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纹身馆

第十三章 不是他

字体:16+-

李穆枫没有想到再约登胖子见个面会变得那样麻烦。

那天,李穆枫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他出来,手机也一直打不通,报警之前,他还是决定先打个电话到纹身馆问问,结果,那位T老板说,登胖子纹完就走了,压根就没想要跟他联系。李穆枫认定死胖子是连他也一块儿删除掉了,立马以牙还牙,把那家伙的电话也删了。后来,听私教们说,登胖子来过健身中心找穆枫,为了退掉他的健身卡,那天,穆枫刚好不在。在私教们的强烈要求下,登胖子秀了他纹在肚子上的大白,并发誓从此再也不减肥了,心情前所未有地开朗,好像换了人似的。李穆枫心想,这其实也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客户丢了就丢了,那些私教们分分钟就能培养出一群登胖子这样的客户,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果不是因为若尧意外地在纹身馆留下了一只箱子,李穆枫说什么也不会回头去找他。

“我最近忙得很,没空见面啊。”

登胖子的声音听上去真的很不一样,意气奋发,特别自信。

“我不是要跟你推销课程。”

“我知道,可我真的很忙。”

“忙什么忙?”

“忙结婚呐。”

“结婚?你不是刚刚才失恋么?”

“谁说我失恋了?我什么时候失恋了?”

李穆枫顿时语塞。

“要见也行,我得带上我老婆。”

“那就太好了,她喜欢健身么?”

登胖子叽里咕噜一顿臭骂,看样子,他是真的忘记了不少事情,李穆枫只能随机应变找了一个最不合适的理由。

隔天他们就见了面,那次会面简直堪称惊艳!登胖子居然穿了一件花衬衫,戴着一副霸气十足的墨镜,脚上那双柠檬黄的小羊皮船鞋还是名牌货!他远远走过来的时候,李穆枫还以为是某个眼熟的特型演员,一直到他挥手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有认出来。登胖子的老婆是学酒店管理的,工作单位就在李穆枫的健身中心对面,一家很时尚很有个性的设计师酒店,李穆枫心想,找个这样的老婆开房倒是方便了。

“一点不错,我和安娜第一次那什么就在他们酒店的豪华套房。”

安娜?

一个有着严重遗传性公主病嫌疑的名字。

“你怎么什么都跟人家说,真不害臊。”

姑娘脸红了,在桌底下踢登胖子的腿肚子,那家伙乐呵呵地边笑边搂紧他的小安娜,就像花卷馒头搂着火腿肠。

李穆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安娜小姐,那姑娘相貌一般,气质倒是不错,挺优的一女孩子。

“你是不是特好奇,这么好的女孩怎么会看上我呢?”

李穆枫嘴里的咖啡差点没喷到他脸上。

安小姐倒是大方,用小细肘撒娇地捅了一下登胖子肉嘟嘟的胸,两人含情脉脉对视、恨不得把对方含在嘴里的表情,实在太考验李穆枫的肠胃功能了。

“是啊,我是挺好奇的。”

李穆枫对安小姐尴尬地笑了笑,觉得眼前的胖男人从着装品位到言谈举止,都不是他之前所认识的那一个。

“他说他永远都不会为我减肥。”

“就这句话?你就是因为这句话爱上他的么?”

“是啊。”

李穆枫有点惊,忍不住瞪视登胖子的大饼脸。

那家伙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肥胖这件事从来就没有烦恼过他。但事实是,他有过长达数年、孜孜不倦、艰苦无效的减肥历史,而且无所不用其极。就在几天前,他还无时无刻不视肥胖为耻辱,总以为自己的幸福和体重有着绝对的因果关系,每一场恋爱都谈得歇斯底里战战兢兢,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各式各样的减肥疗程上,科学的不科学的全都用过,怎么样都无法改变这种NOZUONODIE的心理状态,可是现在,他简直就像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一个纹身,真能把一个人彻头彻尾清理得这么干净?这未免也太可怕了!

“他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的身材,每天以此为乐,把我逗得很开心,我以前交了那么多男朋友,都没有像他那样能让我这么开心。你不知道现在流行暖男么?就是我们家登登这样的呀,如果我不赶紧下手,就要被别人抢走了,你不知道,我那些同事有多羡慕我嫁了这么个好老公。哎对了,你知道他身上有一个大白么?我好喜欢大白啊,他居然把我最喜欢的大白纹在身上!”

“我就是你的大白。”

“嗯,你是我的暖男宝宝,登登大白!”

李穆枫实在听不下去了,抓起背包,风卷残月地买单结账,落荒而逃。

知绘一大早就出了门,在厨房的微波炉里留下半块三明治。

易南独自坐在餐桌上,喝了一口知绘煮的热咖啡,嗯,有进步,味道还不错。易南一边打开冰箱,拿出鸡蛋、牛奶、培根、吐司给自己做早午餐,一边想起他求婚时知绘说过的话。

她说,所有老婆会做的事她都不会,要娶贤妻良母的话不要找她。

可是一点没夸张,知绘真的什么都不会,尤其不擅长买菜做饭,如果不是易南出国锻炼了几年,日常伙食肯定会成为他们婚后的大难题,好在易南已经习惯了,他从来没想要知绘为他改变什么,就像知绘也从不要求他有所改变,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对彼此就没有所谓丈夫和妻子的标准与要求。

“这样过日子会不会太混了点?”

知绘每次想要给易南做点什么每次又失败的时候,就会习惯性地说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易南只会对她笑,从不正面回答。或许,这就是她觉得他特别温柔的地方,永远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即便对待自己的妻子,也不会不给面子。

他真的是这样的男人么?

易南越想越觉得陌生,过去的他,还留在梦境里徘徊不前的那个他,真的不是现在这样的。

和若尧一起的早晨,也不是这样的……

易南的眼前又闪过了若尧那双**裸的小腿,在琉璃台前忙不迭地交替着,油锅呲啦呲啦响着,鸡蛋在她灵巧的小铲下愉快地翻了个身,金色的煎面特别漂亮。易南摇摇头,那些回忆开始日复一日变本加厉地纠缠起他来,让他逐渐度日如年,他必须回去一趟,也许,能够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易南开车一路前行,那些路他依然记得,有好几个十字路口可以掉头更改方向寻找捷径,但是,他还是决定循着原路返回。

若尧是不会在这些路上留下什么痕迹的,她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想要留下什么,倘若一个人,她就变成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紧贴在一片喜欢的墙壁上,把自己凝结起来,又或者,迎着逆光随风飘逸,落到哪儿就是哪儿。

易南只是想看看那些街,那些店,那些人,很可惜,已经面目全非,这足以证明,岁月并不能留下什么,就像过去的,永远都不可能重来一次。

易南的车驶进了体院停车场,以前停车都是免费的,现在多了个老头坐在那里收钱,易南问老头,美院还没停车场么?老头摇摇头,一脸不爽。穿过体院停车场的后门就是美院,老头一定是觉得美院要有个停车场他就能收两份停车费了。穿过后门第一栋就是油画系的大楼,若尧的教室在八楼左起的第四个窗户,以前,她经常站在那里等他经过,一边挥舞手中的画笔一边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易南站在窗户下的老地方,抬头仰望,八楼的窗户半开着,似有若无地传出女孩的笑声,那一刻,易南闭上眼睛,感觉时光还是在那窗棂上留下了她的痕迹,那满脸的油彩、长长的马尾、灿烂的笑容,海市蜃楼般地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易南?”

一个熟悉的声音认出了他。

易南睁开眼,一位戴眼镜的老教授正站在教学楼门口,惊讶地看着他。

“真的是易南么?”

易南想起来了,他是若尧当年的教导主任。

“何教授,好久不见。”

“是啊,有十多年了吧,上回校庆的时候,你来了么?”

“没有……那天,我刚好有事……”

事实是,那年他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来也好,咱们学校的校庆真是一年不如一年,邀请函都不知道发到哪里去了,教务处的人总是丢三落四的,唉,我年纪也大啦,脑筋没以前好使咯。”

“哪里,您一眼就认出我了,记性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你可是我们学校唯一拿过国际摄影大奖榜上有名的高材生呐,我怎么会不记得,当年,你给若尧拍的那张照片……”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好几年不摸相机了。”

易南并非故意打断教授的话,只是对自己的过去感到一丝汗颜,半途而废的才华,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呢?何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易南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学校的原因,应该只有一个。

“你是为若尧的事来的吧。”

易南点了点头,何教授的神色明显黯淡了下来。

“若尧留校这些年,学校一直都很照顾她,平日里,她也挺开朗的,突然就这么走了,实在太意外了……”

“我是受于父所托,来了解一下她最近的情况。”

他又一次撒了谎。

“老人家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

“唉,作孽啊……好端端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想就难过。”

“毫无征兆,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确实让人难以接受,她最近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这个真的不太清楚,你倒是可以去问问周洁心,她和若尧同一个办公室,她们俩关系挺好的,经常在一起,应该会比较了解。听说,目前为止,警方还没有查出若尧自杀的原因,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纸包不住火啊,学校里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了,我想,这件事传出去多多少少会对明年的招生有影响……”

“什么流言蜚语?”

何教授神情尴尬,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都说,是为了一个男人……”

易南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感觉自己此刻的表情极度僵硬。何教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易南忍不住攥紧自己的手掌心,以免那微弱的颤动引发出不必要的猜想。

与何教授分手之后,易南并没有立刻去找周洁心,他打算找几个油画系的学生问一问,老师的绯闻大都是从学生那儿传出来的,这是千百年不变的铁律,所以,他想从源头查起——

“于老师啊,她人很好的,课上得也不错,就是平日里不太爱说话。”

“你跟她不够熟啦,于老师属于慢热型,一旦跟她混熟了,她话才多哩。”

“也没那么夸张,我觉得她就是不爱和学生废话,功课除外。”

“听说于老师有个初恋情人,一直都忘不了,得了抑郁症一时想不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是谁啊?你认不认识于老师的初恋情人?他长什么样?很帅么?……”

“那个初恋情人好像是她的学长,当年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叫什么名字来着……哎呀想不起来了,总之,于老师被那男的始乱终弃给甩了,之后就一直没想通啊,于老师那么漂亮那么有才华,换我我也想不通啊……”

“我觉得那是真的,要不然她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都不交男朋友呢?”

“……念念不忘的初恋男友?这个大家都知道啊,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么?我不觉得于老师会因为这个想不开,不可能,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正午的太阳把易南晒得头昏脑胀,他感到自己竭力想要撇清和若尧之间早已不复存在的关系根本就是徒劳无功的一件事,这动机从一开始就错了,她的死不可能和自己无关,这就是当初那个决定所种下的因果,他早就已经陷入了过去的泥沼里,那是命中注定的惩罚,而他却全然不自知,然后,若尧的梦境来了,向他敲响了婚姻的警钟,告诉他幸福没有那么简单,有些债他得还,有些人他一辈子都可能摆脱不了,可是,他不肯承认这个事实,所以,陷入了越是想拔出真相就陷得越深的恶性循环之中。

易南失魂落魄地站在若尧办公室的门口,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敲响这扇门,更不知道那门里面,还有什么令他难以承受的回答。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

“你找谁?”

开门的是一个其貌不扬心事重重的中年男人。

“请问,周洁心在不在?”

中年男人打量了易南一番,眼底浮起一丝难言的困惑,好像认识他,又似乎不太确定。

“周老师在画室上课呢,还有十分钟下课,要不,你进去坐着等她?”

“哦,不用,我去画室等她好了。”

易南刚一转身,男人突然叫住了他。

“请问,你找周老师有什么事?”

“其实我不认识她,我是于若尧的朋友,想找她调查一些事。”

“哦…………”

易南注意到他听见若尧名字的时候低下了头,刻意回避了他的目光,都是一个办公室朝夕相处的同事,易南完全理解他的处境。

“没关系,我去画室等就好了,如果不小心错过,麻烦你告诉周老师,我会回来找她。”

“你也是美院毕业的吧。”

“是啊,不过,我不是油画系的。”

“哦,没什么,随便问问。”

男人笑得很尴尬,眼神游移不定,易南觉得没有必要再耽搁了,于是,微笑点头,转身离去。

“你就是易南呀,若尧经常提起你!”

易南来到画室的时候,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那位周老师,看上去和若尧年纪相仿,性格十分爽朗,讲话的语速特别快。

“她都说我什么呢?”

“嗯,我想想哈……大概、好像也就是一些陈年旧事吧,说你是个摄影天才,得过大奖,对了,你还有个铁杆兄弟叫李穆枫对吧,那家伙挺有趣的。”

“她也提起穆枫么?”

“我对你们三个人的故事可是熟悉得很呢。”

易南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望向窗外,他心下无措,不知道这样的对话最终会走向哪里。

“若尧说,因为她父亲要住院戒酒,不得不搬家住到郊外的疗养院去,当时她忙着开画展,你忙着出国,穆枫也开始独立创业,大家各忙各的,渐渐失去了联系,你们感情也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无疾而终……她是这么对你说的?”

“怎么?还有别的版本呀,能不能告诉我呀?”

易南看不懂周洁心那一脸无端端的好奇和兴奋,这姑娘的性格和若尧截然相反,最好的朋友去世了,死因不明,她却好像个没事人似的只对那些八卦感兴趣,实在令人费解。

“若尧去世,你好像并不怎么难过。”

周洁心收回了好奇心,黯淡一笑,抬起头,坦率地看着易南的眼睛。

“那是因为你们都不了若尧,对于生命的理解,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一直觉得留校做教师,实在是屈就了她的才华,她应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只可惜,她没有这样的命,这是她自己说的。所有的艺术家都对生死充满了好奇,就像若尧后期的那些画,充满着一股出世逃离的渴望,她想要的自由不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里,而今,她终于自由了,我为什么要为她难过呢?”

易南被她这番话彻底震撼了,他终于了解若尧为什么独独会对这个姑娘敞开心扉。

“她一直都在画画?”

周洁心点点头,遗憾和伤感终究还是回到了她的脸上,尽管她不想要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因为她知道那不是若尧所希望的。

“除了上课,她最多的时间就是呆在这间画室里。”

“那她的画呢?”

“烧了。”

“烧了?”

“那些画,我也只是偶然看过几幅而已,她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每画完一幅就把它烧掉,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仪式,总之,她不想与任何人分享她的画,她只想一个人和它们呆在一起。”

这的确符合若尧的秉性,画如其人,她曾经不止一次形容自己是一棵无根的蕨叶,终其一生,都在迫切地寻找可以扎根落地的土壤,可是,茫茫人海,总也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于是,那些画就成为了她精神世界里起起落落的浮萍,怎么样都是留不住的。

校园里,已近黄昏,每天的这个时候,落日就会满满地洒进这间画室。此时此刻,窗台上,学生们收集用来洗画笔的各色玻璃瓶罐中蓄满了夕阳,再折射到那些四处散乱的颜料、画笔、木框、架子和大大小小的调色板上,形成一幅天然的美景,而这样的景色,易南再熟悉不过了。

回忆总是以非同一般的形式呈现出它本来的样子,现在,它就像一辆颠簸在山路上的越野车,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易南的脑海里。

“我知道你是来寻找答案的,对么?”

她直言不讳地问道。

“你有答案么?”

她淡然一笑,无所顾忌地直视易南的眉眼,还想要挖掘些什么,但是,很快就放弃了。

“若尧爱上了一个人,但是,我确定,那个人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