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共四道菜。
林沂如不打算遵循传统的欧洲菜系搭配,牛排、海鲜是他们平时常用的主食,所以,她的主菜选择了厨师很少敢用的猪肉。
何家的厨师看到她用松肉槌拍打猪里脊肉时的表情,充满了难以理解的鄙视。
“渔夫汤和猪排都要用到红酱,你就不怕口味重复么?”
厨师不怀好意地捣弄着桌上的蕃茄糊罐头,冷不丁冒出一句。
“调两种不同的红酱就可以了。”
“红酱就是红酱,还能有不同味道的么?”
林沂如笑而不答,她自然知道该放点什么能让两者味道完全不同而且还不会串味儿,但是,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今天你不是休息么?”陈太太扳着脸走进厨房。
“要你走的时候你不走,要找你的时候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厨师瞪了管家一眼,迅速脱下厨师袍甩在琉璃台上,扭头就走。
“林老师,要不要帮你准备一套衣服啊?”
“不用,都是一些家常料理,保证不会弄乱你的厨房。”
“呦,你这么说,我可真不好意思了,今天最辛苦的人是你呀。”
“没什么,我喜欢做菜。”
她只能笑,生怕自己又说错什么话,再度加深眼下这种不可避免的,喧宾夺主的敌意。
“你女儿怎么没来呢?我还想谢谢她做了那么好吃的烤鸡翅呢。”
“她爸爸今天要带她去游乐园。”
“新开的那家主题公园?”
“是啊,答应她好久了,可是她爸爸一直都没有时间,好不容易今天有空。”
可今天是星期二,难道他为了女儿还特地请假不上班了么?
陈太太心里一定盘算着这样的问题,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林沂如不得不表现出专注手上工作的样子。
马严根本不会带小桔去游乐园,他只是要把女儿关在家里,好让她们母女俩知道谁才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
于是,她不能告诉小桔她原本是要带她来何家的,她只能说,学生家长要设宴,请她帮忙去人家里做一顿饭,仅此而已。
“你到底是教师还是大厨啊?你都不会觉得有失自己的身份么?”
“我从不认为眼下这样的生活存在什么身份问题。”
她忍无可忍地脱口而出。
“你的意思是我委屈你了?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我究竟哪里让你丢人现眼没身份了?”
她从未感觉眼前的男人这样可恶,她可以忍受他的一切,但是,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今天来破坏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心情?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能够一个人,站在梦寐以求的厨房里,专心致志地完成自己设计的料理,马严不会明白这对她的意义,永远都不会明白。
可是,她从未要求过他明白,她要的,只是一点点,一点点不受打扰的,可以让自己暂时快乐起来的自由。
当撒完调料和面粉的里脊肉,漂亮地平躺在餐盘上,而一旁的Serafino平底煎锅和顶级初榨橄榄油随时准备着为她所用之时,她忽然感到胸口被长久压抑的渴望呼之欲出的狂喜,可是,那狂喜又为何会伴随着如此剧烈的疼痛?疼得让人不得不用手掌紧紧压住胸前的肋骨,以免那无法向任何人解释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慌忙扭头望去,偌大的厨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幸亏,只有她一个。
林沂如飞快地抹去眼角突如其来的湿濡,闭上眼,深深地吸气,然后慢慢地吐出,反复做了好几次。
不要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她坚定不移地告诉自己。
暂时把小桔和马严统统都抛到脑后去,只要想着,今天,这间厨房是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而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所以,一定要做到最好。
林沂如的晚宴,从亲自选材到精心准备,需要一个下午的时间。
林沂如拜托何礼仁帮忙辅导雨洁做些英语课外练习,但是,他决心要给雨洁放个假。
“我们决定不读书了。”何礼仁带着雨洁跑到厨房里跟家庭教师汇报这个消息。
“一整个下午,你们打算干什么呢?”
林沂如自顾自忙着手里的活儿,根本没功夫搭理他们。
“捉迷藏!”雨洁开心地叫着,“小时候,除了浚甫,就只有叔叔,愿意陪我玩儿。”
林沂如抬头看他们一眼,何礼仁正在对雨洁做鬼脸。
“捉迷藏,英文怎么说?”
“Hideandseek!Hideandseek!”
雨洁一边叫着一边拉着礼仁撒腿就跑,林沂如无可奈何地笑。
没有什么比在夏天里玩捉迷藏更疯狂有趣的了。
大房子里到底有多少房间,从小到大,兄妹俩都没有认真数过,也不想数明白,否则就会失去捉迷藏的惊喜,例如,偶然发现一间从未进去过的房间,从抽屉里寻到一两件以前宴会的客人留下的宝贝。雨洁经常会找到一些女客留下的真假不明的珠宝,浚甫则总是挖出一些男人用的古怪东西。浚甫第一次找到奇怪助听器的时候,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排除它的主人到底是汇丰银行管理何家财产的詹老头还是上次从陈太太老家上来探亲的老母亲?结果,是陈老太太的东西。陈太太觉得这件事很丢人,所以,不许他们再提。后来,再玩的时候,明显“宝物”变少了,可见陈太太指挥佣人打扫房间的态度,因为那只助听器而变得更加严格了。
何礼仁想着,十几年没有回来,这房子或许会有一些自己意想不到的变化,可是,又不想抱太大的希望,尤其是他知道这些年都是他们兄妹俩住在这里,何屹峰夫妇在市区四百尺的顶层公寓里,用的都是丹麦进口家具,所以,不需要再在一栋老房子身上大动干戈。
但是,至少应该改变一下内部的格局,就算是为了那两个孩子。
何礼仁一边寻找着记忆里尚未用过的可以躲藏的地方,一边想着这样的问题。
他心想,现在的九零后都是走在时尚潮流尖端的孩子,谁还受得了禁锢在这么一个没有流行音乐、没有名牌衣柜、也没有网络电视的大宅子里?
“……23、24、25、26、……”
雨洁清脆的数数声响亮地回**在楼下。
已经快到30了么?再不找到合适的藏身处,时间就要到了。
三楼的客房格局都差不多,没什么新鲜感,何礼仁不再继续探索,匆匆忙忙地回到二楼,打算随便找一间躲起来再说。
路过雨洁和林沂如上课的书房时,他发现不远处,楼梯的尽头,有一扇黑色的小门。整栋房子,所有的门都是复古的红棕色,若不是因为晌午的日光透过一楼大堂玄关的落地玻璃,投射到那个椭圆形的银色门把上而发出刺眼的反光,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楼梯的尽头还有一间小屋,而且,小屋的门还是黑色的。
“……57、58、59、60!时间到!”
何礼仁顺势拧开黑色小门,闪进屋内。
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他奇怪这房间怎么会没有光?于是,沿着墙壁一路摸索电灯的开关。
墙壁的质感很奇特,是类似隔音设计的凹凸状。
磕磕绊绊之间,他大约能感觉到,房间不大,有两个床头柜和一张很大的双人床,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家具,但是,墙壁上居然也没有任何插座与开关。
过了一会儿,何礼仁的眼睛开始适应这样的黑暗,但还是很难看清楚具体的物件,地面上有一条细缝般的弱光,是从门口照进来的,他发现小黑门并没有完全关上,于是,迅速走回到门口,把门推开,光线立刻溜进了室内。
这个房间,大约也就是黑暗中摸索的样子。
一张大床,纯白的床单和枕头,两个没有台灯的床头柜,显然是从未有人用过。
何礼仁对四周的专业隔音墙感到好奇,心想,把这间房改造成影音视听室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再一次摸索着墙壁一路走过去,赫然发觉,房间的右墙角有些异样。
乍一看和墙壁是一体的,但是,墙角的接缝处多了一层边框。
何礼仁用力推了一下,那块墙壁居然有些微微晃动,再推推另一边,感觉很结实。他正想再用尽全力推推看,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突然间,墙壁自动豁开了一条缝。
那是一扇隐蔽在墙上的门。
何礼仁匪夷所思地向门缝内窥探,里面的光线很暗,但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一排盘旋而下的窄小楼梯,于是,他侧身挤进门缝里,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往下走。
楼梯一路向下,直到一楼的拐角,又是一扇相同的黑色小门。
何礼仁转动银色的门把,门没上锁,可以直接向外打开,但是推开时,感觉特别沉重,他不得不用两只手。
就算用尽全力,门也只能推开一半,但是,也够他侧身走出去了。
原来,是地下酒窖。
那扇小黑门是藏在一个酒柜后面的,推开它,等于是推开一整个酒柜的份量。
显然,这是从二楼小房间通往地下酒窖的一条秘道。
何礼仁下意识地在酒窖里转了一圈,刚想拾级而上,忽然醒悟到还在和雨洁玩捉迷藏,于是,便悄悄原路返回到了二楼的小房间。
出了秘道,房间里的光亮不见了,室内又恢复到了原先的漆黑一片。
他沿着墙壁摸索到门口,发现,房门被反锁了。
“外面有人么?”
他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左右使劲拧了几次,还是打不开,难道是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雨洁!雨洁!”
他高声叫着雨洁的名字。
正想抬手捶门时,听见门外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小黑门突然从外向内被打开。
“浚甫?”
没想到,开门的会是何浚甫。
何浚甫背对着日光的面孔,有一半陷入阴影之中,看不清楚,另一侧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仿佛只有在黑暗光线下才能看见的,被意外吓懵了的惊恐。
“怎么会是你?”
何礼仁立刻从房间里走出来。
何浚甫转身关门上锁,再回头时,他脸上那一抹意外的惊惧已骤然消失。
“我刚才路过书房,听见你叫雨洁的名字。”
“还好你听见了,否则我就要被关在里面了。”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们在玩捉迷藏呢。”
“哦……”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没多久。”
“家里什么时候多了个秘道?”
“什么秘道?”
浚甫一脸困惑,似乎完全不明白他的话。
看样子,他们兄妹俩并不知道那房间里还有个秘道,想必,又是何屹峰的什么怪把戏。
“到底,躲哪儿去了?”
最后一道甜品上了桌,雨洁还在纠结下午捉迷藏的事。
原本的盛宴,不知为何,变成了一场意想不到的“默宴”。
这种奇怪的沉默,从头盘就开始了。
何礼仁不知道在想什么,主菜还没上,就连喝了两杯红酒。雨洁缠着他问,究竟藏在了什么地方?可是,他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完全没有想要回答她的意思。林沂如觉得很奇怪,他很少对雨洁那么不耐烦,这本来就是一场游戏,何况他都已经赢了,说说自己藏在哪个房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古怪的还不是何礼仁,而是何浚甫。
这孩子从上桌起就一直郁郁寡欢沉默不语,那种完全不想说话,最好你们也不要说的态度显而易见地摆在桌面上。他既不看雨洁也不看何礼仁,更不面对林沂如。从头到尾,他的眼睛只专注在眼前的食物上,很细致很细致地品尝,这道完了,等下一道,但是,也没有催促大家赶紧吃完赶紧散席的意思。
林沂如认为,何浚甫有这种反应的原因只有两个,不是东西太好吃,就是东西太难吃。他深藏不露的安静,隐含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猜忌,不知是对整顿饭、还是对桌上的某道菜,还是对共进晚餐的某个人?难以揣度的杂念让她倍感压力,甚至失去了给自己打分的欲望,每一道味觉,都变成了模糊不定的幻影。
高汤是不是放少了?红酱有没有用错?色拉的蛋黄应该都是熟的吧?
林沂如不得不去观察他们每个人吃每道菜时的表情,生怕他们不好意思说,可现在,已经是最后一道了,盘中没有剩余,他们的眉头,也一如既往地松散着,连一丝细微的停顿都没有。
难道,是下午她做菜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变故?
“这顿晚饭,吃得好安静哦。”她实在有些沉不住气了。
“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吃?”
“没有。”
三个人,同时异口同声地回答。
紧接着,莫名的尴尬气氛又再度迅速覆盖了餐桌上的一切。
如果不是因为食物,又会是什么呢?
林沂如觉得为难,何礼仁请她来吃饭,本意是希望打破这样的沉闷,却为何因此而变得越发沉重了呢?
她的食物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这让她第一次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林老师,谢谢你,不夸张地说,这是我吃过最好的晚餐,没有之一。”
何礼仁恰到好处地开了口,说完这句,他立刻转向一旁的何浚甫。
“是不是,浚甫?”
“我有点累,可不可回房去休息?”
何浚甫忽然站了起来,眼睛依旧盯着面前空****的餐具。
“我,陪你上去。”
雨洁也站了起来。
“不用了,你陪陪林老师,我有点不舒服。”
说完,便放下餐巾,离席而去。
浚甫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
“他怎么了?”
只有雨洁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然后,困惑不已地走到何礼仁的身边,问道。
何礼仁不得不抬起头,这时,他发现,林沂如也一直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刚好不期而遇。
的确是发生了什么事。
林沂如立刻从他的眼里读到一种难以解释的不安。
仿佛,他心里有了一些疑问,又不知道该找谁去解答。
那些疑问和浚甫有关么?
林沂如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你也早点上楼去吧,时间不早了,我该送林老师回家了。”
“好。”
雨洁乖乖地走到林沂如身边,搂住了她的脖子,亲吻了她的脸。
嘴唇冰凉的触感让林沂如不禁打了个寒颤。
“谢谢,林老师。”
每当害羞的时候,她说话总是这样断断续续的。
“下次想吃什么,要提前告诉我哦。”
林沂如笑容可掬地把她额前的刘海捋到一边,漂亮的额头立刻就露了出来,一松手,又瞬间被刘海遮盖住了。
直到雨洁也上了楼,何礼仁才彻底放松了下来。
“那就麻烦你了。”
她站起身来对他说。
他知道她在用恬淡的语气暗示他,该做的都做了,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然而,此时此刻,他心底的疑惑远不止一顿失败的晚餐那么简单。
这顿饭,何浚甫吃得相当防备。
他也许知道小黑屋里的秘道,故意假装不知。倘若真是如此,就意味着这里面隐藏着一个秘密,而且,很可能是一个他永远都无法知道、更无法掌握的秘密。
何礼仁没有料到,一顿原本为了修复亲情的家宴,会演变成更大的隔膜。
但是有一点,他已然清晰,这个家里,的确发生了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变化,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林沂如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支开了老周。
劳斯莱斯车厢里的气氛,因为只剩下他们两个而显得不那么闭塞了。
她第一次有机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而不必尊重司机的礼仪,坐到后面去,这样的旅途,让人感觉轻松多了。
她觉得何礼仁有话想对她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起头。
下山的路上,她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只要他不说,她绝对不问,但是,那种发自内心、毫无企图心的陪伴始终都在那里。
他所遭遇过的女人当中,还没有一个能与他有这样的心灵默契,他很珍惜这感觉,如果可以,他永远都不会想要去破坏它。但是今晚,在夜色阑珊行径的路程中,他预感到,有什么东西注定是要被改变的。
于是,到了十字路口,他忽然扭转了方向盘,把车子停在了路边,熄了火。她依旧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只是独自眺望山头落日未尽的夕阳。
足足准备了一下午的晚宴,转眼就不见了。
夜还未降临,就已经草草地结束了。
两人同时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失落。
这让他们清醒地领悟到一个事实——这顿晚宴的初衷并不单单是为了他们兄妹俩,同样,也是为了让他们能有更多在一起分享的时光,因为每天下课,一杯咖啡、几块饼干的光阴,实在太短暂了。
“有烟么?”他突然问。
“没有。”
他们俩都不抽烟,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那道光,没有了。”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说。
“什么光?”他很诧异。
“你曾经说,我骨子里有一种骄傲的贵族气,虽然,我从来没有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过,就好像,我喜欢烹饪,也只是因为那是一种精神寄托,没有它,我不知道该怎么活,而你…………”
她更深地从他的眼里望进去。
他没有逃避,虽然眼神有些恍惚,因为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但是,始终安定地承接着这样的注视。
“其实,你身上也有你所不知道的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他的语调有些醉醺醺,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最初的两杯红酒早该散去了,之后,他再也没有喝过,也许,是想起来要送她回家的缘故。
“你不觉得,自从你回来以后,这个家里就一直在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么?”
“老周变忙了,他以前经常跟我抱怨,做何家的司机,其实很无聊。陈太太和佣人们有事没事就缠着你,可以把里里外外鸡毛蒜皮的大小事反反复复说上好几遍,因为,只有你不会嫌她们烦。而你自己呢,最喜欢围着那两个孩子转,尤其是雨洁,你总是莫名其妙地打扰我们上课,尽管这看起来很不尊重我的工作,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期待你会冷不丁闯进来,说几个无厘头的笑话,让雨洁乐得无视我这个老师的存在,然后,彻底忘记还有上课这件事。”
“所以,我觉得,你是一道光。”
“一道突然照进大房子里、二十四小时都很有趣很温暖的光。”
“但是,今天晚上,你身上的光,突然没有了。”
他从未听过如此坦诚又如此动人的话,这让他一时间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何礼仁全神贯注的目光,让林沂如在夜色即将到来的这一刻,有了渴望留住夕阳的冲动。
“也许,是没电了吧。”
他想说句玩笑话,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她想要弄明白他今晚究竟是怎么了,可是,那些积累多年的情绪,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
“我可以做你的备用电池么?”
她第一次,对他无所顾忌地展露笑颜。
车窗外,夕阳已经西下,夜幕已经降临。
“你究竟想问什么?”
“你又在问自己什么呢?”
她敏锐地反问道。
“我的问题,你回答不了。”
他必须对她说实话,这是最起码的坦白,他们之间不需要任何谎言,也不需要任何媒介,想说,或者不想说,都可以拿出来讨论。
但是,她依然不想去问今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你对待浚甫和雨洁态度那样地不同?”
“很明显么?”
她坦率地点了点头。
“你和他之间,好像总隔着一层膜。”
“也许,是因为他太像他父亲的缘故。”
“他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何礼仁沉默了很久,她心想,这一定是个难题。
“一个戴着面具的善人。”
“很难理解的样子。”
“的确很难。但浚甫还是个孩子,他不该变得那么难以理解。”
“我觉得他对你,或是雨洁,都好得无可挑剔。”
“正因为无可挑剔,才会变得那么难以理解。”
他的感觉果然和她是一样的,只是,他们彼此的角色不同,立场不同,所以,不方便当着彼此的面说出来罢了。
“今天的确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勾起了一些过去的回忆,让我失去了方向,就好像,原本以为自己还是很熟悉路线的,却突然间,迷了路。”
那栋大房子,的确是一个随时可能让人迷路的地方。
“你不好奇,我和何屹峰是亲兄弟,为什么他继承了家业而我却没有?”
“你太高估我了,我也是个俗人,这个问题,早就问过老周了。”
“他怎么告诉你的?”
“老周说,何老先生在世的时候,本来是想让你们兄弟俩共同打理家族企业的,可惜你们俩从小就个性不合,后来,你选择出国当律师,之后便常年呆在国外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你父亲似乎对你感到很失望。”
“他的确对我很失望。”
“当初,你出国的时候,一定对他说了什么狠话。”
何礼仁笑了,她果然冰雪聪明。
“我对他说,我不是个做生意的料。”
“你父亲认为,这是一个为了避免遗产纷争最愚蠢的借口。”
“但我和何屹峰的确合不来,如果我留下,这场争夺战就在所难免,就因为我跟他性格不合,所以,我才决定避免这场纷争,否则……”
“否则,你们很可能会彻底反目,连最起码的兄弟也做不了了。”
“但是,现在的情形,和反目成仇其实也差不多,这和我的固执也不无关系,尤其是父亲过世后,他正式继承家业,除非必要,我们不会有任何多余的联系。只有雨洁十二岁那年,他打电话来恳求我回家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必须当面和我谈,可是,那时候我接了个大案,正要赶去香港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于是我答应他,有时间一定转机回家一趟。”
“结果,你还是没有回去。”
何礼仁点点头。
“后来我才从管家那里知道雨洁被退学的事,那是他最后一次主动跟我联系,从那以后,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
说到这里,他们彼此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刚才,你说到浚甫,你说他和他父亲很像,所以,你才会觉得和那孩子有隔膜?”
何礼仁立刻摇头。
“你不了解何浚甫,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个孩子。”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承认,我比较疼爱雨洁,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带那孩子走出那栋大房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雨洁从出生那一刻起,就被认定是这个家里的羞耻和负担,虽然他们从来不肯承认这个事实,一直以来都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照顾和最安全的保障,但是,在我眼里,她从未真正得到过他们的爱。在这样的家庭里,一个智力偏低无法正常学习的残障儿,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父母的关注的,尤其是,她还有一个智商超群从小就资质极佳的哥哥,所以,从小到大,浚甫受到的关注永远都比雨洁多,虽然表面上,好像雨洁才是那个备受宠爱的。”
“问题是,那些宠爱对雨洁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是后悔生了她,所以不得不以她的残障需要更专业的照顾作为借口,从而远离这个孩子,好让她的存在等同于不存在?还是,因为他们养得起她,所以根本不在乎她的人生会变成怎样,只需要用金钱为她精心打造一个完美的城堡,好让她变成一个终身囚禁在城堡里的公主。”
“无论雨洁如何努力,在这个家里,她都是一个永远不被需要的人,她以为自己被所有的人爱着,其实,却没有一个人在真正地爱着她。”
你,会像爱马小桔那样,来爱我么?
她想起了那天下午,她在太阳雨下对她说的那句话。
小小的哀伤又一次烟雾缭绕地将她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她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样。”
她忍不住打断了何礼仁,那些积郁在她心头很久很久的话,终于有机会对什么人说出来了,幸运的是,那个人,也是唯一懂得那女孩的人。
“雨洁是一个真正纯真、善良、又极度敏感的女孩,任何一句不经意的话,都可能让她陷入沉默的漩涡,但那并不是她的错,只是个性使然,她不是不愿意对你说话,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因为,没有人真正给过她表达自我的权利,然而,尽管如此,她仍然在时刻准备着为你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有时候,学会一个简单语句,她都会高兴好半天,一开始,我理解为那是她觉得自己的努力有了回报,后来才发现,她高兴,只是因为她得到了我的认可,是因为我真心觉得她很棒,所以,她才会那样高兴。”
“没错,她就是那样一个别无所求的孩子。”
他没想到,她可以这样读懂那小女孩的心。
“或许,她是没有浚甫所有的正常,但是,却有着浚甫所没有的一切。”
“浚甫所没有的?”
林沂如还是不太了解,何礼仁心目中的何浚甫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孩子。
“其实,浚甫小的时候和我也很亲,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彻底改变了我和那孩子的关系。”
“那是什么样的意外?”
“有一天,我和浚甫玩捉迷藏,我知道他喜欢躲在落地窗帘的后面,就到客厅里去找,刚好我父亲走进来,说想和我单独谈谈。那是我父亲第一次和我说起继承家业的事,虽然我不喜欢,也不好当面拒绝,便随口答应会慎重考虑这件事。当时,我不确定浚甫就躲在客厅里,但是,当我父亲说出那句话时,浚甫的眼睛忽然从客厅的壁炉后面闪现了出来。”
“你是说,他故意在偷听你们的谈话?”
“我想,一开始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在玩游戏,谁也没想到我父亲会突然出现。”
“是你父亲的那句话,改变了你们的关系?”
这个问题,他没有正面回答。
“我父亲突然告诉我,他心目中的最佳继承人,其实,从来就不是何屹峰。当时我很震惊,因为从小到大,他都是父亲最满意的一个孩子,无论是实力还是经验,他都具备了一个完美继承人所应该拥有的一切标准。”
“于是,我问父亲为什么?”
“他怎么说?”
“他只说了一句话。”
“他说,一切最完美的都是最不真实的。”
林沂如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个八岁的小男孩,他独自一人偷偷地躲在壁炉后面,好奇地窥探着爷爷和叔叔的一举一动,直到他听见了那句话,就此改变了一切——他终于明白,那个儿时最亲密的玩伴、在父母无暇顾及他时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的亲人,原来,是他的敌人。
“天黑了。”
引擎声惊醒了林沂如的思绪。
等到回过神时,劳斯莱斯已经进入了市区。
“要我送你到家门口么?”
他不确定,她是否愿意让他亲眼目睹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我不介意。”
经过了今晚,她觉得,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在他面前隐瞒的了。
“你见过雨洁跳舞么?”她忽然问道。
“她小时候就喜欢那样。”
“那时候,她手上也戴着蓝丝带么?”
何礼仁回头看了林沂如一眼,感觉她是在喃喃自语。
“也许,锁住她的不是那栋大房子,而是那条蓝丝带。”
劳斯莱斯蚂蚁般地在小区狭小的弄堂里移动。
“这里是老公房,路太窄。”
何礼仁坚持要送她到家门口。
“不行了,开不进去了,我必须在这里掉头,不然就退不出去了。”
“前面就是我家,我可以自己回去。”
她拿起皮包,准备开门下车,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她愣住了,他立刻下意识地松开:“这里的路灯太暗,要当心脚下。”
她笑了笑,感觉很多此一举。
“你以为我是第一次回家么?我在这里住了十二年了。”
他窘迫地低下头,她下了车,没有挥手,直接转身,往巷子深处走去,消失在不知道哪一道门与门的之间。
这就是她的生活么?
在如此简陋贫瘠的小房子里,过着与他有着天壤之别的日子。
十二年,她怎么能够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二年?是因为她的丈夫么?他到底有多爱她,以至于,她可以那样满足地把自己禁锢在这一扇扇窄小闭塞的铁栏杆里,毫无怨言。可是,她的那些美食,与这样的生活是多么地不一样啊。
原来,她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何礼仁边想边忍不住回头去看她的背影。
林沂如不小心踢翻了楼道里的一只垃圾袋。
隔夜的馊味刺鼻地向四周弥漫开来。
她回想起从何礼仁诧异的眼神里读到的,自己压抑了很久,终究都无法逃避的苦涩与孤独。那一刻,她有些后悔让他走进她的世界了。
他们的关系就应该停留在何家厨房的琉璃台上,两杯咖啡,几块饼干,仅此而已。
可是,他似乎断定她会是个有故事的人,总希望能更靠近一点,更了解一些,但是,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愿意。
那双眼睛分明是在对她说:“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这绝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富人因为不小心看到了朋友略显不堪的生活而引发的嫌弃。那眼神不仅一丝一毫都没有那样的嫌弃,反而爆发出一种坚定不移,本能地想要代替她为她眼下的人生提出质疑的反抗与猛击。
为什么,当他亲眼目睹失去美食光环后的她,除了无力抵抗虚度的光阴,没有任何与天赋匹配的人生希望时,他身上的那道光,就瞬间回来了呢?
他一眼就看出,她的人生一直都身陷于泥沼的最深处。
这样的现实,祝薇薇知道,老杜也知道,也许,就连女儿马小桔都会去想,妈妈为什么要紧紧依附着每天和爸爸争吵、连买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都必须放弃尊严无条件妥协、这样的生活不放?
而只有他,会这样无所顾忌地对她表现出这样的想法。
就因为他是个高高在上富人么?
在遇见他之前,她还从未对自己感到过任何的愤怒,甚至,从来不曾有过强烈的内心冲突。
可是,当她看见何礼仁眼里的那道光,那句话,她忽然间,愤怒到无法自已。
她厌恶这无时无刻不散播在楼梯间里的馊味,她厌恶渴望每天在厨房里创造顶级美食的自己,却每天带着同样具备这种天分的女儿楼上楼下地忍受着这样的气味。不仅仅如此,还有抽不尽的油烟、洗不尽的污渍、整夜无休的麻将声、母亲怒骂孩子的哭闹声、夫妻争吵打架的狂热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折磨着她压抑的灵魂,没有出口。
克制,变成了必须的习惯,忍耐,变成了麻木的呐喊,她究竟为何无法摆脱?到底是为什么?
林沂如呼吸急促地推开房门,一眼便看见小桔坐在餐桌旁,一边吃着苏打饼干一边写作业,饼干渣沥沥啦啦地掉在课本上。
“这么晚了还吃饼干?”她很不高兴地看着马小桔。
小桔停止咀嚼,抬起头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她立刻从女儿眼中读到了她不在这一天里所发生过的一切。
“你为什么不做饭给她吃?”她不能再克制,她没有办法不大吼出声。
“谁知道你会那么晚回来?我也一样饿着啊!”
马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让女儿挨饿就是为了惩罚她的晚归。
林沂如冲进那间破旧的小厨房,水槽里尽是速食垃圾,她打开水龙头,开到最大,失控地翻倒着锅碗瓢盆,呯呯嗙嗙发出暴怒的声响,她打开冰箱,里面除了发霉的面包和过期的牛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感到忍无可忍,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一秒钟都不行!她扯下围裙,冲到客厅里,拎起皮包,一把抓住女儿的手,猛然将她从餐桌边拽走,然后,一脚把门踢开。
马严这才意识到她不打算做饭了。
“你又想去哪儿?!”
林沂如头也不回。
他看见她迫不及待地逃离了那条深黑的小巷。
也许,这便是他迟迟不愿离开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想要在外面透透气,想一想今天下午发生的事,而是,在等她回头。
但是,这只是一个巧合,眼下,她又跑出来,绝不是为了他。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么?那小女孩就是她的女儿么?为什么这么晚还要带她出门,而且神色那么匆忙急躁?和丈夫吵架了么?还是,他丈夫无意间发现了他的车而误会了什么?
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夜里奔跑,于是,开着车远远地跟着。
马小桔觉得妈妈抓着她手腕的力道生疼生疼,可是,她只是微微蹙着眉,不敢说出口,她从未见过妈妈那么生气。
林沂如带着女儿到了町步小馆,幸好阿德的厨房里还有很多吃的,她用最快的速度为女儿做了一份火腿三明治,然后把冰箱里剩余的罗宋汤热了热。
“你男人究竟在搞什么?这么晚了不给孩子吃饭?”
阿德看着小桔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他是故意的。”
“你说什么?”阿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沂如不想再解释,她现在心里容纳不了任何和马严有关的事。
“还想不想吃点别的?”
“我吃饱了,谢谢阿德叔叔。”
小桔乖巧的样子让阿德心里更加憋得慌。
“还有冰淇淋球!”
“这么晚别让她吃冰的。”
林沂如及时阻止了他,阿德无奈,收拾了一下桌子转身离开,心想,她们母女俩应该有些私房话要说。
林沂如和马小桔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桔不确定她是否已经消气,时不时抬起小眼皮偷看她的脸。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弱弱地问她。
她依旧不说话。
“爸爸……他还没吃饭呢……”
林沂如还是不回答,独自呆呆地坐在那儿,小桔不再答腔。
“真对不起。”
她感觉自己稍稍平复了些。
“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
小桔默默地低下头去。
“我答应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要在一起。”
那孩子低垂的脸颊上,湿漉漉地滚下两行眼泪。
是她的承诺不经意触动了孩子的情绪么?
那经不起饿肚子的马小桔,就着饼干凑合一顿也不会哭的马小桔,不晓得为什么,当着妈妈的面,满腹委屈地抽泣起来。
“我是认真的,我对你发誓!”
林沂如走过去,蹲下身子,捧起小桔的脸蛋,为她擦去泪水。
“妈妈……”那孩子的声音从未如此怯弱。
“我很爱你。”
“我也是。”林沂如只感觉鼻梁一阵难忍的酸涩。
“我一直想跟你说……”
“如果,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你感到不幸,我宁可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马小桔一字一句,忍着不知所措的哽咽,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句话。
树林里的太阳雨,密密麻麻地下了起来。
她回头去寻找那件薄外套,想要帮女儿披上,又立刻恍然顿悟,她不是在那里,而是在这里。
由内而外的震惊,倏然瓦解了林沂如的愤怒,锥心刺骨的疼痛感毫无防备地穿透了她的心,她猛然将那孩子抱紧,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放开。
林沂如以小桔生病为由,跟何家请了一天的假。
昨晚,她睡在了小桔房里,隔日一大早,马严一声不吭地出门上班,桌上放了两份烧饼油条和一小锅现磨豆浆。
该不该领情,对她和小桔来说是个难题。
“要不,中午再吃吧。”
小桔觉得肚子不怎么饿,于是,她们决定去主题公园玩。
晌午时分,林沂如送小桔回家睡午觉。昨晚她也没睡好,但是,想单独为小桔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所以,必须赶去大卖场。
林沂如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于是,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个固定的老位子——劳斯莱斯果然一动不动地停在老地方。
驾驶座的车窗紧紧地关闭着,从外面看不到里面。
但是,她知道,坐在里面的不是老周。
她索性走上前去敲了敲驾驶座的玻璃窗。
窗户移下一条缝,从夹缝中向她望去的是何礼仁神采奕奕的眼睛。
“你来做什么?”
她似乎并不觉得很意外。
“来看看你。”
他显得比她还要坦然。
“小桔,还好吧。”
“她没什么。”
“你要出去么?”
明知故问。
“方便的话,带我去趟超市吧。”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他打开车门,让她进来。
“带你去是可以,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她心想,难道,是回到你家的厨房去喝咖啡么?
“买完了东西,陪我喝杯咖啡行么?”
“去哪儿喝呢?”
“哪儿都行。”他无所谓地对她笑笑。
这天下午,她发现自己的五感有些迟钝,怎么都挑不出最好的来。
该给小桔做点什么好呢?
最后,她选了两片鳕鱼和一些新鲜的巴西里叶。
“今晚做什么?”
他看她并没有满载而归,感到很好奇。
“麦年柠檬鳕鱼,柠檬家里刚好还有,所以不用买。”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笑。
这才是你应该的样子。
那道光,透过他的眼神对她说着这样的话语,她感觉自己在这样注视下,逐渐恢复了些许的能量。
超市隔壁就有一个咖啡馆,既不是星巴克也不是香绯缤,而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只有四个临街靠窗的情侣位,只提供简易的南洋咖啡。
“这里,有一种丝袜咖啡特别好喝。”
何礼仁为她点了一杯,她浅尝一口,的确口感丝滑,奶香独特。
“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
“我曾经在马来西亚住过一段时间,那里的路边,到处都是这种咖啡。”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在回避想要对他倾诉的那种欲望。
“网上查到的。”
她果然沉默,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林老师……林沂如……沂如……”
她抬起头来看他。他放下纸杯,两手交叉在胸前,身体微微往前倾,直到两肘落在桌面、离她很近的位置上:“现在,我和你,在街头的咖啡馆里这么面对面坐着,你觉得,我应该叫你什么才合适呢?”
“林沂如。”她果断清晰地回答他。
“好,林沂如,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人生里,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你是打定主意来听故事的么?”
“是的。”他的目光越发坚定了,不容置疑。
“尤其是,在我跟你说了何家那么多的过去和现在之后。”
“这算是等价交换么?”她故意讽刺他。
“你明知道不是的。”他毫不畏惧,依旧坦诚相待。
她开始默默地喝咖啡,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他耐心等待着,直到她把自己的那杯全部喝完,然后,伸手把他的那杯也拿到自己的面前来。
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婚姻,他是唯一的一个,所以,她实在不晓得应该从何开始:
“马严是我的初恋,当年中文系的高材生,我们外文系的梦中情人。我们俩,在大学里的这场恋爱谈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而今,要再细数那些细节,我实在没有这样的心情,我只能说,那些在言情小说和偶像剧里重复过无数遍的情节和桥段,在我们的身上,也成为过一段令人羡慕的佳话。”
“大三下半学期,我们在校外同居,过起了自以为很浪漫的俭朴生活,结果,临毕业前,我却不小心怀了孕,差一点被学校开除。孩子自然是要留下的,但是,遭到了我父母强烈的反对。马严不是本地人,他的父母都在外地,至于我的家境,其实还不错,父母的工作和收入都很稳定,尤其是父亲那些年积累了不少人脉和资源,手头也有相当的积蓄。毕业时,我父亲已经帮我安排好了去美国波士顿大学继续深造,可是,我却执意要和马严结婚。一开始,他们并不知道孩子的事,所以闹得很厉害,就连马严的父母也认为这样的决定太过草率,后来我才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认为马严和我并不相配。”
“我想,马严的父母是希望他毕业后能回老家去找工作,然后在那儿成家立业,而不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留在这个大城市里成为漂泊无根的那一族。这只能解释为,我们俩都被爱情冲昏了头,我义无反顾地拒绝了父亲的安排,不惜与他断绝关系,而立志要成为一个名利双收高产作家的马严,更是觉得老家绝无自己的用武之地。”
“于是,我们彼此信誓旦旦地承诺对方,要一辈子相守在一起,马严也当着我父母的面发誓,要给我最完美的幸福。”
“现在,他履行承诺,也成为一名作家了么?”
对男人来说,那未必不是一种理想。
“没有。”
何礼仁默默垂下眼帘。
“首先是婚后的置业成了大问题,我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好歹也得有个家。双方再三商议,由马严的父母出钱支付房子的首期,房贷则由我们夫妇俩共同负责慢慢偿还,如果说,父亲为我准备留学的资金算是一笔价值不菲的嫁妆的话,那么,最终也还是变成了产前产后、以及孩子哺乳时期的抚养费。”
“年轻,是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那时的我,从不知道,爱情并不能考验一个男人的责任心,能够让男人表现出自己最真实的那一面,其实,只有婚姻,但是,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却是一条很难再回头的人生路。”
“恋爱时,他身上那股文人雅士的倨傲,是女孩们眼中独特的男性魅力,他博采众长的学问是女孩们仰慕的人格品质,然而,婚后,这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味儿。”
“我从不知道,他是那样好高骛远眼高手低的一个人。工作对他来说,变得那么难以适应,他辗转了几家出版社都不满意,频繁地换工作以及不稳定的收入,让我常常没有安全感。他开始变得烦躁、易怒,经常怨声载道,婚姻生活的现实让他对我们的爱情和誓言越来越不满,又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没弄明白,结婚会让我们最终面对一种怎样的生活。直到女儿出世,马严也没有完成一本书,我曾经尝试去鼓励他,可是,他总是和我谈责任、义务与现实,仿佛,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我和我们的孩子,从最初的争论,演变到随时可能爆发的争吵,那时候我便知道,他恐怕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什么作家了。”
“既然谈到责任和义务,他总该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才行啊。”
“最后,他的确是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勉强在一家杂志社做了编务,其实,也就是干些杂务活儿。我一直觉得,当不了作家,成为编辑也不错,只要是他自己擅长的领域,做得开心就好,生活已然如此,不如欣然接受,然后一起努力去寻找一些新的目标与希望,更何况,每一行都有名利双收的可能,可是,他似乎并没有那样的念头,久而久之,我也不再和他探讨他的职业规划,因为,每次提到这个,他就暴怒不已,完全无法沟通下去。那时候,女儿已经出世了,我不希望她在一个整天吵吵闹闹的家庭中长大,所以,我选择了忍耐与沉默。”
“一沉默,就是十二年。”
何礼仁的话说到了重点。
“我想,我和马严的婚姻,事实上,在女儿小桔出世之后就已经分道扬镳了,只是,我们彼此都没有意识到这点。迫于生活压力和马严无法改变的个性,我不得不早做准备,于是,在怀孕生子期间完成了专业上的进修课程,同时,也顺带兼职一些家教补贴家用。等到小桔满周岁,我便开始四处求职,能够进鹤桦双语,对我而言实在是很幸运的一件事,最重要的是,鹤桦的高薪收入改变了这个家的境况,最起码,每个月除了房贷之外可以有定期的存款,那么,至少小桔的学费就有了着落。所以,我很珍惜也很努力地一直做到现在。”
“这么说来,你的烹饪爱好还真是奢侈到了华而不实的地步。”
“真的是这样,所以,他才会不断地找我的麻烦,控制家里的经济。”
“但你还是戒不掉。”
“你说到了关键,这是一种瘾,而我,却怎么都戒不掉,没有它,我的生活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说到底,也是一种变相的移情。”
“那马严呢?这几年,他的人生就没有什么彻底的变化?”
“他后来又转职了好几家杂志社,现在,在都市早报当记者。”
“那是一家很有名的报纸么?”
“有名倒也谈不上,听说,销量一直都还不错。”
“哦。”
出国太久,何礼仁对现在的媒体已经太过陌生。
“你想说什么?”她感觉他还有话要说。
“你觉得我想说什么呢?”
“我觉得,你想说,辉煌的爱情与誓言,就这样被庸庸无碌的生活磨成了粉,你不觉得后悔么?”
“你真的后悔过么?”
“沉默了十二年,这个问题,也让我思考了十二年,至今,仍没有答案。”
“马严对女儿好么?”
“以前,小的时候,很好。”
林沂如的耳边再次回响起小桔在町步小馆里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女儿曾经不止一次问过我,爸爸是不是真的爱她,直到昨天,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样的婚姻对她造成了怎样无可挽回的影响。”
“坦白说,这十二年来,无论他怎么不满意我、不满意这个家,对女儿总还是不错的,但那种所谓的不错,是否只是他身为人父基本责任的使然而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父爱,我很难回答。至于现在,我想,他已经不想再压抑自己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已经不止一次,用他的言语和行为来向我和女儿控诉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他觉得,小桔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如果不是当年和我奉女成婚,他的人生,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所以,你的话并不确切,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如果磨成粉化成灰,随风而逝倒也罢了,问题在于,在马严的眼里,它变成了一个笑话,这个笑话埋葬了他身为男人的一切,并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越来越不堪忍受,以至于,他必须无时无刻不用自己的方式来宣泄对这场爱情的懊悔与不甘,否则,他便无法正常地生活下去。”
“那你呢?事到如今,这场爱情,对你而言最真实的感受又是什么呢?”
“如果说,马严失去的不过是男人的自尊和所谓的事业心,那么,我所失去的,却是整个世界。那里,有我年少时所有的梦想、爱情、快乐与自信,我为了爱而丢了自己,这是最不可原谅的错误,所以,注定要付出一辈子的代价。”
“这就是我逆来顺受了十二年的婚姻生活,只有在厨房里,在我乖巧可爱的女儿面前,看着那些缔造美味的食物,我才能隐约找到自己的位置,我不了解,这种狂热的、完全无法控制的嗜好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就好像,马严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越来越讨厌他的亲生女儿,总之,我们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所以,注定永远无法回头。”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你利用自己的软弱无能来逃避改变人生的一个借口。”
“说起来,就这么一句话,好像很简单就能打败我,可是,你做不到,因为你不是我。”
“我能不能做到,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自己一直在做。”
“我?”
“是的,就是你。”
何礼仁当着她的面打开桌上的购物袋,把她精心挑选的鳕鱼、巴西里叶以及各种香料一样一样陈列在她的面前。他这是在做什么?
只是为了证明给她看,其实,这十二年来,她从未放弃过自己么?
她的内心涌起一股强烈而又陌生的激动与澎湃,她一直害怕着那道光会借由这样**裸的对话而刺穿自己的灵魂,可是,眼下,他只是用了一个无需言语的举动,就让她无法遁逃,那么,接下来,他还会给她带来怎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