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又来了。
T在翻找刷卡收据的时候,K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男人看。
男人感觉不自在,两手往兜里一插,目光散漫地飘向四周。
“别老盯着人家看。”
T偷偷在K耳边嘀咕。
这个男人忍不了疼。
“忍不了,就多涂点麻药。”
K英俊的浓眉立刻揪成了一堆,他鄙视地扭头,进了工作间。
“这次,你确定要做了么?”
T回到那位客人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了,上次刷了卡就再也没有预约,直到今天,突然出现。
“我确定。”
T拿出笔记本,开始询问客人的纹身要求。
“我要和纹身师直接沟通。”
“这恐怕有难度,他不爱说话。”
“他不说,我说,他听着就是了。”
T不得不抬起头来,仔细端详眼前的男人,他第一次来纹身馆的时候,几乎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可是今天,他穿得特别体面,简直和上一次判若两人。
男人靠在柜台前的半边身子开始晃抖,明显有点不耐烦了。
T阖上笔记本,拿出一张客户资料表放到他面前。
“填完这个,你就可以进去了。”
男人立刻抽出西装口袋里的万宝龙圆珠笔,胡乱填写了一通,然后,掏出一块白手帕,把握笔处的手汗擦干净,稳妥地插回了口袋里。T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伸手接过他递回来的表格,低头查看。
在纹身要求这一栏上,客人们通常都会写上纹身的部位、尺寸、图案风格、颜色等,这个男人,却潦草地写了四个字——
忘掉前妻。
T把表格收进档案夹,男人已经消失在工作间门口,这时,门铃又响了。
两盆桔黄色的矢车菊,一左一右。
一扇深灰色的木制门斜对着街角,显得十分厚重十分古老,不太引人注意。
巷子里,阳光猛烈,门前却有一片照不到的阴霾,矢车菊就放在台阶的两边,枝叶茂盛,蔽阳而长。
木门上有一块门牌,上面刻着:Mr.TFM.
易南向前一步,踏进了屋檐下的阴霾,伸手按下了门铃。
片刻,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门缝里。
“找谁?”
“找你们老板。”
易南勉强对那张生硬的面孔挤出一丝微笑。
男人不说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姓易,麻烦你告诉他,是李穆枫介绍我来的。”
男人的目光回到易南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眼神很锐利,但不会让人有强烈的不适感,他显然想不起来谁是李穆枫。
“进来吧。”
男人把门敞开,易南低头走了进去。
一条很深的走廊直通里面的房间,房间很小,灯光很暗,狭窄的走道里堆满了杂物。易南一边跟着他往里走,一边诧异地审视走廊两边那一摞摞堆积如山、貌似相当陈旧的东西。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闻到任何陈腐的气息,这让人感到有些惊奇。收集这些旧物也许是为了营造小店的氛围,也可能是老板的一种癖好,那些东西身上散发出一股停滞、固着、压抑的情感,和此刻,正走进柜台的那个中年男人很相似。
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
易南环顾四周,墙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纹身图案和照片,色彩很抢眼,如果不是因为被昏黄的光线遮掩,恐怕会让人有眼花缭乱的感觉。
“您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吧。”
易南走到柜台前面,伸手从一只装满杂物的巨型透明玻璃罐里面拿出一只卡西欧老款式的数码相机。
“找我有什么事?”
“TFM是什么意思?”
易南打开相机翻看旧图档,里面出现了一对年轻情侣,背景是法国巴黎的埃菲尔铁塔,他开始对这家奇特的店铺萌生出了异样的好奇心。
“Theforgottenman.”
中年男人伸手拿走了易南手里的相机,丢回玻璃罐,冷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要叫失忆先生?”
“收集别人不要的东西,等于是帮人失忆,你来我这儿的目的只有两个,扔掉你想忘记的东西,或者,找回你丢在这里的回忆。”
“我不太清楚我是其中的哪一个。”
“这话,我每天听过无数次。”
他的语气真的很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说吧,你究竟想要忘记谁?”
易南没想到他会如此单刀直入,脑海里立刻闪过梦中、若尧那张不小心被青丝遮住了额角、笑起来宛如精灵一般清透的面孔。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那个叫李穆枫的人没跟你说清楚么?”
易南困惑地摇了摇头。
T沉默了一会儿,这个男人长得很漂亮,眉清目秀,让人猜不透他的年龄,他有一双很清澈很理智的眼睛,那里面隐隐暗藏着挥之不去的忧郁。
“K的纹身可以洗去你不要的记忆。”
“谁是K?”
“纹身师。”
“K是这里的纹身师,因为他才有了这家店,一个传奇人物。”
易南眉头深锁,还是不太理解的样子,这时,隔壁工作间里突然传来一声男人尖锐的叫喊。
“你怕疼么?”
T面不改色地问他。
“我不是来纹身的。”
“不纹身,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寻找一个答案。”
“答案?”
易南拿出若尧留下的纸条,交给了T。
T打开纸条,那上面写着店铺的地址。
“易南?……”
“我就是易南,这张纸条不是我的,是我前女友的。”
T抬头看了易南一眼,把若尧的纸条还给了他。
“我这儿没有你要的答案,除非,你想要删了她。”
“不需要删,她已经去世了,这是她留给我的一件遗物。”
T愣住了,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和这个男人、连同那张纸条,完全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
“说实话,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不长,而且……”易南停顿了一下,感觉心脏又开始发闷下沉,最近,只要想起她,他就会这样,“那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时间并不能代表什么,她终究还是让你找到了这里。”
是的,这就是现实,T说得没错。
“我曾经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再爱一个女人像爱若尧那样。”
易南为自己的话感到震惊,这并不是他真正想要说的。
“若尧?这是她的名字?”
“是的,她姓于,叫于若尧。”
“看来,你还是忘不了她。”
易南摇头。
“刚开始的确很痛苦,我以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了,可是后来,时间慢慢过去,她的记忆也慢慢在我脑海里消失,坦白说,现在的我,对她并没有太多情绪,人死不能复生,我想,这就是生活。更何况,我遇见了我的未婚妻,她和若尧是完全不同的女人,我们相处得很好,跟她在一起,我很舒服,也许,这更加速了我对过去的遗忘,所以,我不需要删除,她并不在我的人生里,也不会走进我的未来。”
“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生病么?”
易南沉默片刻,仔细审视T,他不确定是否要对这个男人说实话。
“大约十天前,自杀,原因不明。”
这个答案出乎T的意料之外,他懂了。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她留给你一张字条,那上面写着我们店铺的地址和名字,你觉得,也许,在这里能找到一些线索。”
“我并没有这样的把握,我只是尽人事,为她走这一趟,仅此而已。”
他没有说实话。T敏锐地从易南的眼神里读出了暗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惶惑不安。他在害怕,害怕那女孩的死会和自己有关。
“能不能把那张纸条再给我看一看?”
T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张字条,店铺的柜台上,只听见墙上的老钟有规律地滴答作响,滴答,滴答,滴答,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直到,哑然而止!
T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些模糊的画面,眼睛蓦然一亮。
“我记得那个姑娘。长头发,很瘦,脸很白,长得很好看,就是气色不好,看上去病怏怏的。”
“大概是什么时候?”
“一个多月前吧……我记得,那天下大雨,那姑娘没有打伞,浑身都湿透了……”
易南也看见了,他不知道那些画面是怎么进来的,就这样无端端魂不守舍地出现在了脑海里——他看见若尧在倾盆大雨的老街上奔跑,瘦小的双脚急匆匆地踩过纹身馆门前被雨水打湿的、断了茎的矢车菊,她疾步踏上台阶,用力敲门,门开了,露出了T的脸。
“她也是为了洗去记忆而来的么?”
她洗去了谁的记忆呢?
“这个,我得查查客户资料才知道,我记得……她好像留下了一件东西……”
T的话音开始飘忽不定,易南的视野也跟着起了雾,他仿佛看见浑身湿透的若尧正穿过纹身馆的走廊,神情恍惚地扫过周围堆积如山的物品,那些东西在她的视野里变得虚虚实实、摇摇晃晃、忽近忽远,显得那么沉重、压抑、扭曲和鬼魅……若尧站在了柜台前,和T说着听不见的话语,然后,把一只淋得半湿的纸箱放在了柜台上。
“纸箱!她留下了一只纸箱。”
易南骤然惊醒,忍不住脱口而出。
T难以置信地看着易南的脸,感觉他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梦游。
T从抽屉里拿出厚厚的杂物收据本,对着纸条寻找那女孩的名字。
“如果她真的留下了什么,我这里一定有她的记录……”
易南的心脏轻微地震颤着,那种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又来了。
“找到了!没错,就是这张!”
易南把那张收据撕了下来,日期、时间都和T说得相符,收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若尧的亲笔签名。
“能找到么?”
这时的T已经转身爬上了后面的货架,乒乒乓乓地翻找了起来。
“她说先寄放在我这儿,也许有人会来拿。”
“她还说了些什么?”
“说要去旅行。”
“去哪儿?”
“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T从货架上拿下一只纸箱,放在柜台上。
“只有这个箱子是密封的,打开看看,里面有没有你认得的东西。”
积灰的纸盒上还留着被雨水淋湿又变干的痕迹,易南没有迟疑,他不想浪费时间在犹豫上,于是,接过T手里的裁纸刀,用力划开了封箱带。
“你以前的女朋友,到底是做什么的?”
T探头一看,箱子里有一只老式的旧相机,还有一盒旧胶卷,胶卷的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旧相片。
“她是个摄影师?”
“不,她是个画家,很多年前,曾经开过一个很轰动的个人画展,就在这条街上。”
“我在这条街住了二十多年,不记得有这么个女画家……”
“这箱子里的东西,究竟是谁的?”
易南把捆好的相片一一拿出纸箱,他在寻找那一张,那唯一的一张。
果然,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在纸箱的最下面,躺了整整十四年。
相片一尘不染,保存得很好,就像是她刚刚从书房墙上的镜框中,把它取下来那样完整无缺。
“箱子里的东西,是我的。”
易南拿起那张旧照片——
相片上,二十一岁的李穆枫,凌空扣篮英姿飒爽的身影历历在目地晃动了起来,犹如时光影碟机开始急速倒转、回放。
所有的一切,就此回到了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