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爱纹身馆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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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歇业。

T坐在律师坐过的老位子上,为自己斟上一杯苦咖啡。

他重新摊开写着自己姓名的文件夹,抽出那张发黄的剪报,凝视着。

时隔二十年,他难以想象他的样子,档案里除了当年新闻报道的相关资料,还有一张他在襁褓里的照片和出生证明的复印件,这让T无法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想见你。”

当时,他不敢相信那位律师的话。

如果这是K处心积虑早就安排好的,为什么临走前连一丝线索都不肯给他?难道当初,他决定要纹身的时候,曾经逼迫K许下了一个不可背弃的生死诺言么?例如,K一旦说了,就必须离开,而不再接受他的照顾和保护?这才是K不得不离去的真正原因么?因为他想要违背诺言,把记忆还给T,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理由可以让T相信那的的确确是自己的选择。

门铃响了。

T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安抚胸前呼之欲出的心跳,他穿过走廊,走向玄关,感觉自己脚下轻飘飘的,着不了地的感觉。玄关多了一面供女客人整理仪容的梳妆镜,T站在镜子前调整了一下自己耳鬓斑白的头发,沉下心来,深呼吸,转身,打开了古董咖啡馆那扇深灰色的大门。

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K一般年纪的男孩。

与那孩子目光交汇的那一刻,突然有个声音无比肯定地告诉他:没错,就是他,他就是你失而复得的记忆。

“想喝点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

那孩子的嗓音像极了他的父亲,T端着咖啡杯的手,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男孩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抬起头来看他。

“这咖啡很好喝。”

T不知所措地对他笑,表情无比僵硬。

男孩放下杯碟,看见了桌上的新闻剪报。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T低头无语,为难地对男孩点了点头。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就当做一个故事来听。”

T抬头,被动,默许。

“二十年前,有一对结婚八年的夫妻。妻子性格偏执,丈夫沉默寡言,他们有一个八岁的儿子,长得活泼可爱。一个偶然的机会,那位丈夫结识了我的母亲,我母亲是一个善解人意个性很开朗的女人,比那位丈夫小五岁,他们很快成为了挚友,一年半后,又从挚友变成了情人。丈夫想和妻子离婚,和我母亲在一起,但母亲觉得孩子很无辜,不该成为他们爱情的牺牲品,于是,提出了分手。就在那时,那位妻子发现了丈夫的婚外情,开始百般施压,扬言如果他提出离婚,她就抱着儿子一起死。当时,我母亲已经和他分手,也换了工作,搬离了那座城市。就在她离开的前一天,那位丈夫来和她告别,不料,被他的妻子发现。妻子恳求丈夫不要去见我母亲,丈夫不肯,就在他离家后不到一个小时,他妻子就抱着昏睡的儿子打开了家中的煤气,母子二人无一生还,那位丈夫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妻儿和他最爱的女人。”

故事说完了。

男孩平静地注视着T泪水满盈的双眼,等待着。

“你的故事没有结束,那位丈夫,自始至终都不曾知道你母亲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如果他知道了,会更痛苦,所以我母亲选择了沉默。”

“孩子,我不配知道这个故事……”

T老泪纵横,他终于感觉到了自己失去的年华和爱情,那是不可逆转的,更无权再去追求,可是,那孩子就在这里,就坐在他的面前,亲口对他诉说着一切,这样的复得,他承受不起,难以重负。

“为什么要见我?”

男孩看着父亲已渐苍老、陌生却又如此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内心涌起一股暖流。

“因为你是我的父亲。”

某北方小城。

盛夏集市。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纹身摊位。

阳光很刺眼,晒得小贩们大汗淋漓,只有那个纹身摊位的主人,依然淡定地坐在那里,他穿着一身古怪的黑西装,好像是在拿自己当衣架子,在大日头底下晒霉。整个集市上,独独只有他,是不吆喝的。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尊黑漆漆的雕塑。

这位长得很年轻很帅气的纹身师,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在城中最热闹的集市上。可是,谁会选择那么热的天去纹身呢?他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在乎有没有生意,每天就是坐在这里,或看书或打盹,漫无目的地消磨一整个下午。集市上的人多半对他有些好奇,但是,他不爱说话,也不主动搭理人,偶尔与人交流也是通过书写的方式,大家便认定了他是个哑巴,徒生了怜悯之心。每天中午,做餐饮的小贩们会轮流赠送免费午餐给他,他倒也不拒绝,然后,有一天,他们收到了同一个信封,里面是相当于一个月的饭钱,谁也没有去问那些钱是哪儿来的,只是暗自感叹,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句话,绝对是个真理。

今天,是高温来袭的第一天,在这样令人烦躁的夏日里,按理说,除了慵懒,不会发生任何事。

年轻的纹身师吃过午餐,收拾了一下摊位,他觉得今天是个充满运气的好日子,决定再拿出一些漂亮的纹身作品,重新布置一下样品看板。

打开箱子的那一刻,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叠放整齐的纹身档案,一个莫名的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

纹身师从那叠档案中抽出一份,档案的封面上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于若尧编号:2016

“喂,小伙子,能不能挪个位置?”

他闻声回眸,只见一位约莫四十出头的陌生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你挡住我的路了。”

他立刻起身,让开一条道。

陌生男子穿过纹身摊位,往后巷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停了下来。

“年轻人,生意不好,不如来我家坐坐吧,天太热了,小心中暑。”

他没有答话,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编号2016的那份档案。

然后,把它放回原处,锁上了皮箱。

“你叫什么名字?”

“K。叫我K就好了。”

“K?好奇怪的名字。”

“你从哪儿来?打算到哪儿去?……”

小巷内,树荫下,夏日耀眼的逆光穿过层层茂密的树叶,照射在K俊朗宽厚的肩膀上,两个男子缓缓交谈的背影,随着在日光温暖地移动,渐行渐远,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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