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城市，除了旧爱纹身馆，就属这个地方最神奇。
至少，对易南而言是这样。
于父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想到了这里，李穆枫约他的时候，他也想到这里，眼下，要和知绘坦白一切的时候，他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家不起眼的路边咖啡馆到底有什么吸引力？
易南实在想不出来。
同样的时间，同样靠窗的位子，咖啡馆里却显得特别冷清。
知绘在化妆间里呆了很久，出来时，脸上的妆已经基本清洗干净了。易南看着她从咖啡店另一头幽闭的小门里走出来，仔细辨认着她恢复素颜的面孔。
那是欧阳知绘，冷静、沉稳的、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让自己失态的知绘。
“你点了什么？”
“红茶。”
“到咖啡馆，不点咖啡？”
“这里的咖啡不好喝。”
易南微微压低嗓音，服务生刚好把甜点端上来。
“给我一杯咖啡。”
知绘抬起头来对服务生说。
“什么口味？”
“摩卡。”
易南手中的茶杯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知绘不喜欢摩卡。
“怎么？我点错了么？”
她觉察到了他的反应。
“你一向不喜欢喝摩卡。”
他又一次试图点醒她。
“她喜欢喝什么？”
“谁？”
“若尧，照片上的女孩。”
“她喜欢喝摩卡。”
知绘并没有感觉诧异，也没有更换口味，易南看了她一眼，她好像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不在乎有关咖啡的那些事。
“我说了，这里的咖啡不好喝。”
“就是因为不好喝，所以，点什么都一样。”
这话倒是没有错。
“跟我说说那个女孩，她是谁？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我没跟她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会有那些照片？”
“你没看出来那些都是旧照片么？”
“所以，她是你的旧情人？”
“不是情人，是故人。”
“什么意思？”
“她去世了，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知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
易南没有撒谎，只是，更改了时间，所以，他可以很坦然很淡定地面对她，而不带有任何心虚与忐忑。
知绘默默垂下眼帘，拿起小勺搅拌碟里的咖啡。
忧郁层层叠叠地爬上了她失落的肩膀，正沿着她的颈椎扶摇直上，渗进她的大脑，这样的情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忧郁，对易南来说，丝毫不陌生。
“我面对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一个你可能永远都忘不掉的人。”
“如果没有忘记，就不会跟你在一起，更不会和你结婚。”
“结婚？”
她困惑地抬起头，仿佛对她而言，那已经是一个陌生的词语了。
“你还想跟我结婚么？”
这个问题问倒了他。此时此刻，他没有办法回答，而原因也绝不是她想的那样，他知道自己无法解释，这是最令他痛苦的。
“知绘，你必须相信我，相信我们的感情。”
这话听起来真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分量。
“我很乱，不知道该相信谁……真的很乱……”
知绘万般愁苦地捧住自己的脑袋，她竟然发现自己和易南之间那条坚不可摧的精神线，已经泯灭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断滋生出来的、各种无法控制的负面情绪，她从未这样痛苦、焦躁、抑郁、充满怨气，就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知绘不理解，她没有办法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家好不好？”
他眼看着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迷失在若尧戳记里的灵魂开始挂霜，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
“哪个家？”
易南竭力想要把体温传递过去，可是，知绘微颤的指尖依旧冰凉冰凉。
“当然是我们的家。”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她拿起皮包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
易南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知绘已经走在了窗外的马路上。
快要下雨了，街上的行人很少。
两个人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
易南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悄悄地尾随在后。
智摩画廊、吉安小剧场、琳琅小舍家具店、简爱花艺、商城影院，这些，是他和知绘去过的地方；星巴克、陶艺小厨、奇雅油画馆、323创意园，这些，是他和若尧常去的地方。知绘茫然无措地在城市里四处游**，每驻足一处，就让她更感迷惘，她逐一辨认着那些看似熟悉又似乎不熟悉的街道、景观、店铺和行人，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停下脚步，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清醒的梦游者。
易南打开手机上的GPS定位地图，发现她行经的路线发生了变化。
知绘走进了校园区，停在了华光体院的门口。
当年李穆枫闯过祸的那家烧烤店还在，老板把门面重新装修了一下，招牌也从老北京烤串变成了韩国烤肉，但是，名字没有改。
知绘在烧烤店门前踌躇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进去。
透过街角的橱窗，易南观察了好一会儿，她拘谨地坐在人群吵杂的角落里，惶惶不安地观察着四周拼酒红脸、吵吵闹闹的人。
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知绘，易南不再犹豫，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老板，一瓶啤酒，一份蒜泥烤茄子。”
“小姐，我们只做韩国烤肉，不做烤串儿。”
知绘皱皱眉，好像听不懂似地看着店员小弟的脸。
“一份五花肉，一份牛仔骨，外加蔬菜拼盘。”
“啤酒还要么？”
“要两瓶。”
易南在她对面坐下，她没有拒绝，反而自在了一点。
“我只想一个人走走，你别跟着我……”
知绘很愁苦，说不出口的五味杂陈，既不知道情绪是从哪儿来的，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去消化那些不断从潜意识里冒出来的陌生念头。
“你一个人，我怎么能放心？如果你还想走，我就继续远远跟着，绝不打扰，这样可以么？”
她无可奈何地凝视自己的未婚夫，那的确是她的未婚夫，还有一个星期，他们就要步入结婚礼堂，她应该开开心心、心满意足地迎接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而不该像个游魂似地沉浸在恐惧之中。
“我觉得我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你没有婚前恐惧症。”
“你怎么知道？”
是啊，他怎么能知道呢？他有什么理由确定她没有生病呢？
易南试图用最恳切最坚定的目光给予她力量，让她可以从若尧的记忆泥沼里暂时解脱出来，不要再继续患得患失地沦陷下去，这种沦陷的结果是非常可怕且不可逆转的，他不能让十四年前的过失再重演一遍。
“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怎么会那么歇斯底里？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而且还是在你的公司里……你说她死了，她真的死了么？你不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阿穆可以为我作证。”
“李穆枫？他也认识若尧？”
“我们三个是大学同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也爱若尧么？”
“我不知道。他和若尧是好朋友，我们三个曾经很要好。”
“我记得有一张照片是穆枫的，但是，只有一张……”
“那张照片是我拍的，为了参加学校的摄影展，我和若尧就是在那个摄影展上认识的。”
他尽可能把事情简单化，但又不能编织过多的谎言，因为他本就不擅长撒谎，那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麻烦。
“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
“带我去看看你们曾经恋爱的地方。”
“你是说，学校？”
知绘点点头。
“吃完饭就去。”
“今天？现在？”
“我等不了那么久，今晚我必须要确定一些答案，否则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易南无法拒绝，他的时间本来就不多，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注定没有退路了。
“好，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