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之后。
“用一辈子忘记一个人,太浪费时间!”
男人激动地拍打着桌子,眼神迷惘,很是苦恼。
“我真的帮不了你。”
“我可是慕名而来的,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删除人的记忆。”
“你觉得可能么?”
“这年头,什么事不可能?”
“我这儿就是一家普通的古董咖啡馆,没有你说的什么神奇纹身。”
男人看着T极为认真的脸,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
T觉得谈话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起身端起客人的空杯。
“为了弥补你的失望,我免费送你一杯极品蓝山。”
“等一等!”
“先生,我这里真的没有你想要的服务。”
“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回忆是一种很特别的能量,它可以在任何物件上留下痕迹。”
男人发现老板听到这句话时,脸色和刚才很不一样,冥冥之中,散发出一股神秘的光彩。
“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一个帅哥纹身师告诉我的,他曾经在你这儿工作过。”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他委托我,一定要亲手把这个交给你。”
男人从公事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递到T的面前。
T打开档案袋,抽出文件夹,封面上的编号与名字,让他彻底怔住了。
“你看过这份档案么?”
“当然看过,那位纹身师就是拿着这份档案来找我的。”
“他找你做什么?”
“帮他找个人。”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律师。”
“这份档案,除了你还有谁看过?”
“我的当事人啊。”
“当事人?”
“就是那位纹身师要找的那个人呐,老板,您先坐下,这些事,我一会儿慢慢儿跟你解释,现在你可以告诉,旧爱纹身馆到底在哪儿了么?”
寺庙里,钟声响起。
山间,云雾飘渺;山下,魂灯摇曳。
老方丈打开灯罩,为若尧的度魂灯添上一盏酥油,诵经声绵绵悠扬地传来,越过大殿佛经阁的帷幔,越过庭院的长椅,越过长椅上雨露垂尾的菩提叶。一只橘红色的小鸟落在帝王花心上,沾满了蕊粉的小爪晶莹剔透,翅膀扑闪扑闪。袁子君从跪垫上起身,将手中的香烛递给一旁的李穆枫。李穆枫亲手为若尧点亮了度魂灯。满墙的清明烛光,数以百计的度魂灯。李穆枫双手合十,持香叩拜,他站在这里,凝视着这满墙静谧的金色暖光,耳边聆听着僧人的吟诵,竟有一种与灵同在的感觉。
若尧。
他最后一次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那盏度魂灯的烛光在他的凝视中升高了烛焰,散发出幽蓝纯净的光晕。
那堵墙的后面,就是另一个世界。
他在此间,而她在彼岸。
李穆枫和袁子君站在这里,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某种发自内心的紧密相连。
生与死,其实只有一墙之距,对于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们不必费心去想像,也无需追寻自我的安慰,它就在那里,与惺惺相惜的生命捆绑在一起,那不是一种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李穆枫想起之前曾经思考过的那个关于命运的问题。
命运是联结此间与彼岸的桥梁么?
只是其中的一个吧,李穆枫如是猜想。
无论结局如何,此间的人终究也是要去彼岸重逢的,所以,命运,是一场爱的考验,是生命最高尚的体验,只要活着,就无法逃避命中注定这件事,因为活着是要成就一个勇敢的我,一个在此间活得无愧于彼岸的我。
“没能参加葬礼,见她最后一面,终究还是有些遗憾。”
袁子君情不自禁地打断了李穆枫沉淀的思绪。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很短,但很幸福,不是么?”
“是啊,很幸福。和姐姐在一起,哪怕聊着无聊的话题,都能感觉到快乐和幸福。”
“相见不如怀念,她就是要你记住她留给你的快乐和幸福。”
李穆枫搂紧了袁子君的肩膀,眼前的这个女孩,没有若尧一丝一毫的灵魂痕迹,她是明媚的,阳光的,充满着希望与活力的。袁子君感觉到他掌心的热力稳稳暖暖地传递过来,且心无杂念,姐姐曾经说过的那种与众不同的温柔与安全,她终于是体会了。
两人完成了若尧的超度仪式,鞠躬告别了方丈和僧侣们。
李穆枫走出寺庙,远望群山,感觉呼吸的空气里都充满了清爽与自由,如果可以,他真想在山里多呆几天。
“给易南打电话了么?”
“还没。”
子君提醒了他,易南和知绘的婚礼延后了整整一个月,他这个准伴郎不守信用没参加婚礼也就罢了,如果连电话也忘了打,易南真的会跟他绝交。
“喂,一切还顺利么?”
“很顺利,你呢?”
“我这里也很顺利。”
他假装不怀好意地看了子君一眼。
袁子君立刻把耳朵凑上去,李穆枫敏捷地躲闪着。
“知绘叫你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喜欢的,犹豫不得,一举拿下!一举拿下知道么?”
“易南说什么呢?”
“他叫我一举拿下!”
“什么?”
她不解地看着他,李穆枫暗自偷乐。
“笑什么,回答我的问题!”
“千万别回答!”易南立刻在电话那头插嘴。
“给她一个惊喜,你懂的。”
“我懂。”
她看见他的笑容突然变了味儿,越发不甘心了。
“阿穆!”
“叫我穆枫。”
袁子君愣了愣,李穆枫异常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
“叫我李穆枫。”
“可以进去了么?”
“绝对不可以!”
“不要那么迷信好不好。”
“这是规矩,不是迷信!”
知绘的女助理越来越伶牙利嘴,易南自认说不过她。
“行,我就在这里等。”
女助理狡猾地对新郎官眨眨眼,风风火火地跑进了礼堂。
易南完全不相信仪式前见到新娘会不吉利这样的鬼话,知绘当然也不信,问题是,她的伴娘团们信,这着实很麻烦。易南在化妆间门前来回踱步,思忖着溜进去的时机,这时候,电话响了。
“易南。”
是于父的声音。
“伯父。”
“听说你今天结婚。”
“是啊。”
“祝贺你。”
“谢谢。”
“若尧的事,阿穆都告诉我了。”
“我知道……”他再一次欲言又止。
“易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怪你,这是真心话。”
“我懂。”
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易南觉得心里很温暖,说不出的温暖。
“阿穆想和我一起去看你。”
“好啊,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易南笑了,他觉得老头儿好像看见了他似的,也淡淡地笑了起来,彼此可以带着笑容说话,这还是头一次。
“你们什么时候来啊?”
“很快,很快就会来的。”
“易南,一定要幸福啊。”
“我会的,您多保重。”
于父的话音刚落,婚礼进行曲就响了起来。
行礼的时间到了。
“新郎官新郎官!”
易南刚转身,就被身后的伴娘叫住了。
“新娘要你进去。”
“现在?马上就要行礼了。”
“没错,就是现在,快点呐,我们先去前面准备一下。”
伴娘把他推到化妆间的门前,紧跟着,一群捧花的姑娘拖着长裙,从里面鱼贯而出,陆续消失在走廊里。
化妆间的门露出一条缝,易南有些不知所措。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门把,向内推开——
午后的山顶上。
移动的指南针停在了正东的位置上。
“你确定能看到?”
“我确定,距离正午还有一分钟,太阳会在那一刻破云而出,我们会看到和日出一样的逆光。”
袁子君握紧了李穆枫的手,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李穆枫抬手看表。
此刻,11点59分48秒。
两人不约而同地眺望云顶天际,一团橙红色的火焰正缓慢地向着正东方移动。
“袁子君。”
她听见他的呼唤,本能转过脸来,就在这一瞬间,他吻住了她的唇。
李穆枫闭上双眼,松开手指,将那束代表着过去和未来的红玫瑰抛向天空!
花瓣坠入悬崖深谷,随风飘逝……
再见了,若尧。
高山天际之间,一道日光,破云而出!
化妆间的门被推开。
知绘蓦然回首。
那是他想象中的妻子,淡妆明眸,素裳腕花,白纱飘逸。
“怎么样,喜欢么?”
她走到他跟前,优雅地转了一圈。
“喜欢。”
“应该说美。”
她假装很不满意地挽起了他胳膊,走到落地镜子前。
“我从来不说别人说过的话。”
易南看着镜中的这对璧人,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情人节的第二天,若尧就消失了,也许是真的听见了他的话,也许是因为他最后的选择,总之,知绘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知绘,有关若尧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从那以后,易南再也没有梦见过若尧,这一次,删除得很彻底,除了他胸口的那片蕨叶。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就好像从未发生过,但是易南知道,那不是一场梦,他许下了一个新的承诺,带着纹身,带着永不消失的奇遇般的经历,重新去寻找幸福的意义。
“我们是不是该出去了,仪式就快开始了。”
“等一等,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我可没准备什么惊喜。”
“我也不想准备的……”
知绘把易南推进了另一个房间。
室内,花团锦簇,全都是一会儿婚礼晚宴上要用的,还有一些亲朋好友的贺礼。易南一眼就看见了李穆枫和袁子君的花篮,上面写着一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卡片。
“这就是他的品味,够土。”
易南摘下卡片递给知绘,知绘忍俊不禁。
“我看他是故意的。”
李穆枫的花篮边上,立着一个画架。
易南想起来了,那原本是被锁在知绘工作间里的。
“你真的为我画了一幅画?”
知绘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易南不解地看着她。
“这件事,说起来有点蹊跷,从我们置办婚礼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刚开始,我也没觉得什么,可是,它每隔几天就会反复出现,真的很奇怪。”
“你都梦见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画面模模糊糊的,一直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梦里有个女孩,一直对我说话。”
“女孩?你认识她么?”
“不认识,她始终背对着我,我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她,而且,她说的话我也听不清楚,始终断断续续的。这件事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很多新娘在婚礼前夕睡眠都不好,会特别焦虑,我以为那是……”
“婚前焦虑症,你跟我提过。”
“本来想告诉你的,又觉得小题大做。”
“所以,你决定把它画下来。”
知绘不可思议地看着易南,奇怪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确实可以缓和我的焦虑。”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这礼物是个意外,我不需要还礼就是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呢?”
“因为梦境断篇儿了,我画不下去了,这让我很烦恼,那阵子工作压力很大,画又不能如期完成,虽然情人节出事那天的事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我想,多半还是和这幅画有关。”
易南的心跳霎那间加速了,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再次想起了K说过的话——没有人知道纹身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难道说,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结果,你还是靠自己的想像把它画完了。”
“不是想像。”
知绘的双眸忽然闪烁起异样的光彩。
“这就是最整件事最神奇的地方,我一直都想再回到梦境里去,梦却一直没有重现,直到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就是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她,这一次,梦境很清晰,画面美极了,虽然我还是没有看见她的脸,但是,她希望我能帮她完成这幅画。”
“所以,你是连夜画完的?”
“嗯,我还真怕今天早上起来两只眼睛变成大熊猫,还好,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画完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画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听到了她想要说的话了。”
“她说了什么?”
“那句话好像不是说给我听的,应该是她想要表达的某种意境吧,她说完那句话,我就醒了。”
知绘撩起白色挂布的一角,掀开了那幅神秘的油画——
一个手持画笔白衣霓裳的年轻女孩,站在旭日东升的山顶上。
她眺望着远方初升的太阳,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日出的阳光正暖洋洋地穿过雾霾与云层,倾洒而下,她矗立在高高的山顶上,长发飘逸的背影,在日出逆光的照耀下,显得无比纯净,美得不可方物。
易南的目光跟随知绘的话语,转向了油画的右下角。
知绘用毛笔亲手写下了女孩在梦里说的那句话——
爱我,就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