父嘟囔着翻了个身，放了个又臭又响的屁，一股难闻的大蒜味儿扑鼻而来。易南捂住鼻子走出了卧室，隔壁就是若尧的房间，从虚掩的门缝里望进去，那里面与其说是闺房不如说是一间凌乱的画室，除了一张小床和简易的书桌之外，到处都是画架、颜料和画纸。
“再我帮我一下，一下就好！”
易南闻声回头，只见若尧端着一只托盘站在他面前，托盘上放着一杯温水、一叠毛巾和两颗解酒药。易南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把于父从**扶起来，若尧小心翼翼地给父亲了喂药，动作相当熟练。她拿起毛巾想为父亲擦脸，老家伙一边嘟囔着听不清的胡话一边伸手甩若尧，若尧来不及躲闪，幸好被易南一把抓住。
那只酒气熏天的大手，差一点扇到若尧的脸。
她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么？还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易南不解地看着她从他手中接过父亲的手臂，为他卷起袖子，用毛巾仔仔细细地擦拭那些呕吐残留的污秽。房间里的气味越来越难闻了，易南到浴室里去找了一个塑料桶放在床边，又在厨房的冰箱旁边找到了一罐所剩无几的空气清新剂，拿来喷了一下，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常常难以克制自己不去看若尧，那个看似弱不经风的背影始终都站在父亲的床边，心甘情愿地伺候着那个不省人事的老家伙，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异样情绪，不爽？心疼？难过？还是感动？他有点分不太清楚，从来没有一个女孩曾经这样扰动过他的理智，让他有了如此分辨不清捉摸不定的“感觉”！感觉是最不可靠的。他再次提醒自己，可是，眼睛却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无法随意地挪开，他觉得自己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对不起，我实在找不到穆枫，让你见笑了。”
她的话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易南顿时回过神，那时候，他正在浴室里帮她换毛巾。
“你父亲，他……经常这样么？”
若尧垂下眼帘，默默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很平静。
她抬起脸来看他，目光一如既往地清澈，没有参杂半点的哀怨。
“他以前从来不喝酒，我妈走了以后，他就变成了这样。”
易南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头涌起的那股情绪摇摇晃晃地直线下坠，磨得心壁隐隐作疼，那疼痛里还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在不自觉地徐徐升温。
若尧忍不住抬手轻抚父亲苍老斑白的脸庞，温柔而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母亲在父亲额前留下的那一片沟壑丛生的痛苦烙印。
“他只有喝醉了，才不会想起她……”
若尧微微一笑，眼角微润，转瞬即逝，易南立刻站了起来，假装没有看见，他感觉到，她不想在他面前难过。
“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等一等。”
易南停下脚步，回头的那一瞬间，一丝陌生的紧张感抓住了他的心脏，心跳嘭嘭嘭地加快了速度。
“留下吃饭吧，本来想包饺子给他吃的，馅儿都做好了，那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
“要不，叫穆枫一起来吧。”
她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谢谢你帮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那是她的心意。
易南懂了，他可以再次假装不懂的，可是，他做不到了，他觉得，从此以后，恐怕都很难再做到了。
“如果你真的想谢我，可不可以也帮我一个忙？”
“你说。”
“也许，现在说这个有点晚，我想让你做我的摄影模特。”
一间陋室，两碗饺子。
那一夜，他和若尧面对面，边吃边聊，话题还是围绕着油画、摄影和李穆枫，但是，感觉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一样。那一晚，什么都变慢了，时间、话语、笑声、四目相对，全都悠然自得地慢了起来，就好像是一场久违的林间散步，走着走着，就没了尽头……
易南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从一开始，就把她视为哥们儿的女人，那种距离感和他的理性一样与生俱来不可抗拒，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都不走心，一切都是表面应付，对这种虚假的敷衍她心知肚明却只字不提，更加让易南觉得自己态度恶劣，相当不近人情。
事实上，过了那一晚，易南也没有想过要和她在一起，理智告诉他，那是不可能的事，可是，感觉又告诉他，若尧从未在穆枫面前有过那一晚的惬意，她的确不是容易搞定的女孩子，原因在于，她只让每个爱慕她的男生看到她最普通的那一面，而只有在她喜欢的男生面前，才会表现出她最真实的一面。
而那一面恰恰是易南喜欢的样子，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他们三个人的关系还是游走在一对恋人和一只电灯泡的边缘，唯一的变化是，兄弟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穆枫再也没像以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谈论他的于若尧了，就好像这个女孩已经被隔离在他们兄弟的关系之外了。这感觉也很奇怪。易南实在搞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穆枫谈论若尧，他觉得不爽，他不谈她，他也不爽，那他到底要的是什么呢？
李穆枫对易南的帮忙表示感谢的时候，易南就主动提起那晚若尧答应做他模特的事。
“我可不是趁虚而入啊，我是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了，你知道决赛对我很重要！那个奖是我的！是我的！”
李穆枫当然知道，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反问了易南一句：“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易南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又或者，他总觉得这话里还有一些别的意思。
盛夏说来就来了，若尧终考结束那天，说好了一起吃饭的，那天下午李穆枫原本没有事，不知道为什么临时又接了一场美院的友谊赛，还非得要若尧准时来看比赛。
“李穆枫！”
穆枫蓦然回首，只见迟到了大半场的易南和若尧正站在篮球场边的草地上，对他招手，穆枫一个闪神传球失误，于是，挥臂下了场。
若尧对穆枫吐吐舌头：“我不是故意的，有事情耽搁了。”
李穆枫一边擦汗一边瞥看易南。
“今天工作室休息，若尧刚好来找我，我们就一起来了。”
“你不是不喜欢看我打球么？”
穆枫的口气听上去有点不高兴。
“你不看他打球的么？”
若尧第一次听他这么说，她一直以为易南只是看太多没了新鲜感而已。
“为了拍照，他才勉强看了一场完整版。”
“只看一场就能拍出那样的照片那我就是天才了，我不是不喜欢看球，是不喜欢看他打球。”
“为什么呢？”
“讨厌他臭屁耍酷呗。”
若尧立刻就笑了，若尧一笑，李穆枫和易南也笑了。
“啊呀！你们等我一下！”
刚好，路过美院的女生宿舍，若尧一看见奶茶铺子眼睛就发亮。
“她怎么那么爱喝奶茶啊。”
“都是色素和奶精。”
“可不是。”
两人若无其事地趴在栏杆上议论着若尧古怪的癖好，就像是谈论他们最亲爱的妹妹。
排队的人好多，易南和李穆枫不想等了，两人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中间相隔着一个人的距离，显得莫名地生分。
“你和若尧……进展得怎么样？”
“为什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也不是突然，就是觉得你最近都没怎么提起她。”
“没有进展。”
李穆枫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易南，看着他的眼睛回答。
“我随便问问，你那么认真干嘛……”
“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以不认真。”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易南的脸色也变了，他明显感觉到他是有备而来的。
“若尧不是我的女朋友。”
“你说什么？”
“是我一直在追她，可她对我好像没什么兴趣。”
“可那天你……”
“那天我脑子坏了，随口胡说的，还好她没生气，否则，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李穆枫几乎立刻就回避了易南的目光。
无比尴尬的沉默。
“你放心，她从来没说过她喜欢我。”
他转身背对他说道。
易南再也忍不住了，他必须亲自把这件事解释清楚，可是，若尧提着塑料袋一溜烟地跑了回来，刚好插进两人中间。
“奶茶店的生意永远都那么好，还好我和老板娘熟，不用排队。”
若尧提起塑料袋对李穆枫做了个可爱的鬼脸，拿出加了仙草蜜的那杯给他。
“这是你的，加了两大勺仙草蜜哦。”
李穆枫看着若尧，却没有接过她手里的杯子，而是伸进塑料袋拿走了易南的那杯：“我以后都不吃仙草了。”
“为什么？”
“吃腻了，你给易南吧。”
李穆枫说完，就大声吸着奶茶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去。
若尧看了一眼易南，觉得他的表情也古里古怪的，她不在的那会儿，他们之间好像是发生了一点事。易南接过那杯仙草蜜，望着李穆枫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黑黑的就是仙草么？”
“嗯，穆枫最喜欢喝这个了，每次都要加好多。”
“易南！”
“啊？”
易南蓦然抬头，李穆枫远远地站在那儿叫他。
“谢谢！”
“谢我干什么，奶茶又不是我买的。”
“对啊，你应该谢我，是我请你们喝的！”
若尧很不满意地追了过来，穆枫却跑得比她还快，好像故意不想让她追上。
“别跑啦，我快要累死了！”
李穆枫停了下来，抬头仰望蓝天，那一刻，逆光刺眼。
若尧和易南很快就跟上了他的脚步。
易南走在右边，若尧在中间，李穆枫在左边。
三个人肩并肩地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上。
李穆枫最后一次侧目去看于若尧，她正在和易南说话，他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只想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少顷，她突然笑了，他还从未见她笑得那么大声、那么快活过。李穆枫本能地放慢脚步，调整自己的步伐，好让他们三人的前行越来越融洽，越来越和谐。
如果不能在一起，那么，至少也要让她快乐。
易南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那一夜的改变，对李穆枫来说，从来就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他一早就知道的结局。
但是，他仍然不曾为过去的一切感到过丝毫的后悔。
于若尧是他今生今世遭遇过的最美好的一场意外。
这一点，就连可恶的命运都无法再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