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纹身馆

第二十九章 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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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已经停了。

李穆枫站了起来。

一个整个下午,知绘就这样裹着毛毯蜷缩在客厅沙发的角落里诉说着她和易南的一切,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喋喋不休,而李穆枫的思绪却回到了十四年前,易南和若尧刚从曼谷回来的那个下午。

“走吧,我送你回去。”

知绘没有回答。她依然纹丝不动地窝在那儿,两眼空洞地看着门口,无望地等待着。李穆枫阻止不了她关闭手机,而易南,也没有打电话来,他在犹豫要不要主动发一条微信给易南,手机屏幕滑开又闭合,指纹识别了一次又一次。这又是一种什么心态?李穆枫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他严厉地质问自己。就因为她寻路而来,你就可以保持缄默收留她了么?这个女人是欧阳知绘,易南的未婚妻,她不是于若尧!

该死的纹身。

他再次感到了脑袋好像要炸开似的疼,从知绘踏进这间屋子,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直很不稳定,她看上去那么孤独、柔弱、痛苦,她需要他,哪怕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一起,她就会感觉好一点,这样的时刻,他应该把她搂紧。若尧说过,他的心跳是这世界上最令她安稳的声音,于是,她总是哭着哭着就睡了去,每当这个时候,他便一动不动,就算是这么一坐到天亮也无所谓,只要能静静地抱着她,感受到她细小的体温,足矣。

他从未在睡梦中偷偷吻过她的唇,一次也没有。

那是对他们之间纯净友爱的一种亵渎,他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可是,十四年后的今天、现在,李穆枫看着沙发上,斜倚靠枕慢慢就要睡去的那个女人,竟然无法克制自己想要靠近她、拥抱她、仔仔细细重新端详她的欲望。

这是幻觉!全都是幻觉!

李穆枫起身走到阳台上,拉开铝合金窗户,雨后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一连打了两个寒颤。

她不是于若尧,不是于若尧,不是于若尧……

李穆枫不停地在心里呐喊,希望可以把自己叫醒!

这一切,真的是因为那个魔力纹身?还是,这本就是命运逆转的使然?

难道,老天真的允许他再做出一次选择么?

李穆枫无法再思辨下去,他感到了彻头彻尾的疲倦。

不,不是疲倦,而是停止。

停止倾听,停止权衡,停止陷入易南和若尧,或者是知绘之间的纷争。

此时此刻,没有他们,只有她和自己。

只有她和自己。

这几个字在穆枫的脑海里徘徊了很久很久……

李穆枫把头伸到窗外,迎着寒冷的黄昏夜露,深呼吸,一次……两次……三次……当他不经意垂目低头时,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丢了魂似地从楼底下一闪而过。

“喂!手机掉了!”

女孩蓦然回首,闻声抬头——

李穆枫愕然怔住,时光机又开始逆行倒转,那女孩弯腰捡手机的背影,一瞬间又让他回去了……

那是一个貌似酷暑天的春日,气候极为反常,空气里充满了躁郁的气息,波士顿蕨被烈日晒得病怏怏的,几片枯黄的叶子倔强地和太阳死磕着。李穆枫刚刚从冰箱里拿出生日蛋糕,蜡烛还没来得及点上,他们就吵了起来。那天,他们吵得特别凶,穆枫赶到客厅的时候,刚好看见若尧举起易南的手机扔向厨房。

那只手机先是砸在了门框上,然后又反弹到了对角的墙壁上,落地时,已经彻底散了架。

客厅里约莫静止了两分钟,谁也没有说话。

这样的情形李穆枫第一次亲眼目睹,但是,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打破沉默的总是若尧的眼泪,她很快就会从崩溃中清醒过来,对易南投降,抑或倒进他的怀里去,就像飞蛾扑火那样,抑或把自己关进房间,给阿穆打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等到她心绪平静了,想通了,便下楼去买菜,然后进厨房做一顿丰盛美味的晚餐,算是道歉,只要易南赏脸愿意坐下来吃,就算是接受了她的道歉,吃完时再说声谢谢,便是原谅了她的无理取闹,这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他们已经反反复复地玩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这一次,怕是有点玩不下去了。

李穆枫尴尬地站在厨房门口,身后的琉璃台上,若尧最爱的冰淇淋蛋糕正在疯狂地融化,而客厅里的暴风雨还尚未过去。

若尧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痴痴惶惶地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轮番下落,他却始终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破败无用的手机壳,就在这时,若尧动了一下,像是要走向他,易南却本能地转了身。

“陪我出去走走。”

易南走到玄关,沉闷地对李穆枫说了一句,然后,迅速地穿外套、拿钥匙、穿鞋。李穆枫回头看了若尧一眼,若尧无助的眼神让他心碎不已,他只能对她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尾随而出。

他们走进了一家生意惨淡的小酒吧。

老板正在柜台上打瞌睡,一脸被惊扰了的不爽快。易南有气无力地爬上了吧台。李穆枫叫了一扎啤酒和若干小食,一边嚼着苔条花生,一边揣度着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

“我受不了了,她精神有问题。”

这句话,想必是憋了太久,以至于刚才他差一点就对着若尧脱口而出了。

“她不是精神有问题,是爱你爱过了头。”

“你觉得她爱我么?”

易南反问他。

李穆枫专注倒啤酒的手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

“前天我去梓灵的公司开会,若尧一路跟踪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会议室里大吵大闹,拿热咖啡泼人家的脸,生意没了就算了,还差一点毁了人家的容!我和梓灵就是普通的工作关系,偶尔应酬吃个饭,人家是有男朋友的!她到底是要爱我还是要害我?你能相信若尧会做出这么疯狂可怕的事么?她还是你我认识的那个于若尧么?”

李穆枫的脑海里立刻就浮现起了那个身材火辣很会眉目传情的广告公司女老板梅梓灵。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对易南的那点意思,只要李穆枫有空,易南就会拖着他一起去应酬,还不停地在梓灵面前赞美李穆枫,在知道那女人有个富二代的男友之前,易南明显是想要把他们俩凑成堆。李穆枫对梅梓灵并不反感,她是一个有阅历有经验有品位的熟女,只不过自恃过高了点,不懂得掩饰好对易南的YY罢了,也许她是故意的,反正结果都一样。

梅梓灵不是易南的菜,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火花,问题出在若尧的身上,她无法容忍任何女人靠近易南,不管她们用什么合理的方式出现、甚至于完全无害的存在都让她难以忍受。刚开始的时候,穆枫还很有耐心地劝过她,因为那时候她还有意识,觉得自己的心态不正常,换做任何男人都会受不了,可是,随着易南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若尧便陷入了难以自拔歇斯底里的泥潭,穆枫拽得越用力,她就挣扎得越凶猛,因而也陷得越深。

李穆枫不禁摊开自己的双手,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仿佛,那上面沾满了风干的泥巴。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易南重重地放下啤酒杯,三颗花生豆弹出了碗碟,一路滚下吧台去。

“今天是若尧的生日,你就不能忍一下,等我走了再跟她好好说。”

“你以为是梓灵那件事?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她男朋友能饶了你?”

“他叫我管好自己的女人,否则,就对我不客气。”

那个女人喜欢易南,满脑子就想要跟他上床!

李穆枫完全可以想像若尧在电话里对他大吼大叫的样子。

女人的直觉永远是最可怕的,这一次,若尧的判断没有错,她烫伤了那女人的脸,若不是因为梓灵喜欢易南,帮他说了几句好话,她的男朋友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可是,他们之间确实是清白的,这也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不可以没有安全感到这种地步,这会彻底摧毁你们之间的关系。

李穆枫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若尧的回答永远都是那句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你的身上?”

为什么?李穆枫也不知道为什么。若尧的无数次反问,让他愕然惊觉,除了若尧之外,他几乎没有其他女性朋友,他变成了一个异性绝缘体,这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李穆枫不敢再往下想,他压根不想去深究这现象背后的真相,易南和若尧的事已经够让他崩溃的了,他没有力气再管自己的事。

“不是为了梓灵,那又是为了什么?”

易南一直不停地灌酒,他猜想现在若尧已经去买菜了,而今晚,他就算是醉死,也不会回家去吃那顿饭,他已经决定了。易南对李穆枫晃了一下手里的空杯,意思是,给我满上,满上我就说。穆枫有点犹豫,易南立刻夺走了他的扎瓶:“前天晚上,她逼我结婚,期限是一个月之内。”

“结婚的事不是已经搁浅了么?”

“她说她怀孕了。”

李穆枫想起了那天在蛋糕店里若尧说过的话。

易南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回归理智就是从严密的保护措施开始的,也是在那个时候,若尧的情绪开始一落千丈,她觉得避孕本身就是一种防御,易南时时刻刻都防着她,生怕她意外怀孕就必须得对她负责。

恋爱,结婚,生子,一辈子在一起,到老到死,永不分离。

这就是若尧所认定的爱情,可爱情和人生是两回事,这点她到底有没有想明白?如果她早早地结婚生子,那么她的灵感、她的油画、她的**,又该去向哪里呢?回想起当初他们俩刚刚同居时肆无忌惮的那种亲密,李穆枫真的没有办法确信这一定不是若尧想要的,但她一直想要偷偷怀上易南孩子的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李穆枫曾经在若尧面前发过誓,绝不透露半点风声,可是,眼下,真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犯罪感立刻油然而生,让他觉得,这种守口如瓶实质上是一种兄弟之间最要不得的背叛。

“今天,你本来是准备向她求婚的,若尧坚持要我做你们的见证人,所以你才请我来?”

易南没有否认,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宛如跌破深渊般地绝望。

“她根本就没怀孕。”

“你怎么知道?”

“我在她包里发现了卫生棉,她骗我,只为逼我买下那只戒指,在生日那天跟她求婚。”

这就是他在厨房准备蛋糕时发生的一切。

易南质问若尧为什么包里会有卫生棉,她到底有没有真的怀孕,若尧无力辩驳,于是,他们就吵了起来,易南问她为何要撒谎逼他结婚,她说她受不了现在这样的关系,更受不了他通讯录里的那些女人,易南觉得若尧不可理喻,当即收回承诺,她一气之下砸烂了他的手机。

事情就是这样。

“我真的、必须要放弃她了。”

事到如今,李穆枫已经无话可说。

“她不能这么爱我,我承受不起这样的爱,这不是一段正常健康的关系,我完全看不到希望,反而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绝望,因为我看不见自己的未来,我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潭死水,你明白么?以前我还能忍,那是因为我心里还抓着一份誓言一份责任,我知道我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失去我,她该怎么办?她的未来在哪里?就是这些问题把我折磨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易南苦不堪言地举起酒杯,他不怕在兄弟面前流泪,但是,他必须一鼓作气仰起头来,把剩下的那些只能放在肚子里而不能再抱怨的苦楚一干而尽,因为,他是个男人。

“我已经彻底没电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了……”

“你想跟她分手?”

“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李穆枫沉默不语,他想不出来。

“阿穆,你比她更了解我,你知道我是个很理智的人,若尧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让我如此失控的女人,我对天发誓,我从不后悔爱上她,可是,我不能因为爱她,而毁了我自己,如果现在不分手,我怕我以后真的会做出伤害她的事,到那个时候,连你都不会放过我。”

是的,如果他真的做出对不起若尧的事,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所以,他们必须分手,没有别的选择。

“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易南转过头去看李穆枫,眼底只剩下心意已决的麻木。

“等毕业旅行结束了再跟她提分手。”

李穆枫提醒了他,他们三个曾经有过一个约定。

“我知道你不会跟她在一起了,从头到尾,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所以,我没有资格和立场来勉强你,但至少,完成这次旅行,这是她唯一的愿望,也是你可以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只是一个局外人。”

他对她说。

这时,茶几上的咖啡已经凉了。

“我不相信若尧对你一点感觉也没有。”

“她从来没爱过我。”

“她爱过。”

“她没有。”

不知道这个话题是怎么开始的,知绘在小睡了片刻之后醒来,觉得有点饿。李穆枫煮了一壶咖啡,做了一份三明治,她说吃不了那么多,要和他分着吃。

两个人默默地吃着同一份三明治,那感觉,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

“以前,我也常和若尧分三明治吃。”

“也是她和易南吵架,跑来找你的时候么?”

她的语气听起来那么理所当然,让他难以置信。

“你怎么知道?”

“易南说你是若尧最信任的人。”

“你信任我么?”

他试探着想要唤起她潜意识里的痕迹,这很冒险也不合时宜,尤其是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她想了一会儿,很认真地点点头。

“可是,我们并不熟悉。”

他说的是事实。她也不知道和易南吵完架之后,为什么只想去找李穆枫,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她甚至不记得上一次和易南一起来他家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只有他才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这没有道理。

知绘仔细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得从另一角度去解释这件事。

“你和易南很不一样,我想,在若尧的心里,你们各自占据着一个特殊的位置,”她抬起眼睛,目光清明地看着他,刚才,沉浸在若尧和易南之间的迷离已经消失不见了,“你在她心里的份量丝毫不亚于易南你知道么?”

不,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李穆枫低头喝咖啡,不再去看知绘的眼睛。他的心脏无法承受那如假包换似曾相识的剧烈震动,他害怕自己会因为无法克制而做出一些难以预料的举动。可是,他感觉到了逐渐升温的那股热力,正因为刚才聊起的回忆,正静悄悄地在两人相隔不远的呼吸之间极速弥漫开来。他依旧保持一言不发,低头举杯,握于唇边,好像只有这样不停地喝咖啡才能阻止她进一步的探究与靠近,她真的不可以再好奇再靠近了,因为他已经分不清她究竟是谁了。

最后一口,已见杯底,他起身想去厨房再倒一杯,她忽然跟着站了起来。

“你很爱她是不是?你比易南更爱她,是不是?”

李穆枫拿杯的手不由自主地轻微颤动,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尴尬地转过身去。

“不要回避我,告诉我实话,这个答案对我很重要。”

她索性拦住了他的去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被逼问到几近苍白的脸。

他不得不抬起头来,于是,两人的目光终于交汇在一起。

面对此时此刻的她,就像是面对死而复生的若尧,他内心交战得无以复加,只是唯一最后一次表白的机会,他曾经发誓,要把这份感情永远埋葬,他也无数次想过要重新去爱一个人,哪怕只是一个与若尧相似美好的女孩,便可以共度一生,把剩下的那些情感全部托付给她,这就是最完满的结局,可为什么会是她?难道他这一辈子都要活在易南爱人的阴影里么?

“我懂了,你才是那个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人。”

知绘无比清醒的双眸被李穆枫难以克制的情绪瞬间点燃!

“为什么不去爱她?为什么?”

我一直都爱她!我爱的!我一直都爱!

他无法抗拒她如此炽热的目光,不甘心的呐喊呼之欲出!

这一次,他不想再做个局外人。

这个念头来得并不突然,好像在他心里隐藏了很久了,就等着今天、此刻,有这样的机会,得以实现。

于是,他抓住了知绘的手,轻轻一拉。

咖啡杯碎了,她倒向了他,就在不知所措的半梦半醒之间,被他吻住了。

陌生的、无比青涩的、带着浓浓摩卡香味的一个吻。

而她竟然也默许了、沉浸了、催眠般地闭上了眼睛……

“知绘?”

沉醉的两个人,同时听见了易南的声音。

李穆枫顿时从迷乱中惊醒,立即推开了眼前的女人。

知绘回头望去——

玄关的门半开着,易南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提着两大包外食,脸色惨白无比震惊地瞪视着眼前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