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在灯下展开那半张皱巴巴的离婚协议书。
这成为了他临睡前的一种习惯。
只有一半条款的离婚协议书读起来很奇怪。T读了一遍又一遍,他似乎、可能选择了净身出户,这意味着,父亲的老房子和这家纹身馆是他唯一的财产,T不觉得自己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猜不出来。
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开始幻想他的前妻,那个已经完全没有痕迹的女人,他们是怎么相识相爱的?她漂不漂亮?喜欢吃什么?身材是匀称型还是修长型?他们恋爱的时候会去哪里?结婚几年了?……这些问题曾经让T辗转反侧了好几天,后来,越想越觉得没意思,就不再去想了。
协议书里提到了抚养权的问题,那一半文字读上去像是一个范本,但也不排除他曾经有过孩子,另一半的文字在K的肚子里,T已经发誓不再提过去的事,这里面也包括了K帮他洗去的那些记忆。
那天过后,K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T觉得他关掉了一些频道,他指的是K脑袋里的那些不用言语就能和他交流的频道,虽然K不承认这点,但是,T就是有这样的感觉,也许是他想多了,也许是K疲累了,总之,T觉得,话说开了反而让他们彼此之间多了一层穿不透的隔膜,而无法洞察隔膜背后的思想,让T有了即将要失去K的无名恐惧。
日子照常一天一天地过,情人节马上就要到了,不知道那个叫易南的家伙怎么样?有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呢?T好奇着那个故事的结果,K却认为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无论结局如何,易南都不会再回到纹身馆来了。
情人节前夕,K无端端迷起了网购,购买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装饰物。
“你还嫌店里的东西不够多么?随便从仓库里捯饬一些出来就行了。”
我要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白色情人节。
K信誓旦旦地对着T笑,T的表情却严肃得不得了:
“K,你应该去交个女朋友。”
为什么?
K没反应过来。
“除非你是个GAY,但我不是。”
K果然恼了,气呼呼地走进工作间拿出一堆性感美女的色情杂志甩给T看,以证明自己是个标准的直男。
“你忘记的,很可能也是一段恋情哦。”
T说的这个还真不排除,K也曾经这么想过。
“既然忘记,也无法再想起,就应该重新创造一段新的回忆,例如,出去旅行,多结交一些朋友,不好么?”
T觉得这个想法特别有道理,K是个年轻可爱的美男子,每天把大好青春都消耗在这个老古董一般的纹身馆里,简直就是在浪费生命。
我们有时间休假去旅行么?
K一脸不切实际的不以为然。
“不是我们,是你,我得守着店铺啊。”
T歪头一想,眼睛一亮。
“不如这样,今年情人节咱们不接活了,我帮你上网相个亲怎么样?”
K立刻瞪大双眼,见T如此认真,使劲摇头。
“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去相亲网站登个广告,不然,做出租情人也不错啊,听说现在很流行,搞不好还能吸引生意来哦,哈哈哈哈……”
这一点都不好笑!
K虎着脸,很讨厌T幸灾乐祸的样子。
情人节是全年生意最火爆的一天!
“我当然知道啦,问题是,我们也得有我们自己的情人节呀。”
什么意思?
K还是不懂。
T仔细回想自己这几天的思绪与感悟,想要整理出一句足以打动K的真心话还真不容易。T也不知道究竟想要打动K什么,总觉得心里有一股暖暖的、在体内循环了很久的情义,想要传递给他。
“你有一个神秘纹身,我有半张离婚协议,你我,也算是这里的客人。”
“K,我们得有一个自己的节日,将来也好有个念想。”
K回想第一天认识T,转眼已经五年了,是得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节日,为了过去,为了情义,也为了旧爱纹身馆。
K同意了。
T很高兴,心想,也许情人节之后,他们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隔膜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阿穆比你更爱若尧,她为什么会选择你呢?”
知绘站在若尧画室的窗台前,缄默了很久。直到夜深,在他们回家的路上,知绘突然问了易南这句话。
那一刻,易南的神思特别恍惚,他带着知绘穿过华光体校的篮球场,在油画系的教学楼前看了一会儿月亮,然后去女生宿舍门前买了两杯奶茶,一切都照着过去的习惯走,那时候,他和若尧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地在校园里散步徘徊,把分别的时间拖得越长越好,到了最冷的冬天和最热的盛夏,他们就窝在画室里吹空调,一夜夜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聊着聊着就和衣相拥睡了去。
带知绘重返校园的这段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知绘默默感受着,易南悄悄陪伴着,那全都是他和若尧的回忆,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李穆枫的痕迹,他怎么也没想到,知绘会萌生出这样的感悟。
她在替若尧质问他么?还是,若尧想要质问自己?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易南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李穆枫对若尧的单恋是那样压抑且无可救药,他一直很后悔自己当初在感受上没心没肺的愚钝,这是所有错误的根源,他至今仍这么认为。
易南彻夜未眠,每隔几分钟就想打开手机看。
李穆枫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让易南越发焦虑不安。
纹身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即将过去,眼下的知绘已经判若两人,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易南身心疲惫,没有力气往下想,回到公寓已近十二点,早上知绘还很惬意地在厨房里做早餐,晚上的她,已经对这个新家感到无比陌生、拘谨和不自在,甚至忘了自己的睡衣放在哪里而一个人站在更衣室前发呆。子夜时分,知绘从睡梦中惊醒,害怕地抱住了易南的身体,她不说话,只是急急地喘着气,身上的衣服被惊悸的汗水湿透了,脸紧紧地贴在他胸前,易南把知绘抱了起来,她的身体明显变轻了,孱弱的质感让他的心揪成了一团。
他把她抱进浴室里,打开热水,她木讷地坐在他身后,呆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书房的门打不开了。”
“钥匙呢?”
“我不记得了……我想不起来钥匙放在哪里……”
她看上去委实苦恼,易南难言心中疼痛,只能把她搂紧。
“没关系,明天就会想起来的。”
知绘把脸埋进他的脖子里,不推开,他也不敢移动,浴缸里的泡沫溢到了地板上,水声刺耳,他们就这样一直抱着,这样的相拥让易南觉得很痛苦。
“来,泡个热水澡,会舒服很多。”
知绘抬起头来怯生生地望着他,两眼暗淡无光,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易南意识到什么,背转身去。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山上的最后一晚。
不,不能这么做,他警告自己,不可以,眼下,她的身体不是于若尧的,而她的灵魂又不完全属于欧阳知绘。
纱褛落到了地上。
热水还在哗哗地流淌,但是,他听见了那层轻纱飘落的声音。
“抱抱我。”
那是知绘的声音,他愕然转身,就在这时,她**的身体忽然向他迎面俯冲过来,易南的双脚刹那间失去了平衡,湿漉漉的装饰画掉落到浴缸里,溅起一团迷雾般的泡沫,他的第一反应是逃离,使劲拧着上半身,可是,她却狠狠盯住了他试图躲闪的眼神,一把抓住他的T恤衣角往上拉扯,疯狂地亲吻吮吸他胸前的蕨叶纹身,然后,用**的身体将其覆盖。
易南感到头颅快要爆炸了,回忆如海啸般从高处席卷而下,驱散了整个理智。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混淆异常钝浊,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一切都会随之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想失去她,无论她是若尧还是知绘,他都不能失去她,不能!
于是,他拦腰将她推倒在浴室的地毯上。
她发出一声锐耳的尖叫,但是,很快就被水流声淹没了。
一切都以她的行动为主,他只是用他的力量尽可能地迎合她。当易南意识到这点时,更深刻的负罪感在他体内复苏,似曾相识的迷乱与刺激显然已对他不再有任何的作用,甚至,让他的身体有了本能的抵触与抗拒。他立刻将她抱紧,更紧地拥抱她,也许这样就会找回原来的感觉,那一刻的心跳已经快到难以负荷,而空虚,却以急速蔓延的方式在生死边缘挣扎。
“放开我!”
她突然叫道,一脚把他踢开。
易南的脚踝冷不丁撞到了瓷砖,疼痛无比。
知绘发现了他身体的异样,他分明是在拒绝的,为什么要刻意迎合?为了可怜她么?这一刻,易南忽然明白过来,任由摆布的目的是为了试探,而他内心深处的感受根本欺骗不了她——当知绘以若尧的方式对待他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想要她。
“知绘?是我,我是易南。”
他试图再将她抱紧,可是,她不愿意。
“放开我!!”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他怀里挣扎。
“知绘,知绘你听我说……”
他竭力想要控制住她,一阵混乱的搏斗。
突然间,她愣住了,无比受伤地望着他的脸,猛然觉悟了什么。
“若尧……对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唤出那个名字来。
知绘哭了,整个脸扭曲成一张心乱如麻的面具。
“知绘,你听我说……”
易南心乱如麻地哽咽着,被爱莫能助的绝望彻底击垮了。
“你不再爱我了,是不是?”
她无助地闭上眼睛,泪水疯狂地滴落。
他立刻吻住了她的唇,同时闭上了双眼,他主动抚慰着她的身体,那是他珍爱的熟悉的女人的身体,于是,欲望又重被燃起,而她也感受到了那样的炽热,如同他们几年前邂逅的那一晚,无需任何言语,只有完美地交融……
于是,知绘又回来了。
醒来时,天已渐亮。
易南感觉口干舌燥,想起床喝杯水。
“知绘?”
知绘正盘腿坐在他枕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怎么了?”
易南愕然清醒,小心翼翼地问她。
那彻夜迷离的倦怠还尚未褪去,惊恐不安的心脏又蓦然震**了起来。窗外刚刚露出鱼肚白,卧室里的光线依旧很昏暗。易南打开床头灯,淡黄色的灯光投射在知绘的脸上,显得十分诡异。她脸色惨白,眼底布满了血丝,圆润的脸颊上出现了两个陷落的凹洞,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突然惊醒的,就这样在黑暗中一直注视着易南,直到天亮,她发现了什么?还是,又想起了什么?
“知绘?……”
易南握住她的肩胛轻轻摇撼,她通体冰凉,面无血色。
易南拿起**的绒毯将她包裹起来,她木然甩开了他的手。
“有女人。”
“你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有别的女人,”知绘杏眼圆瞠,脸微微向他逼近,干燥的口气吹过他的鼻翼,“你和她一起睡在这张**,我闻得出她的味道,没错,她就在这里,就在这屋子里!你把她藏哪儿了?藏哪儿了???”
知绘在雾蒙蒙的清晨里奔跑,晨露打湿了她的双脚。
视野迷迷蒙蒙,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小区里迷了路,或者已经跑到了大街上,有个人在身后呼唤着她的名字,可是她不确定自己就是他在寻找的女人,他们在清晨的浓雾里捉迷藏,就像十四年前他突然消失的那个早晨一样。
她好像也是这么光着双脚在廉价公寓的小区里奔跑,发疯似地呼喊着他的名字,那时候,她是谁?那长发、那张年轻而又模糊的脸,隐隐约约地在脑海里闪现,不,那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她好像认识,又似乎从未见过……天哪,倾盆大雨来了,她还在奔跑,这又是哪里?青石板,梨花木,深井小巷的老街道,她去那里做什么?她越发困顿了,彷如跌入了梦魇的迷宫深处,她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双脚,那不是她的脚,迷蒙的视野更加浑浊了,她看见一双瘦小的脚掌急匆匆地踩过老街的门槛与台阶,阶上,被雨水打湿的、断了茎的矢车菊在狂风暴雨中摇摆……这是在哪儿?为什么有一扇深灰色的木门挡在面前……
知绘头痛欲裂地闭上眼睛,冲到了大街上。
她的身体虚弱晕眩地摇晃着,双脚却怎么都停不下来,耳畔传来车水马龙的噪音。
“知绘!知绘!”
他还在身后,寻找着她的身影。
一声刺耳的喇叭!
知绘蓦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站在人流**的马路中央,一辆打着远光灯的大卡车正迎面开来!
“小心!”
一个高大的黑影飞快地从马路对面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身体倒向一边。
知绘瞬间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