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颠覆(2)

字体:16+-

也许,他是可以做到的,假以时日,但是,她却做不到。

她的人生已经因他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直至此刻,那份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亲手用沙土去掩埋的情感,就这样无能为力地**出了它原本应有的相貌。

也许,他连飞机票都定好了,明天就回美国去了。

恐怕,这辈子再见不到了。

这样的切割,对他来说,也会疼痛么?

她感到很悲哀,却也因为这样的悲哀,而对自己感到庆幸。

原来,真的是爱了,真的是爱着。

仅此而已,也算是庆幸了。

就在林沂如看着何礼仁的短信,难以入眠之时,何宅里的这顿晚餐,也已从九点吃到了十二点。

大房子里就只有他们叔侄二人。

餐桌又空又长,孤零零地摆着厨房里随便做出来的五菜一汤。不知道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和厨师说想吃中餐,又或者谁也没说,是厨师自己偷了懒。

两人好像都没什么胃口,吃得懒懒散散,磨磨蹭蹭。

九点到十二点,碗里的米粒都变硬了。

自从雨洁住进了霍医生的疗养院,何浚甫就搬到他父母的顶层公寓里去了。事实上,那不是什么搬家。何浚甫那天晚上就没有回来,之后,也杳无音讯,直到第五天,何屹峰发了一条短信给他,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浚甫暂时和我们住一阵子,家里就麻烦你了,谢谢”,然后,就回到了语音信箱。当日,何屹峰没有接他的电话,那么现在,他也不必主动和他有任何联系,这是他们兄弟之间一贯的默契。他依旧还是那个外人,只能单向与他对话,这算是他上次在电话里故意挑衅他的报复么?他们究竟是不是亲兄弟?又或者曾几何时,称得上是真正的亲兄弟?

但是没想到,就在他给林沂如发完那条短信之后没多久,大约晚上八点多,何浚甫就进了何宅的大门。

他依旧穿着平常的衣服,神色也依旧缄默、淡然。

“你去看过雨洁了么?”

他看见何礼仁独自坐在客厅里,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屏幕,便开口问道。

这本是他想好了再见面时要问的第一个问题,却被他抢先了一步。

“前几天才去过,看上去,还不错。”

“霍医生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他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话,而是紧盯着他直视自己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

像是有备而来的样子,虽然先开口的人是他,但态度很明显是在等待应对,对于他想要问什么,他似乎很有把握的样子,完全没有当日急于想要从餐桌前撤离的局促。他是真的那么坦**,还是有人给了他坦**的权利?

“好像还得住一阵子。”

“哦。”

他随口应着,在他身边坐下。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终于可以轮到他问了。

“他们晚上有应酬,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很无聊,就回家里看看。”

他还是喜欢把父母称作“他们”,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

现在,他已经可以确定,他在林沂如晚宴上的古怪行为绝对和他误闯了小黑屋有关,至于,是不是因为他无意间发现了秘道,还是无法揣度。

林沂如说黑暗里的那个人就是他。

而那个人要强奸的是何雨洁。

他们是亲兄妹,这可能么?

如果那晚,他真是因为他发现了秘道而显得特别反常,那么他只是在他面前假装不知道有那条秘道,如果他的确骗了他,那林沂如的断言就很可能是真的。

他闭上眼,轻甩了一下脑袋,想要打消这胡思乱想的念头。

林沂如所说的至关重要的那个细节,一如当初折磨她一般,也阴魂附体地纠缠了他好几天。可是,当他真正面对他的时候,却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相信眼前这个心不在焉吃着饭的资优生,会是那个通过秘道进入黑暗深处对林沂如施暴的强奸犯。

所以,他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还记得上次我不小心被关进二楼那间客房里的事么?”

“记得啊,就是你和雨洁玩捉迷藏那天。”

他慢条斯理地从瓦罐里盛了一碗汤,放在嘴边吹了吹,呡了一小口,似乎还是太烫,便放下碗来,用汤勺搅凉。

“我觉得那间客房的装修很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

“你没进去看过么?”

“没有。”

“我记得你有钥匙,是你开的门。”

“其实我也不知道钥匙放在哪里,我听见你的叫声,知道你被关在里面了,就跑到书房里胡乱打开抽屉找,谁知道就被我找到了,我还以为那把钥匙打不开的呢。”

他终于开始喝汤,一口接一口,依旧慢慢地品。

“我想起来了,那天,你好像还问我什么秘道来着。”

他暗自一惊,还不确定是否要再提起这件事,他没想好怎么说,他反倒过来问他。他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正不动声色地向他逼近,胸口闷闷热热地,很不舒服。

“那房间里真有一条秘道,一直通到地下酒窖的后门。”

“真的假的?”

他很惊讶。

当日,阴影中,那半侧脸的恐惧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地一闪而过。

“真的,我下去过,可是,上来就发现门被锁上了,到底是谁把我关在里面的?真太奇怪了……”

他故意试探他的反应,并且没有去看他的脸。

“搞不好是雨洁的恶作剧也不一定。”

他当着他的面,无所顾忌地微笑。

“雨洁不会做这种事吧。”

他手里的筷子不小心滑了下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都是汗。

压迫感已经迫在眉睫,就快要从头顶上方砰地一声砸下来了。

“这很难说,玩的时候她总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

对话再这么继续下去,他只会感觉越来越憋闷,越来越难受。

“要我说,那间屋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改造成影音室吧,我音响都定好了,下个礼拜就能送来。”

“好像不行。”

只有这四个字,淡淡的语气**出一丝当日的躁郁。

“为什么不行?”

“他们说那间屋子不能动。”

又是“他们”。

“吃完饭,带我去看看那个秘道吧,我有点好奇。”

那时候,时钟刚好敲过十二点。

他心想,林沂如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就在她收到他短信之后的午夜时分,他会和何浚甫一起,再度踏进那间小黑屋里去。

马严在上班的路上,想起了昨晚,林沂如失眠的事。

这些年,无论夫妻俩怎么吵,怎么冷战,她顶多也是搬到女儿的房间去睡,整夜辗转反侧,还未从有过。或者,她一直都觉得他并不关心她,事实是,就算她睡在女儿房里,马严半夜里还是会推门进去看看,只要见她们母女俩相拥安睡,他倒也安了心。

但是昨夜,她既没有去女儿房间,也没有在他们的卧室里睡着,一个人翻来覆去到午夜,起来看了一会儿手机,然后继续睡,直到他第二天起床准备上班时,他都能感觉到她整晚都没有闭眼,就算强迫自己闭上,也是在和毫无睡意的意志作斗争。

兴许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能有什么大事呢?他实在想不出来。

关于装修厨房那件事,他已经很久没提了,主要也是因为她也没再提过,若真提起,他还是会固执己见,少不了又是一顿吵,所以,暑假里他总是刻意躲着她,也不干涉她出去赚外快,只想着,等到开学了,日子恢复正常了,她也忙了,自然就会忘记的。

马严走出巷子,过了马路,看见阿德拎着水桶从町步小馆里出来,正预备洒水。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阿德一见他便愣住,他立刻掉头,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了起来。

马严在公车站旁买了一份烧饼油条和冰豆浆,路过报摊时,听见小贩的吆喝,这年头已经很少能听见小贩当街叫卖了,尤其是在报摊上,他低头暼了一眼,看不到昨天的《都市早报》,估计已经卖完了。

马严从来不看自己社里的报纸,虽说销量是不错,也不过是集团体系下的一份小报,而且,还是国营控股,但求混混日子,不指望什么大发展。马严在报社一呆就是八年,用过去老同事的话说,抗战都胜利好几回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每次碰到旧同事聚会,他们总是老生常谈,一开始他也这个那个地说两句,例如,女儿还小工作稳定最重要,老婆也还赚得动,自己便可以贪图工作清闲写写书之类的托辞。可是,报业和出版圈加起来也就那么大,这么多年过去,他压根就没写出一部像样的作品,时间久了,再熟练的托辞都会变得不可信,别人的耳膜生出了茧子,就懒得再搭理他,再后来,那样的聚会他索性也不再参加了。

单位里有不少人在背后说他的闲话。

林沂如产后第一年复工就找到一门好工作,这只能说是她的运气好,工资比他高也不能证明这个家就得听她的。不过,家里大部分支出都由他老婆承担这也是事实,但是,他始终都掌握着全家的经济大权,这点他们都不知道,也没必要让他们知道。

不过,闲话说多了,不小心传到他耳朵里,还是会感觉很不舒服,毕竟,他也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很要面子的男人。所以,到了这把年纪,能少应酬就少应酬,能不喝酒就不喝酒,喝多了,随随便便都能套出一两句真话来,在文化圈里,最忌讳的就是说真心话。

前阵子单位里来了个年轻的女实习生,长得白白净净,倒有几分当年林沂如大学时的模样,那时候,什么都美好,谁和谁都没有半点私心,也不懂什么叫贪念,抱着相亲相爱和黄粱美梦就能开开心心地过完每一天。那女孩和林沂如的秉性截然不同,骨子里细软,从不争强好胜,很会撒娇,很会依赖身边比她强大的男人,并且从心底里仰慕他。只是,他没想到,单位里上上下下,从领导到基层,到处都能碰到对她百般呵护的中年男子,有些还是条件不错的单身汉,那女孩,却偏偏恋上了他。

他自然不会愚蠢到和那小姑娘有染,顶多只能算是精神出轨。

一段再刻骨铭心的爱情,也不过是几年的光景,一旦结了婚,过了日子,就变成了尘土和流沙。

对马严来说,爱情是一个侵略者,掠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年华,至今都无法修复,所以他不可能为了中年男人的那点虚荣心再踏进这样的陷阱。他知道自己很自私,可是,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从来就是,要怪就怪当初懵懂无知的爱情。

现如今,爱情也早就没有了,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没有了。

但是,一对哪怕没有感情的夫妻,真要求安稳地过日子,总能找到一个自圆其说的方法。他自觉对林沂如不是没了感情,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下去。尤其是女儿马小桔总像个小跟屁虫似地围着她母亲转,从来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父亲,如果失去了女儿的崇拜,那么,为人父的这个身份,就等于是形同虚设。

女实习生不告而别,的确让他失魂落魄了好一阵子。

小姑娘终究是被他伤了心,于是,他也会独自一人在夏日里游**,一次又一次地路过他们下班时常去的商场,他明知道买东西只是她的借口,目的只是为了下班后能单独和他在一起,消磨些许时间。

马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孤立了。

他越来越厌烦,甚至仇恨林沂如日益强大的忍耐力,只因不管她如何容忍、迁就,那都不是爱。而小桔这孩子,到底还是遗传了林沂如多一些,有时候连说话的表情都跟她母亲一模一样,每每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爱她不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爱,说到底,她终究还是自己的女儿。

想着想着,已经出了地铁,这一路的拥堵委实让人倦怠,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走进报社大楼,马严冷不丁一个激灵,酷暑已过,虽然外面的日头还是很大,也不至于要把空调开得那么低,他一边打喷嚏一边从包里拿出薄外套披在身上。放眼望去,电梯门口站着几个隔壁办公室的女同事,窃窃私语得不亦乐乎,一见到他走过来,就同时闭了嘴。他本想等下一班电梯,一看手表,差几分钟就迟到了,只能硬着头皮跟她们挤在一起。

“你说是不是有问题?”

“这里头问题大了。”

门一关,那几个八婆的话匣子就又开了。

他早料到她们不会就此罢休,只得继续假寐。

“何家都是些什么人呐?她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

“听说那孩子好像还未成年。”

“我看多半是被那家庭教师勾引的。”

“这年头,什么人都有,为了捞点钱,什么事干不出来啊。”

“豪门也有豪门的麻烦,想必这种事情他们也是见了多了。”

“可不是。”

“你们有没有见过那女的?听说是我们隔壁办公室一个男记者的老婆,在鹤桦教了好几年了,还是个特级教师呢。”

听到这里,马严的眼睛才不知不觉睁开来。

“能到何家去做家庭教师,不管是不是代课,都得有两把刷子才行。”

“这倒是。”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昨晚的头条新闻呐,换做我,说什么都没脸来上班了。”

躲在背后的女人突然间提高了音量,好像一枚银针,冷不防刺穿了他的左耳。

马严的思绪彻底被惊厥了。

一出电梯,马严便兀自拐进楼梯间,急匆匆跑到三楼的阅览室,搜索昨天的《都市早报》。

头版头条赫然写着:

“女教师怒闯何氏律师楼,状告何氏企业独子何浚甫强奸未遂。”

版面绘影绘色地描述了那天在罗晋植律师事务所里发生的冲突。

配图是一张当事人被记者围攻时拍下的照片,她用手臂挡住了自己的脸,只能看见下半部。

那张照片让马严心头一阵惊悸,无论是嘴角还是下颚的弧度,都很像林沂如。

有人进来了,他立刻将报纸的首页撕下来揉成一团塞进外套口袋。

“还好你在这里!”

是同事小柳,幸好来了个自己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柳的脸色很难看。

“你赶紧回家去把这件事弄弄清楚,这两天不要来上班了。”

“都知道了?”

“还用说么,办公室里都快炸了锅了,就等着你来自投罗网,还不赶紧走,我帮你请假去。”

“谁说那个女人就是我的老婆?”

“那天去律师楼蹲点等并购案消息的是邱勤那臭小子,他亲眼看见你老婆冲进律师楼里大吵大闹,你说你有多倒霉。”

马严眼前一黑,刹那间感觉大脑严重缺氧。

亲眼目睹的人竟然会是他在单位里唯一的一个死对头,他终于开始明白昨天夜里,林沂如为什么会辗转难眠,原来,她背着他,安放了一颗地雷,并且在浑然不知所觉中,独自引爆了它,以至于,连带到他的人生也即将毁于一旦。

出了町步小馆不过两条马路的功夫,她就断定那个人在跟踪她。

浅灰色的风衣,头戴鸭舌帽,身材精瘦精瘦,两条腿像一双筷子般迅捷地漂移。

帽檐压得太低了,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沂如的脚步一快再快,只觉得小腿抽筋似地酸胀,到了校门口,那个人才失去了踪影。

林沂如走进校园里,感觉气氛异常。

空气里有股什么东西被腐蚀了的气味,遮蔽了操场两边绿化带里满满的花香。

每年的这个时节,她总受不了学校里刺鼻的香气,从各处移植来的进口盆栽也常常因水土不服而夭折,教务处却依旧持续不断地繁殖,加上生物教研组的支持,那两片绿化带就成为了他们的免费试验田。

就在昨天,她还被花粉熏得有点过敏,可是今天,就被更古怪的气味给取代了。

林沂如独自穿越大操场,往自己所在的教学楼办公室走去。操场上,高中部的男生们在晨练,看见她一路走来,便不约而同让开了一条道,不是暂时下场聚集在篮球架下等她走过,就是故意把篮球运到离她很远的地方。她这才意识到,那被腐蚀的东西不是花香,而是校园里,那一双双唯恐躲避不及的眼睛。

只有短短几日,她的人生就已经开始要天翻地覆了么?她不敢相信,也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可是,这一切,竟然会来得这么快,快得令人完全措手不及。

走廊的尽头就是办公室,她的手指揉捏着腰间、皮包上的那颗金属扣,默默预测自己即将面对的状况。她试图不去看身边与她陆续擦肩而过的人,也不去听学校广播里正在说些什么,只是,全力以赴、集中精神,准备迎接办公室里的一切。

然而,当她真正踏进去的时候,办公室里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年级组长一个人,端坐在她的办公桌前,凝眉肃穆地看着手里那几份隔夜的报纸。

她大约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当时,现场一片混乱,若不是何礼仁及时抓住她突破重围,她早就被媒体的闪光灯和口水淹没了。

难道,还是头版头条?她按耐不住地心慌。

那么《都市早报》呢?马严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呢?

就在她呆若木鸡地站在办公室门口试图理清头绪时,年级组长沉重的嗓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从今天开始,你的课由秦老师代替,我想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她被动地抬起头,看见年级组长那张暗暗隐藏着无奈与惋惜的脸,没有接话。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之,你先上去给领导们一个交代,一切还得看上面的意思。”

组长的语气有些硬不下去,自从进了高中部,他就一直很关照她,从未想到会面临今天这样的局面,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你是受害者,理应争取你的权益,既然如此,该承受的必定要承受,该担当的也务必要担当。”

你好自为之。

这是组长的最后一句话,虽然,他没能说出口。

但是,林沂如却感觉肩头的重负赫然轻松了许多。

出了校门,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

家里还有另一场风暴在等着她,虽然早晚都要面对,但现在,她还是想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歇一歇。

回町步小馆去么?

算了,这时候不要去连累一个不想干的人。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临街的那个南洋咖啡馆。

那是她唯一一次,和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推心置腹的地方。

那天下午,那个男人身上的光,是那样地明媚鲜活,他是真的义无反顾地想要照亮自己,完全不在乎他们之间悬殊的身份和背景。

此生,怕是再也遇不到一个像他那样的人了。

她想独个儿品茗一番失去他的寂寞,转念又想,不曾得到过的东西,也就谈不上什么失去,这样的缅怀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自怜自艾。

于是,她打算掉头离开,不经意地,从店铺玻璃的镜子里又看见了那个精瘦精瘦的男人,就站在离她两步之遥的身后,全神贯注地偷窥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她猛然一个转身,笔直冲到他跟前去。

那家伙略微被吓到,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林小姐,你不记得我了,那天在律师事务所门口,是我拦着你不放的。”

林沂如仔细打量他鸭舌帽下的那张脸。

刀刃般的光芒。她终于想起来了。

“你是《8周刊》的那个记者。”

“我姓邓,叫邓得年。”

“我记得你胸牌上的名字,你一路跟我到这里,到底想要做什么?”

“你被鹤桦开除了是么?”

“你怎么知道?”

邓得年的嘴角鄙夷不屑地歪了歪,显然不是针对眼前的林沂如。

“我跟何家的人打过交道,而且,还不止一次。”

“别告诉我,你跟了我一天,是为了当我的保镖。”

“大张旗鼓地跟何家对着干,等于是把自己小命当球踢,我可没你那么傻。”

他是在故意警告她么?

林沂如心里掠过一丝寒意。

“我们能不能进去坐下来好好说话?”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你打定主意要跟何家对着干,恐怕,也只有我能助你一臂之力,有我做你的后盾,这场官司,就算是输定了,何家也会因为我的介入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信不信,由你。”

邓得年说话的样子,让她想起一个人。

他信誓旦旦的口吻,让她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瘦骨如柴的男人,其实,和那一脸憨笑的胖子是同一类人,只是,彼此的立场不同而已。

“我只耽误你半个小时,我只要半个小时,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后悔。”

林沂如不再多说什么,失去何礼仁,已经意味着她失去了一切可能的保护,如果他可以成为挑战何家的筹码,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抓住。

“先说说学校里的事,他们是什么态度?”

邓得年只点了两杯咖啡,既没有拿出纸笔,也没打算录音。

“何屹峰是鹤桦的大股东,我没有第二个选择,要么撤诉,要么被开除。”

“我真希望你不是一时糊涂。”

这句话,他说得很重,林沂如猜不透他曾经和何家有过怎样的正面交锋。

“我这辈子恐怕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我知道你手里有证据,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即便你有再多的证据,请再好的律师,要打赢这场官司也几乎不太可能。”

“究竟值不值得这么做,我劝你最好再慎重考虑一下。”

“你不是说你会帮我么?”

他笑了笑:“那是另外一码事,我得先搞清楚你的个人动机,才能决定要不要帮你这个忙,如果只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这种豪门八卦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价值,我也不必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他倒很坦率,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机,让林沂如反倒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多出了几份信任。

“你刚才问我值不值得,如果我告诉你,不管值得还是不值得,这件事,都不是为我自己而做的,你会相信么?”

“只要你有足够的证据和理由,为什么不信?”

“问题就在于,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这关系到一个无辜女孩今后的命运。”

“我知道,你指的是何屹峰那个智障的小女儿。”

林沂如无比惊愕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知道?”

“不好意思,我刚才没说,就是怕你知道我用了一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不愿意再跟我说话。”

“那天你也跟踪了我!”

她忽然间反应过来。

“确切地说,是跟踪了你和何屹峰的弟弟,看得出,你们俩的关系不一般。”

“你一路跟我们到了町步小馆,然后躲在角落里偷听我们的谈话?”

《8周刊》就是狗仔队,这是他的工作,邓得年觉得林沂如有些反应过头。

“我想,我得把话再说得明白一点。”

“我很了解那个胖子,就目前媒体报道的情况而言,对何家来说还没有造成太大的威胁,如果你现在反悔,那张支票和保密协议估计还会是你的。但是,如果你执意要告何浚甫,结果恐怕会比你想像得更糟。”

“我知道,一旦走出那个校门,没有任何一所学校还会再聘用我,但是我不在乎。”

“你想得未免也太简单了。”

“要彻底毁掉一个人,对他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不相信。”

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量,可以如此平静淡然地说出这四个字。

“你最好相信。”

邓得年的语气异常严肃。

两人因此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不过是一个代课老师,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要用鸡蛋去碰石头?不惜拿自己的清白、名誉去做赌注,你究竟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公平,还有真相。”

邓得年的心头微微一震,这两个简单的词语,从眼前这个近乎四面楚歌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竟然会有着如此坚若磐石的力量。

“好吧,我承认,你打动了我。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你刚才说,这一切不是为了你自己,那么,你所谓的公平和真相,是为了拯救何家的那个小女孩么?”

“是的。”

“因为可怜她?”

林沂如沉默不语,眼前浮现起何家客厅里,初遇时的那枝洁白动人的海芋。

“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没有一种面具,比完美更恐怖,没有一种邪恶,比爱更凌虐。”

他被她的话语彻底震慑住了。

“我从不可怜那个孩子,或许,她的智力有所残缺,但是,她的灵魂比谁都纯洁,为了保护这份纯洁,我愿意承担所有的代价。”

面前的陌生男子,尖锐锋芒的眼底里,终于溢出了由内而外被她瞬间折服的光华。

她知道那是一个和罗晋植不相上下的狠角色,也只有这样的狠角色才能助她一臂之力,协助她对抗未来即将面对的一切。

黄昏。

她终于回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巷深处。

回家的路上,她的手机一直在响,那上面有她的父母,有祝薇薇和老杜,还有无数她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

但是,她一个也不想接。

正当她打算关闭手机的时候,出现了家里的电话号码。

小桔咿咿呀呀的哭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马严要把她送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

女儿从未如此无助地哭喊她的名字,恳求她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恳求她赶紧回来不要让外婆把她接走。从昨晚到现在,一整天的坚强,在马小桔的面前,就这样毫无缚鸡之力地崩塌了。她叫女儿不要哭,偏偏自己却早已泪流满面。马严已经知道了一切,他不打算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而是直接夺走了她最重要的依靠。

他纯粹想要报复她,报复她对自己的隐瞒,报复她因为这件事而让他在外面蒙受了颜面尽失尊严扫地的耻辱。

如果,他对她已经如此仇恨,那么,离开那个家的人也应该是她而不是马小桔。

事到如今,她不会再逃避任何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自己丈夫。

屋里一片昏暗。

她打开玄关的灯,只见马严独自一人坐在餐桌前,正对着房门的位置上。

她不知道他究竟坐了多久,只知道,他一直坐在这里看着那扇门,等着她回来。

林沂如不想再跟他说话。

他送走女儿的行为,代替了一切他想要对她说的话,所以,她不必再听一遍。于是,她直接走进卧室,拿出旅行箱,打开衣橱,整理自己需要的东西。她听见厨房里传来接二连三的破碎声,先是那些锅碗瓢盆,接着,是冰箱、微波炉、烤面包机,一切属于她的东西,他都要消灭,狠狠地,全部消灭掉。等到外面安静下来了,她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少顷,丈夫急促的脚步声便忍无可忍地闯了进来:

“你是不是就这么打算一句话也不说了?”

“你把小桔都送走了,还想让我说什么。”

“你以为我想送走她么?你想让她亲眼看到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就把她接回来。”

她咬紧牙根。

“报纸上写都是真的么?”

“是真的。”

“你被那小子强奸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告他?”

“我不想解释这件事……”

“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

“我说了,我不想解释!”

话音刚落,迎面就是一个耳光,扇得她眼冒金星。

“你他妈还当不当我是你的丈夫?”

她知道他会动手,一定会,因为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整整十二年。

“这就我的丈夫,当我在外面受尽侮辱和委屈的时候,再给我一个巴掌让我知道他就是我的丈夫!”

她不想崩溃,但是,又不得不让自己崩溃,否则,她便没有力气再走出这个家门。

“我不想解释,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说,而是因为你不愿意听!你在乎的是什么,你自己最清楚,好在你已经告诉我,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既然都是我一人的错,对不起这个家、让你和女儿受牵连的也是我,那么,该走的就应该是我而不是马小桔。”

说完,她便一把拎起皮箱推开他向外走去。

“你想去哪儿?”

他有些被她吓到,忍不住冲过去抓住她的手。

“这件事,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如果你还想过安稳的好日子,最好放我走。”

他的手果然立刻就放开了,脸上依旧还惊慌意乱着。

然而,她需要的,也只是他的一个本能的动作,便可以真正心如止水地离开这个家了。

下了楼梯,她一路狂奔,仿佛,这样便可以逃离这小巷深处永无止尽的黑暗。

她无法停止这样的奔跑,从那一扇扇腐朽斑驳的木格窗户下面忽闪而过,一路上踢翻了无数臭气熏天的垃圾袋,她越过了儿童乐园的秋千,撞倒了整排的自行车,然后,她看见了远处的灯光,微弱地照射在小巷和大马路交接的洞口上,于是,她更猛烈地加快步伐,恨不得变成一只迎光扑火的飞蛾,一路冲出洞口去。

尽头,那就是一切的尽头,也可能是唯一的开始。

如果……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脑海里模糊的文字,终于连成了一句。

就在这时,洞口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她听见拉杆箱的轮子被硬生生滚断溜走的爆裂声,灯光越来越明亮,人影越来越清晰,直到,她看见了那道熟悉的光。

他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就在这时,她终于从黑暗里脱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