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来杯咖啡。”
咖啡馆里空****的，邻座只有一个男孩，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青涩的学生脸。他等的女孩不会来了，所以，必须点一杯咖啡，好掩饰漫长的等待所带来的尴尬。
那会是一杯特别难以下咽的咖啡。
李穆枫收回目光，凝视着自己杯中那颗泡开的红枣，心想，来过这么多次，为什么总是习惯性地叫一杯难喝的咖啡，而从未想过改喝果茶呢？眼前这一壶桂圆红枣茶很香甜，却不腻口，味道刚刚好，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习惯性地作出错误的决定，却在不经意间发现正确的风景。
这家出了名超级难喝的咖啡馆门前，终于放上了“歇业”的告示牌，老板似乎想通了，打算另起炉灶，至于要做什么，暂时还没想好，反正店面是自己的，地段也是好的，失败最优渥的犒赏是沉淀和休息，然后，重新出发。
命运，究竟是怎样运作的？原本不营业的咖啡馆，却独独为一个喝着苦咖啡等不到女孩的少年和一个临时约定会面的男人敞开大门，难道不是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么？李穆枫越来越确信事实就是这样的，一切都是从这家咖啡馆里开始的，也终将在这里结束。
“你等的人还没来呀？”
老板走过来，亲自为他续了水。
“一下子变得这么冷清，还真有点不习惯。”
“伙计们都走了，现在工作不好找，得早点打算才行，你是常客吧，老坐这个位置，我有点印象。”
李穆枫微微一笑，想着，老板是分不清他和易南的，总之，这个靠窗的位子他们曾经轮流坐过，几乎每次都一样。
“她会来的。”
“哦，那就好。”
“不急着关店吧？”
“不急，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老板刚转身，前门的铃铛就响了。
一个年轻女孩走了进来，老板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位忧郁的少年，可是，他眼里没有惊喜只有失望。
女孩在李穆枫的面前坐了下来。
“我以为这里关门了。”
“今天最后一天，小姐喝点什么？”
“你喝什么呢？”
“桂圆红枣茶。”
“我和他一样。”
老板意味深长地对李穆枫笑了笑，转身离去。
白衬衫，牛仔裤，素面朝天，没有任何这个年龄的女孩应有的时髦装束，她看上去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完全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了。
“怎么了？几天不见，好像突然不认识我似的。”
“看上去恢复得不错。”
她气色很好，已经完全康复了。
“我找了你很久。”
“我知道。”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给自己倒了茶，安静地喝着。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
“所以就故意躲着我？”
“不完全是故意的，我没想好要怎么说。”
“说什么？”
袁子君放下茶杯，看着李穆枫的眼睛。
他眼里坦****的，没有丝毫的躲避。
“你想知道的那个答案，确实在我这里。”
“不简单。”
“什么不简单？”
“你不简单，高深莫测。”
袁子君微微一笑，并不否认。
“现在突然又决定见我，又是为什么？”
“我想换个方式面对你，不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也许这样，我们才能重新开始……”
“是该重新认识一下了。”
她凝视着他的眉眼，这一次，他是真的认同了她的话。
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办法轻易摆脱她，她是若尧安排好的最后一个路径，无论如何，都是躲不开的。
“你好，我叫袁子君，于若尧同母异父的妹妹。”
她大方地伸出手来。
“我叫李穆枫，于若尧的大学同学。”
他握住她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的信任。
“你们不是同班同学。”
“不同班也不同校，偶然认识的，你和你姐姐重逢，也是偶然的么？”
袁子君摇了摇头。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
“为了和她相认？”
“这只是一个原因，主要是为了我母亲，她一直都忘不了若尧，对当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你母亲，她幸福么？”
“很幸福。”
她的笑容如此真诚，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失礼。
“对不起，我好像不该这么问。”
“我理解。原谅总是最难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但是，每一个做父母的都值得被原谅。”
“能想明白这点，不容易。”
“的确不容易，所以，我没有勉强若尧跟我回美国，虽然我知道，这可以改变她的人生。”
“每一个做父母的都值得被原谅，这句话，是若尧说的？”
“是的。一开始我和她只是邮件上的往来，母亲说，她父亲当年同意离婚的唯一条件是永远不能和若尧有任何接触，所以，我也不确定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没想到，若尧很接纳我的存在，只是，她父亲不能接受，所以，我们只能偷偷来往。”
“你们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我们秘密交往已经有一年多了，母亲很想见若尧，我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我和姐姐一见如故，虽然我们的个性和成长环境截然不同，但是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障碍，只有血脉至亲，才会有这样的感觉吧。我们分享很多事，过去的，现在的，甚至还有将来，我们也曾想过可以成为一家人，虽然这很不切实际，但是，可以无所顾忌地聊天和幻想，也是一种难得的亲密。”
李穆枫的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有一个至亲至爱的妹妹陪在身边，这对于若尧来说，是多么珍贵的礼物。
“可惜好景不长，大约半年前，我开始觉察到姐姐的问题。”
“她怎么了？”
“她的情绪变得很不稳定，常常会失约。”
“失约？”
“我们每周两次网聊，从未间断过，因为时差的关系，无法特别固定时间，我每次都会提前约她，那阵子，我常常联系不到她，联系上了，她也会以身体不适或者心情不好而拒绝，我感觉她很不对劲，我很担心，整夜整夜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她的事，越想就越不安……”
“姐妹之间的直觉。”
“这直觉太折磨人了，我觉得我必须回国亲自见她一面，否则就无法安心，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告诉我父母，我怕母亲会担心，她会执意跟我一起回来，这会给我姐姐带来很大的麻烦。”
“你对你父母怎么说的？”
“我有我的办法，总之，是没有说实话，我和若尧约定了要一起去旅行，一起上山去看日出，那是她多年来的心愿，她说，自从大学毕业旅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陪她上山了。”
李穆枫低头不语，他感觉到她是了解他此刻的心情的，那些过往，袁子君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你见到她了么？”
“见到了，回国的第二天我们就见了面，那天我记得很清楚，若尧虽然看上去脸色不太好，但是，精神状态很不错，我们终于可以面对面聊天了，彼此都很兴奋，我告诉她，母亲一直没有忘记她，很后悔当初没能把她带走，如果有机会，她愿意为若尧做任何事，来弥补当年对她造成的伤害。”
“你母亲想多了，若尧是不会离开他父亲的。”
袁子君深深地点头。
“若尧说得没错，你果然是最了解她的人。”
“她之所以选择原谅母亲，就是为了拒绝我的补偿，当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还有别的原因么？”
“当时，她很兴奋地告诉我，那个男人终于想要和她结婚了，她可以给父亲一个真正的家了，等我们旅行回来，她就会介绍那个男人给我认识。”
“你是说，若尧有个未婚夫？”
“我知道那个男人，若尧很早就跟我提过这件事，姐姐的感情生活一直都不顺，她说自己性格不好，太过挑剔，而且，喜欢她的人必须得接受她的父亲，这有点难，恋爱也不是没有，只是这些年分分合合兜兜转转，她觉得很累，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却没想到，还是遇见了他。”
“他是谁？”
“她说是学校的同事，三年前，在一个偶然的工作场合里认识的，两人一见钟情，可惜，那个男人有家室，姐姐起初也没有多想，谁知道半年后，他竟然调到了他们学校，成为了她的同事……”
“所以，若尧觉得，那是一种缘分。”
李穆枫不由自主地接过了袁子君的话。
他开始明白，这一切之所以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为若尧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若尧，岁月并没有抹去她骨子里最执着的那部分，她的生命可以随波逐流，但是她的爱情永远是一座沉睡的火山，随时可能会被点燃，让她再一次为爱去浴火焚身！
“可是那个男人没办法离婚，具体原因姐姐并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她爱得很压抑很痛苦，这段感情一直折磨着她的身心，长达数年，她说自己很多次都想要放弃，可是，对方总是不断地给她希望，又不断地让她失望，最后，只剩下漫无目的的等待。”
“可是，你说那个男人不是答应要和她结婚了么？”
“我也是这么以为，我本来是想要劝她的，可是，看她的样子，我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这次姐姐终于可以幸福了，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会自杀。”
李穆枫话音刚落，袁子君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眼泪毫无防备地涌出了眼眶。李穆枫努力克制着真相所带来的冲击。他约莫可以想象后来发生的事，那个男人，终究还是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原因为何，对若尧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这最后一次无望的等待，彻底击垮了若尧，死亡，也许只是她痛苦到极致的一念之差，但是，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
原来，所有的人，都只是参与了若尧生命后期最短暂的一部分，就算是那个男人，也不会真正了解若尧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他到底是谁？对若尧做了什么才会导致她做出这样的选择，那究竟是一时冲动，还是一种自我解脱，没有人能知道，所有的起始与因果，注定要变成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和她一起永远封存，彻底埋葬。
答案不是易南想的那样，若尧的死的确与他无关，可是，这样的真相，却依旧让李穆枫痛心不已。
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对与错。
可是，死亡真的能让一切归零，重新开始么？如果真能如此，她为什么又要回来唤醒这段久远的记忆，在易南的胸前留下一枚蕨叶，让李穆枫亲眼目睹一场悬而未决的生离死别呢？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前后只相隔几日，我毫无心理准备，我只和她见了一面，没想到竟是永别，出事的那天，我刚好在你的健身中心里……”
“看到了她的新闻。”
李穆枫明白了，事情就是这样的，袁子君在健身中心看到姐姐自杀新闻的同时，也看到了他们会所的登山招募广告。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也不能告诉母亲所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我……”
袁子君再次哽咽，李穆枫抽出纸巾递给她，试图平复自己感同身受的情绪。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跟我一起上山，代替她，完成生前的夙愿。”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袁子君说完了，她默默地擦干眼泪，打起精神，毕竟姐姐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天，她是特地来见他的，关于未来的事，她还有许多话想要对他说。
“为什么是我？”
他突然问道。
袁子君抬起头来，仿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是知道我们的故事么？为什么要执意找我上山，而不是……”
“因为她说，你曾经是她最爱的人。”
李穆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无比震惊地看着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