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连夜安排车队,护送他们赶往镇上的医院。
庙里来了两位师父,出家前是当地有名的族医,专为村民看病,擅长高原急救,李穆枫让他们上了袁子君的车,自己则跟村长同行,以便了解接下来要面临的情况。
三辆吉普车在风雪中急速前行。袁子君的情况并不乐观,就算有族医沿路救护,都无法保证她可以顺利度过难关,每拖延一分钟,她的心跳就可能会停止,他们在和时间赛跑,这将是一个难以预料的漫长夜晚。
李穆枫想起了十四年前的那个令人忐忑不安的深夜。
也是在山上,半途中发生的意外,那一次,他也是原路返回,没有登上山顶。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十四年之后,他依然为了一个女孩放弃了终点,那个女孩竟然是若尧同母异父的妹妹。
究竟是为什么?
老天爷没有回答。
如果她妹妹的心跳也停止了,那该怎么办?
李穆枫的脑海里无法不闪现这样的画面,如果她醒来,不,没有如果,她必须要醒过来,因为他要狠狠地骂她,为什么如此固执,如此不计后果,甚至不告诉自己的家人,就为了那一抹转瞬即逝的逆光?李穆枫在袁子君的身上没有找到紧急联络人卡,这意味着她对老王也撒了谎,如果老王知道袁子君从来没有一次野外登山的经验,恐怕现在送医急救的就是老王了,他会因为吓破胆而心脏病突发,一条人命岂是一笔贿赂可以换回来的?
她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十四年前的那个教训,他至今都难以释怀,他决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一路上,李穆枫不断地告诫自己,连日的疲倦与困顿几乎已经快要把他打垮了,可是,他必须坚持下去,绝不能倒下。
“马上就到了!再坚持一下!”
村长拍拍李穆枫的肩膀,他接过村长手中的氧瓶,深呼吸。
前方的路上,小镇的灯火已经跃入眼帘。
欧阳知绘突然出现在公司里,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无比震惊。
那种震惊并不是因为大家都认识她,知道她是老板的未婚妻,而是,这个女人完全不像是他们所熟识的欧阳知绘。
全公司的人都在加班,易南一路扫过下属同事那一排排充满了困惑、疑虑、不安的点头示意的脸,对于今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怎么回事?”
女秘书的脸色忧心忡忡。
“两点多的时候,她来公司找你,说要给你一个惊喜,我说你不在,她就进办公室去等……”
“你没告诉她我去哪儿吧。”
女秘书机警地摇了摇头。
“她看上去很兴奋,一点都不像平常的样子,我有点担心,想告诉她你不回公司了,已经直接去婚礼现场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说……”
啪,又一声破碎的巨响从易南的办公室里传出来。
女秘书为难地看着老板,愁眉深锁,无言以对。
易南回头一看,门口的地上还留有被踩烂的饼干渣,想必是女秘书端着糕点推门时,与知绘发生冲突所造成的。
“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然后把自己反锁在里面,开始砸东西,好恐怖!”
不知道什么东西又摔到地上。
易南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必须在进去之前找出答案,到底是什么激怒了她?难道……?!
易南突然变了脸,秘书更不知所措了。
“别让任何人进来。”
女秘书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办公室的钥匙交给易南。
易南走到门前,抬手敲了两下。
“知绘,是我,你把门打开。”
里面安静了下来,但是,她没有开门。
易南把钥匙插进锁洞,扭动门把,走了进去。
里面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照片,黑白的、彩色的、成百上千地散落在办公室的每个角落,书架倒了,花瓶碎了,办公桌上的东西全被摔在了地上。
知绘背对着他坐在办公椅上,肩膀因为止不住抽泣而频频抖动着。
“知绘?”
她慢慢地转过身体,面对他。
易南一分钟前还因为紧张恐惧而紊乱不堪的心跳,瞬间静止。
知绘脸上精致的浓妆已经被泪水沾污了,眼影、眼线、睫毛膏混乱地晕染在一起,那双原本明亮动人的眼睛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更抽象或更凄美,那里面丝毫没有美感,相反,充满了怨恨,除了怨恨还是怨恨。
易南沉默不语,想给自己多一分钟辨认一下眼前的女人。
知绘很少化妆,尤其不化浓妆。但是今天他们约好了去婚礼现场走台,或许,她想预演一下做新娘的感觉,所以特地化了一个大浓妆,看看时间还早,便决定去公司找他,一起到楼下的星巴克喝杯咖啡,结果,却发现他不在,当她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看杂志的时候,忽然想起易南的老板曾经托猎头找过她,想要挖她来他们公司做产品设计总监,于是,她便起身坐到了易南的老板椅上,想感受一下居高临下的感觉到底是怎样的?就在这时,她发现了易南藏在办公桌下面的那只陈旧的纸箱。
于是,一切都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按照这样的逻辑推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应该是知绘才对。
可是,那怨愤,那活生生**裸的怨恨,让易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钻进那只被掏空的破纸箱,然后,被什么人一脚踩扁,踢出窗外。
知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纸箱从她的膝盖上滑了下去。
她走到易南面前,举起手里的照片对准他的眼睛:
“她是谁?照片里的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那箱子放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易南再也没有打开看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照片上的那些影像,其实一直都储存在他记忆的黑洞里而无需再打开一一检视,还是,他从心底里害怕,一旦重新翻阅它们,记忆的洪水猛兽就会一口将他吞掉,连根骨头都不剩么?
照片上,年轻的于若尧正和易南忘情拥吻,他闭着双眼,沦陷在若尧不可方物的爱情里,难以自拔的迷离一览无余。
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未婚妻,彻底迷失在了两个女人合二为一的幻境里。
“若尧……”
他试着唤出她的名字,也许可以叫醒她。
可是,除了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她既没有表情也没有任何反应。
风雪交加的夜晚,袁子君发现自己还在帐篷区附近的陡坡上攀爬,狼声忽远忽近地徘徊在耳边。不能停,再坚持一下。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雪花满山遍野,天空雾蒙蒙不见光,袁子君反复踩踏着泥泞的山路,往山顶迈进,却感觉永远都到不了那里,而太阳,也不会云断雾开地如约升起。就在这时,她感觉一阵困倦袭来,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泥泞的山路变成了碧绿的大草原,干草松软迷香,好像躺在六十支埃及棉贡缎的枕头上,舒服极了。
真舒服啊。
袁子君自在地翻了个身,想伸手去触摸草原,那青草的质感很奇怪,怎么好像棉布一样?她忍不住睁开眼——
“醒啦。”
有人在她背后说话。
袁子君眨眨眼皮环顾四周,白色的房间,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病服,她立刻转过身去。
李穆枫就坐在旁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我在哪儿?发生什么事了?”
“你在医院。”
袁子君试着想要坐起来,可是,头疼得厉害,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爬到一半就昏迷不醒,还说去过冈仁波齐,你骗谁呢?”
李穆枫的口气很严厉,袁子君一脸心虚,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怎么只有你一个,其他人呢?”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山顶了。”
“……是我的错,我耽误了你……”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只想和你确认几件事,第一,你究竟是不是利景登山队的队员?”
“不是。”
“也就是说,你从来没有徒步登山的经验,哪怕只是驴友业余转转山?”
“是。”
“袁子君你开什么玩笑!”突如其来的暴怒声着实把袁子君吓了一跳,“这么危险的谎你也敢扯?昨天晚上差一点你就没命了你知道么?”
“我头疼得厉害,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
她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烦,这一夜,从山上到山下到医院,应该不止折腾了李穆枫一个人,她心里已经很内疚了,眼下,他又在那里骂骂咧咧,让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有!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潜伏进来?”
“……你已经知道我和若尧的关系了。”
“不要答非所问。”
她一言不发,又欲言而止,不知道在揣度什么。
“回答我的问题,不许撒谎!”
“……因为你。”
“你脑子是不是烧坏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
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他。
李穆枫愣了一下,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并因此而感到震惊。
“我听过很多有关你的事,我承认,上山不仅仅是为了实现我姐姐的愿望,而是……我……我想要接近你、真正地……去了解你……”
他看着她坦率清澈的眸子,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个人就这么相对无语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李穆枫尴尬地转移了目光。
“你为什么想要了解我?”
“因为你是我姐姐的初恋情人,不是么?”
她看上去那么认真那么确信,李穆枫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是个笑话,是若尧故意留给他的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搞错了,我不是你姐姐的初恋情人。”
袁子君果然被他一语怔住。
“还有一件事,你也弄错了。”
“什么事?”
“你姐姐说的逆光山顶,不是你想的那个地方。”
“你不是去过么?”
“没有,我没去过,也没见过。”
袁子君彻底沉默了。
难以言喻的失望迅速爬上了她的眉梢,李穆枫并非故意要打击她,尤其是她才刚刚死里逃生转危为安,但是,他必须告诉她真相,因为她是若尧的妹妹。
这样的对话已经陷入一个僵局,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就在这时,护士推门走了进来。
“李先生,这是你的手机吧?”
李穆枫摸摸口袋,手机果然不见了。
“你在哪儿找到的?”
“刚才,你去结账的时候,落在柜台上了。”
“谢谢。”
“袁小姐,感觉好些了么?”
护士走到床边,开始为袁子君测量体温和血压。
李穆枫打开手机,上面有十四通未接电话。
“我得回去一趟。”
他看到了易南的留言,立刻起身拿起背包。
“你去哪儿?”
“回家。”
李穆枫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子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再绊住他了。
就这样结束了么?
她虚弱地躺了下来,那曾经一路支撑着她的希望,就这样稍纵即逝了,连同一路跌宕起伏的心情,也终于如愿以偿,跌入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