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沂如到医院才恍然意识到,雨洁并不是简单地入院治疗。
管家陈太太和女佣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在病房里,不让她见任何人。
她被何家彻底软禁了起来。
这一次的病发来得太突然,雨洁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明显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她不愿意再开口说话,医生们用尽了各种方法,至今仍找不出原因。
何礼仁不得不利用中午短暂的吃饭时间,以自己想亲自陪伴雨洁为由,支开了管家和佣人,为她们预订了一顿丰盛的午餐作为这些日子劳累、奔波、陪夜的犒赏。陈太太乐得带佣人去大吃一顿,想必,天天困在医院里伺候雨洁,也是烦闷透了的。
“你一定要看好时间,最晚十二点零五分,我们必须离开医院。”
“好,我会抓紧时间的。”
“你能不能就在门口等我?”
真到了单独见她的时候,林沂如反而有些紧张了。
何礼仁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上:
“我必须在门口帮你站岗,她们随时有可能回来。”
她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安心。
“东西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我有把握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林沂如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纸笔和手绘卡片,推门进了病房。
宽敞的特护病房里,除了白,还是白。
床头的花瓶已然插满了鲜花,却不见雨洁。
纱帘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生怕吓着她,于是,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帘内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疯狂过激的行为,她想着,她不会认不出她的声音,因此确信她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林沂如换了一只手拿海芋,然后,轻轻拉开帘子。
阳光随着帘子细碎的挪移声安然照进室内,病房的窗户向外开着,原本没有风动的窗帘因为陌生人无意间搅动了空气而掀起一块角,落到阳台外面去了。紧接着,她看见了那条蓝丝带,随意耷拉在老地方,顺着湖水蓝向上望去,是一把轮椅。
雨洁身穿病服,背对着她,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面向窗外、远处、阳光照不到的某个地方,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地泻在她窄小的肩胛上,只需稍稍扭转颈部,发丝就会滑到前胸或者背后去。
但是,她一动不动。
林沂如不知道是否可以靠近。
她隐约听见轮椅上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低语,然后,女孩独自哼唱了起来:
“Moonriver,widerthanamile…….”
是月亮河。
那暗哑的嗓音,让她想起了两个孩子在客厅里,一弹一唱的那些黄昏和夜晚。
“I'mcrossingyouinstylesomeday
Oh,dreammaker,youheartbreaker
Whereveryou'regoing,I'mgoingyourway……”
她停下来,不再继续往下唱了。
林沂如感到手心里愠愠地发烫,温热的泪水,没有征兆地在眼眶里聚起。
这时,雨洁忽然转动了轮椅,转过身来面对她。
她愕然一惊,泪水冷不丁当着她的面滑了下来。
她走上前去,在面对她的床前坐下,把海芋递给她。
“喜欢么?”
她点点头,瘦弱、苍白、而又宁静地望着她,然后,目光落到了她的便当盒上。
她放下那束花,伸手拿过便当盒,把盖子打开。
香蕉核桃玛芬。
她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嵌在蛋糕里的一小片核桃仁。
哦,热烘烘的,粉酥酥的。
“我没有你们家的那种果酱。”
她对她说。
她好像根本没有在听她说话,自顾自地,从便当盒里拿出一块玛芬放进嘴里。
林沂如凝神屏气地看着她的脸。
她慢慢咀嚼,然后,抬起头来,对她浅显地一笑。
她喜欢这味道,林沂如按耐不住内心的惊喜,转念,又想到了时间,宝贵的时间,她还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雨洁,你是在恨我么?”
她停了一下,嘴里含着玛芬,对她摇摇头,接着,又点了点头。
“是恨?还是不恨?”
她想了想,下颌很微弱地向下动了一动。
“为什么?”
她难以克制自己不去握住她的手。
她无法回答她,或者,不会说,或者,说不出口,又或者……
林沂如从口袋里拿出了手绘卡片,随意散开,摊置于在**。
雨洁不知所措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TELLMEPLEASE(请求你告诉我)”
她微微有些触动,那是她熟悉的游戏,只有她们之间才会玩的游戏。
于是,她盖上了便当盒,把它放下,下意识地滚动轮椅,直到床边。
雨洁看了好一会儿卡片,没有任何动作。
快到十二点了。林沂如情不自禁闭上双眼,让自己回到何家的书房里,那熟悉的、无人干扰的、只有她和她一起的世界里,想像那是一场漫长的考试,她们因为某个答不出的难题而僵持不下,耐心和等待因为天气太过炎热而变得烦闷、胶着起来,但是,总会有一个突破的机会,有时候是无意间的一个动作,或者,局促意外的声响,又或者,是偶然看见一张手绘卡片上的图案或词语所激发的灵感,只要一瞬,她就能想起来,就能接着继续下去……
她果然伸出一只手,不是系着蓝丝带的那一只——
IHATEYOU(我恨你)
纯白的床单上,摆出三张并列的卡片。
WHY(为什么)
她抽出一张来放在三张的中间。
YOUTHIEF(你是小偷)
ISTEALYOURTHINGS(我偷了你的东西)
YES(是的)
WHATTHINGS(什么东西)
MYPRESENT(我的礼物)
她赫然抬起脸来看她,两个女人的目光终于恍如隔世地交汇在了一起。
十二点零三分了,她怎么还不出来?
何礼仁不停地看手表,心脏从未跳得这么快。他脑海里闪过陈太太站在柜台上签单的背影,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头对那群女佣招手。从那家餐厅回到这里,步行再慢,十分钟足矣,眼下,她们随时可能从电梯里走出来,可是,林沂如却还在里面。
必须敲敲门提醒她。
正想着,雨洁特护病房的门,突然间被撞开。
他发现她脸色铁青。
“我正打算要……”
她全然不理会他的话,急冲冲与他擦肩而过,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情况很不对劲。
“林沂如——!”
他大叫一声,林沂如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楼梯间的门口。
何礼仁紧跟着撞开楼梯间的门,只听见一阵躁如猛兽的脚步声,急转直下,一路飞奔而去。
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
除了跟着她一路下去,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思考。
林沂如跑出病房大楼,直接冲上大马路,拦下一辆出租车。
何礼仁立刻转身奔向停车场,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快要停止了,那股压抑了很久直逼头颅的强烈预感瞬间就把他给击溃了。林沂如不顾一切的奔跑中,酝酿着一股浓烟滚滚的火药味,如同破土而出,即将引爆的炸药。那绝不是一般的愤怒,而是一种在受到强烈刺激之下,急需立刻点燃,把彼此都毁得粉身碎骨的愤怒!
她究竟要去哪里?去哪里引爆这样的愤怒?
出租车早已不见踪影了。
何礼仁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张男人的脸。
罗晋植律师事务所多少年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景象了。
何氏企业和媒体的关系向来不密切,低调处理家族的内外事务是掌权人何屹峰一贯的行事作风,只是,这次瑞士恒嘉企业的收购案动用了一些政府资源,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的人走漏了风声,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胖男人站在落地窗户前面,隔着窗帘的缝隙偷看楼下的人。
那是一栋老洋房改造而成的办公楼,当年,他把自己卖给何家的时候,唯一的条件就是把罗家的老房子还给他,那是他们罗家的祖业。何氏是第一个想到把三十几户挤在一栋老房子里的那些旧租界的洋楼分拆买下,改造成新式古董别墅的地产商,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市中心的那些闹中取静的好地段会疯涨成今天这样,对于何氏企业开给给每户的动迁置屋费,他们都觉得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毫不犹豫地坐收囊中,直到很多年以后,这些住户才弄明白那些洋楼有多么值钱,而自己沾沾自喜收下的那些钱有多么廉价。罗晋植的父母原是这栋洋楼的大房东,结果,不仅房子没了,卖房的钱也炒股输了个精光,父母二人下岗多年,若不是还有个当律师的儿子,日子恐怕早就过不下去了。
罗晋植能够进何氏,自然是掏空了本钱用尽了心机的,但是,最主要的,还是为了拿回这栋楼,他可不像他父母那么没有生意头脑,总之,就是咽不下那口气。起初没想到会得何屹峰那样的信任和赏识,他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向来都很清楚。罗晋植从小其貌不扬,一脸敦实的长相日后却变成了他驰骋法律界天生的武器,也许,这便是何屹峰看中他的原因,不惜用重金来培养他除外貌以外的一切技能,包括面对什么样的当事人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这些用昂贵成本堆积起来的细枝末节,一学一用一张弛,就是十五年,转眼,就到了耳鬓霜白的年纪。
罗晋植从不出错,也不可能出错,因为他矮小肥胖的肚子里,有着一般人所没有的胆量。尤其是当何屹峰全权委托他处理某件事的时候,他必须对他人展露那憨憨一笑的优势的时候,他就知道,何家的抽屉里,又将多一份永不开封的档案。
没想到,好事的记者会有那么多。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姓邓的麦秆狗腿子,《8周刊》老板手下的心腹。
对罗晋植来说,那家伙还不单单只是一个与何家势均力敌的大人物手下的狗腿子。他们之间的过节,从大学时代就开始了,至今尚未了断,只要他还在何氏企业当差,他还在那家该死的八卦周刊里头打混,他们就注定要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也只有《8周刊》的人,他不敢轻举妄动,其他的,一概不用放在眼里,当然,所谓的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是针对邓得年而言。邓得年在罗晋植的眼里就是个屁,问题在于,他老板信任他,就像何屹峰信任自己一样,否则,那个屁也不可能永远都那么走运地挖到独家,必定有一整个专业团队在帮他收罗各种眼线。
关键是他背后的那位大老板,在传媒界,他虽说还谈不上只手遮天,也绝对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就连何屹峰,偶尔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礼让他三分。照理说,今天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企业并购案和豪门八卦扯不上半点关系,邓得年难道是闲着无聊跑来凑数的么?
门外的有人传话进来,院子里的媒体人数越来越多,都在等瑞士那边的最新消息。
他正看着那群人,乌烟瘴气地围成几个圈,唧唧喳喳蠕动着嘴唇。他担心院子里的那几盆君子兰,不知会被这些二手烟熏成什么样。罗晋植看了看手表,两点整,差不多是时候了,正盘算着,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仅一声就被助理接起。
结局果然不出所料。
“罗律师!”
“我知道了,先放消息出去,说已经接到瑞士方面的电话,等一会儿再公布结果。”
“那些记者从一大早就站到现在,会不会……”
“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他们来说,都是可以炒作的消息,但是,对我们而言,结果只有一个,一旦公布,那些意料中的记者多半都会失去炒作的热情,所以,我要让过程更惊心动魄一些,告诉所有的人,不拖到截稿时间不许对外透露任何真实的消息,至于接下来这几个小时该做些什么,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我知道。”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回头,一直看着院子里的人。
邓得年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刚好看见他躲在窗帘后面的半侧脸,他立刻闪到一边去。
“给楼下的记者准备一些饮料和点心。”
“行政部的人都准备好了。”
他正打算从窗前退下,忽然,看见了那个女人的影子,急匆匆地从院外进来,他奇怪着院子里那么多人也没让她感觉半点惊讶,只顾着奋力拨开人群往里面去。
他这才想起来,今天也正是她最后的期限,于是,立刻从窗前退下,回到办公桌前,叫住了那位助理:“还有,楼下有位林小姐,你立刻派人下去带她上来见我,记住,别让她有任何机会和那些记者说话。”
“好,我这就去!”
她终究还是来了,女人就是女人,到哪儿都一样。
他悠然自得地点起刚才抽了一半的古巴雪茄,十拿九稳地靠进大班椅,在椅子上转了个圈。
“小姐,您是何氏企业的什么人?”
“您贵姓啊?找罗律师有什么事?”
“和恒嘉企业的并购案有关么?”
林沂如被记者围堵在律师事务所门口,进退两难。
“我不知道什么恒嘉企业。”
好不容易推开一波人,紧跟着事务所里面又涌出一群。
“那您究竟是何家的什么人?”
挡在她面前的是一个身穿浅灰色风衣的男人,个子很高,精瘦精瘦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竖着,一副不知道熬了几夜的狼狈样,死盯着她不放的眼底闪烁着刀刃般的光芒。
林沂如瞄了一眼他的胸牌,上面写着,《8周刊》邓得年。
“我是何家的家庭教师,不是何家什么人,麻烦你让一让好不好,我真的有要紧的事找罗律师。”
“各位记者,各位记者,大家辛苦了!”
一个貌似罗律师秘书的年轻人终于出现了,人群立刻调头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林沂如方才松了一口气。
“是不是瑞士方面有消息了?”
“谈判有什么新的进展?”
“有结果了么?”
林沂如只感觉眼前人影重重,耳膜都快要炸了。
“林小姐,麻烦你跟我走。”
就在这时,另一位身穿制服的保全人员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
“你是来接我的么?”
“动作快一点,趁他们还没有注意。”
林沂如立即在他的掩护下溜进了洋楼。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生怕有人跟上来似的又回头去看了一眼。
“今天何家有大事,平常不会有这么多媒体。”
她不再多问,心想,再大的事都比不上她将要去说的那件事,这里,还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才是那颗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
“你可得有心理准备,罗律师办公室门口还蹲着好几个人,不过他们都是何家的人,不会随便围着你问问题。”
话音未落,林沂如已经到了二楼的玄关上。
通向律师办公室的楼道两旁,果然坐满了等消息的人,但是,这些人和楼下的那些记者完全是两个样子,他们看上去很笃定很悠闲,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好像只是在消磨时间。
林沂如低头,小心翼翼地穿越他们一扫而过,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只觉自己原本冲动暴怒的身体在这种审视般的瞩目下变得越来越僵硬。
终于,门开了。
罗晋植听见背后的关门声,这才把大班椅转过来。
“很好,您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一个小时,想必您是想明白了。”
那个胖男人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横肉软绵绵自然挤兑到一起去的憨直,可是,她却觉得那一脸的褶子又卑贱又猥琐。
“我的确是想明白了。”
胖男人点点头,满意地对她笑着,打开抽屉拿出那份协议书,从上衣口袋里抽出自己的万宝龙金笔,放到她面前,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一丁点怀疑都没有,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绝不可能出任何差错。
可是,这一次,他真的错了。
林沂如很有耐心地看着他自信满满地完成这一系列的动作,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
“林小姐,请坐。”
就在这时,他忽然从她嘴角边揣摸到一丝陌生的冷笑,内心一沉。
林沂如没有坐下,而是直接低头打开皮包内侧的拉链,拿出那张支票,狠狠地拍在了协议书的扉页上。
万宝龙金笔灰溜溜地一路滚到地上去。
“我今天到这里来,不是为了签什么保密协议,而是为了要亲口告诉你我的决定。”
“我要正式起诉何浚甫,强奸未遂。”
胖男人手里的雪茄灰被那女人一字一句,刚毅而清晰的话语震落,在心底里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好,他终于不用再尊称她为您,这意味着他们之间一切不必要的窗户纸都在刹那间被捅破了。
“别说我没有警告过你,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对抗的是谁,你现在的这个决定,只会让你自取其辱!”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厉害的角色,眼见为实,直到现在,他才有低估了对她的判断的某种觉悟,打从第一眼见到这女人,他就知道她不简单,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看似容忍胆怯的身体里面,竟然也会隐藏着和他不相上下的惊人胆量!
“你执意不签,没问题,我倒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来和我对抗!”
“我!”
不顾一切闯进来的,是何礼仁!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确是何家的那个何礼仁。
“她的筹码,就是我。”
他直言不讳地对那个笑起来让人忍不住要作呕的胖男人大声说道。
顷刻间,办公室门缝里的闪光灯挤破头般地狂闪起来。
“你要跟何家打官司?那得花多少钱啊?”
阿德还没有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首先想到的就是最实际的问题。
“家教的费用不知道够不够。”
“那你不换厨房啦?”
这件事明显得不偿失,更何况是那样的背景和实力,完全没有胜算的可能。
林沂如看了看阿德,意思是想单独和何礼仁说话,于是,阿德便识趣地回厨房去了。
“你有证据?”
“有。”
阿德前脚刚走,他便直接开口问道。
“有多少?”
“不多。”
“那雨洁又跟你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你从医院出来时的反应会那么强烈,以至于义无反顾地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不能说,在尚未找到确凿的人证、物证之前,我不能告诉你。”
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无法揣测她眼下的思路。林沂如和雨洁在病房里的会面是这件事的最关键,当他们俩好不容易从一片混乱的记者和闪光灯中逃脱出来,坐在町步小馆里单独说话的时候,她却一口回绝了他。
“你不该擅自冒出来,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她脸上的表情从未如此担忧过,这让何礼仁感到更加难以理解。
“我在罗晋植的面前表明自己的态度,就是为了听你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也相信你能够给我一个足以让我信服的解释。”
“他不是别人,是你的侄子,你哥哥唯一的亲生儿子,何氏企业未来的接班人。”
她当着他的面,将这些关系一一澄清,目的是为了让他知难而退么?
“这些还需要你来对我说么?我只要理由,为什么是他?你凭什么那么确定那个人就是何浚甫?”
“我说了,现在不能告诉你。”
“如果你不肯告诉我,我就没有办法帮你你明不明白?”
她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町步小馆的门前,背对他,望向店外。
外面是她熟悉的市井小街,没有车水马龙,也没有绿茵豪宅,只有一群刚刚放学的孩子,嬉闹奔跑着穿过小街的巷子口,马小桔红扑扑的脸蛋飞快地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你是真的想要帮我,还是,想知道我手里的证据?”
何礼仁霎那间,无言以对。
原来,她是在怀疑他,就因为他也何家的人,就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告诉她,她究竟在自己心里有多么大的份量,这让他无端感到了愤怒。
林沂如感觉到背后那道原本充满了温暖的光,烧出了一股怒气,咄咄逼人地沉默着。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一跃而起和她大吵一架,也许,这样她心里还会好过一点,她不想他受到任何牵连,他为什么非要如此投入,为什么?
“除了证据,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重新面对他。
他不再轻易回答她任何问题,直到现在他才看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完全处于一个被动的局面。
“先不要说你能帮我,等你听完我说的这件事,你再决定要不要帮我,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他点点头,愤怒的火焰稍稍熄灭了些许。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个人未遂的原因,他究竟为什么会突然逃走。”
“那个细节,只发生在几秒之内,却好像是黑暗里最深刻的火光,烙印般地折磨着我的身心,让我无法不去想这件意外背后所隐藏的真相。请你务必原谅我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你这个细节,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是真的被吓到了,不为自己遭遇了暴行,而只是,为了这个细节。”
“在黑暗里,我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过程都是肢体上的接触。他是一个老手,不妨说得再明白一点,他是个惯犯。他身上有一种难以克制的欲望,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时间来读懂他的肢体语言,但是,有些感觉很真实,怎么都忘不了。”
“这个男人的欲望里并没有多少情色的成分,我的意思是,他并不是想要单单满足自己的性欲那么简单。性,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一个对他来说极其简单的过程。”
“他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爆发力,就好像压抑了很久的火山,要么不喷发,一旦喷发,就是颠覆性的毁灭。他的动作极其粗暴,内在又似乎很沉稳,好像一团阴火,随时准备着被点燃,但是,那个燃点是有条件的,例如,必须在一个小黑屋里面,或者,独独针对某一个人,我说不出那种感觉来,总之,是完全预谋好了的,好像,我才是那个入侵者。”
“他享受的不是性,而是施暴的过程。从暴力、到反抗、到侵占、到侮辱、到满足的全过程,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虐待,他需要这种精神虐待的快感远胜于肉体。”
何礼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暴风雨过后,陷入沉淀状态的那双大眼睛,说到关键词语,她的瞳孔便会犹如呼吸一般地扩张和收缩。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那么短的时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竟然会有这么多的感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或许,正因为视觉被剥夺了,其他感官才变得特别敏锐。”
“他的动作熟练而迅速,让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好像,他认定我会默认这些行为,并且听命于他的摆布,所以,对我的反抗他根本不予理会。被扔到**的时候,我有一阵子失去了知觉,那时候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醒来时才发现他下体已经**,打算要开始行动,那时候他并没有压制我,我的暂时昏迷可能让他误解了我不再反抗的动机,当我惊醒过来时,我立刻就从**跳起来,这让他有些出乎意外,但是他的反应实在太快了,几乎在我弹跳的同时就把我压倒了。”
“一个惊慌失措偷偷溜进别人家中企图犯罪的人,不可能会在黑暗中如此精准,如此敏捷,那时候,我就断定他一定是大房子里的某个人。我什么都看不见,可我知道他是谁,他会是谁呢?我的身体在激烈对抗的同时,脑子里也同样轮番旋转着这样的念头,这让我感到越来越害怕,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细节救了我。”
“可能,是在他压制我双手的时候发现的,也可能他刚才就觉察到有什么不对,而必须再次确认。”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明显感觉到他整个身体不动了,停止了,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他用膝盖顶住了我的腿,不让我乱动,一只手抓住我两个手腕扳到我头顶上方,我只觉得腋下的肌肉被扯得又酸又疼,我想,那应该是他的右手,他腾出了一只手,顺着我的左手手臂一路探到了我的左手手腕上,我能感觉他的手指反复仔细地检查、摸索了一遍,然后,突然被我吓到似地惊醒了,整个人从我身上弹开。”
何礼仁的脸犹如被太阳下的闪电突然击中,顿时变了色。
她早料到他会和她一样明白那个细节背后的意义,尤其是,他也有一个刚好能与之匹配的小黑屋的秘密,所以,她不想告诉他,那对他,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就是这个细节,让我瞬间意识到,他要侵犯的对象并不是我,或者说,那个细节让他突然醒悟过来他完全搞错了对象,那时候大房子里空无一人,我一直觉得那天下午的气氛很古怪,没有人想到我会折返回来找雨洁,然后误打误撞地进了那间小黑屋,这的的确确是一个意外的巧合。”
“幸亏你回来找她。”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嗓音频频抖动。
“那个人,要强奸的不是你,而是何雨洁。”
他感到喉咙里无比干燥,微微蠕动的嘴唇早已失去知觉。
是雨洁的蓝丝带,他发现她手腕上没有丝带,所以,慌忙逃走了。
雨洁常年被关在大房子里,几乎足不出户,根本没见过多少外人,而这个人,很明显知道她身上有条刻不离身的蓝丝带,所以,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何家的人。
“现在,你能了解我当时的心情了么?了解我为什么必须要见雨洁,必须知道究竟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因为,那一刻,是她救了我,是她救了我你明白么?”
林沂如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跌坐到他面前,捂住自己的脸。
“跟着,罗律师就出现了,雨洁也被带走了,你记不记得当时我就问过他,何浚甫人在哪里?”
“你已经怀疑那个人是何浚甫了?”
“那一刻,恐怕只是胡乱冒出的直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那孩子的脸。接着,就是验伤、支票、保密协议书,搞得我晕头转向,整个人陷入一片混乱,完全理不清头绪,尤其是,面对你义无反顾的正义感,誓不罢休的那股子坚持,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这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收下那张支票,因为当时,只有她知道这件事不单纯,可是,这关系到雨洁、关系到他、甚至何家所有的人,所以,她害怕了,退缩了,不得不逼自己去息事宁人,独自承受一切有关事件背后的谜团。
“这么看来,罗晋植的话并不可信。一路上我不停地打电话给何屹峰,总是自动转到语音信箱,当时,我就觉得很不对劲,我到家没多久,还没搞清楚状况,罗晋植就及时赶到了,这未免也太快了一点,最重要的是,他口口声声地强调,是全权委托。”
“全权委托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绝对是一件只能对内不能对外的大事。”
“当时,我真的对自己说,既然收了支票,那就等于是默认了律师的决定,最好尽快把保密协议签了,这件事就算彻底结束了,我以后也不会跟你们何家有任何瓜葛。可是,一回到家里,一旦冷静下来,我怎么都无法摆脱那个细节给我带来的冲击和震撼,于是,我开始想,一个人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去梳理思路,包括在何家这两个月与他们相处的所有细节,足足想了七天七夜,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漫长的折磨。真相究竟如何,对我个人来说也许根本就不重要,但是,却极有可能影响雨洁的一生!坦白说,我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就算我告诉你,我手里确实握有证据,就算我今天冲昏了头,跑去和罗律师摊牌,以你们何家的背景和实力,这场官司的胜算也几乎为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追查真相,我真的没有,因为真相可能远比我们想像得还要可怕,我不能不顾及你的感受,除非,我能得到你的支持和帮助,否则,我宁可自取其辱,再回头去接受罗律师的条件,把这件事永远地埋在我心里。”
林沂如无比真切的肺腑之言,让何礼仁彻底陷入了沉默的深渊。
“曾经那么自信地以为,逃避的人,是你,所以,我可以不顾一切,而今,却发现,懦弱的,始终是我。”
他所说的懦弱,指的是什么?
是他们之间闭口不谈的感情,还是蓝丝带背后的秘密?
他果然是要退缩了。
午夜时分,她意外地看到这条短信,竟也没有任何责怪他的意思,反倒涌起一阵怜惜来。对他坦白一切,其实是把自己的压力转嫁到了他的身上,他坚持要她这么做,因为他从不对她隐瞒,所以,他也无法忍受她的谎言。
可是,他不懂,那些隐瞒和谎言只是因为她太过在乎,不忍心让他与那个家之间的裂隙深处,再多一道难以弥补的伤痕,毕竟,他姓何,他叫何礼仁,他与那栋可怕的大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秘密,都有着千丝万缕密不可分割的血脉之系。
如果就这样,各自逃回各自的位置,继续好好生活,全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全当看见的都是被彼此不理性的情感所惊扰的层层幻觉。
只要认定是幻觉,就有涣散而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