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6日。
关于“何浚甫强奸未遂案”的跟踪报道,《8周刊》以大篇幅刊登了何氏企业与家族的一些历史内幕,其中包括何屹峰夫妇与他们的长子何浚甫之间的关系,而最引发争议和轰动效应的,是文章里第一次出现了何雨洁的名字。
雨洁的身份首度被曝光,这意味着,案件的真相一发不可收拾。
何氏企业开始疯狂收购市面上的《8周刊》。
邓得年用了不少笔墨详细描述了何屹峰夫妇和何浚甫是如何“宠爱与呵护”何雨洁的,表面上是赞美,实际上,字里行间无处不隐藏着她其实是一个被豪门幽禁的特殊家庭成员,所谓的特殊即来自于她与生俱来的缺陷。
这一期的《8周刊》铺货不到四个小时,就被何氏企业的人全部回收,但是,网络的散播速度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快。林沂如在新浪微博里找到了那篇文章的链接,当时的转贴已经不下百万,文中唯一没有提到的是何礼仁。邓得年意在保护他们俩,却不知,这一明显的举动,会引起何家上下所有人的猜疑,既然连何雨洁都有办法挖出来,没理由只字不提何礼仁,这明摆着是在暗示他和林沂如的关系不一般。
既然豪门内幕已经被揭开,那么,就算他不写,也总有人会刨出来。
关于邓得年的事,林沂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何礼仁。
就在他们从老周那里回来的当天夜里。
何礼仁把她送到酒店,下车前,他忽然对她说,今晚不想回去了。
那一瞬,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思维都因此而停摆了。
这不对,时间、地点都不对。
你还是回去吧。
她只能这么说。
我没有想要做什么,只是,不想回到那栋房子里去。
今晚,他在请求她的陪伴,无论那是一种怎样的陪伴,对彼此而言,都可能会成为一种新的负担。
他站在门口迟迟无法挪动脚步,就好像被什么人抽空了力气,就好像那栋沉睡在他内心深处的城堡,在听完那男孩的叙述之后,轰地一声,坍成了一片废墟,在废墟面前,他既无立身之处也无歇息之所,于是,只好向别人求助。
林沂如从不怀疑他是一个冷静的人,但是,她更了解,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何礼仁坚持要亲自去证实,必然是心存那桩“性侵案”也许是一场误会或者纯属讹诈这类的侥幸。那是他的亲人,维护他,是他的本能,哪怕他再怎么压抑,终究还是会暗箭难防般地折磨着他心底最柔弱的底线,时不时地提醒他,不面对,不等于不存在。
这一切,不用他说,她也都懂。
于是,她无法拒绝,尤其是今晚。
回到房间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显得特别疲倦,洗完澡,独自一人窝在沙发里喝了点酒,看似为了催眠,神情却多少泄漏了一点浇愁的意味。
林沂如把枕头和毯子放在他身边,便回房睡觉去了。
关门时,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把门锁上。
午夜时分,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到他进了房间,掀开被子躺在了她的身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她听见他的呼吸声,缓慢而又深沉地在无光的夜里起伏。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他的光了。也许,他需要一根火柴,而不至于在黑夜里迷了路。
事实上,他一直都醒着,却以为她已经睡了,他不想打扰她,更不希望她为他做什么,他只想靠近她一点,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而今,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真相的边界,看着那座城堡和城堡里的人。
他们在黑夜里像幽灵一样点着灯,从里面窥伺他,就像他站在外面偷看他们一样,又孤独又戒备,他从未有过如此荒芜的感觉,他清楚地知道身旁的女人对自己有多么重要,可是,她不是那城堡里的人,也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真相,让他不断地质疑自己的身份,他究竟从哪儿来?今后,又要往哪儿去。这些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没有人可以左右,就连他自己,也茫然了。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她轻轻地转向了他,然后,从背后将他抱紧。
他的身体竟然因此而战栗,那样的亲密是只有在小的时候,母亲哄他入睡时,才有过的安全,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和她缠绕在腰间的重叠在一起,就这样,他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光,那充满了母性温柔的,可以瞬间将炽热融化成绵长与平淡的暖光。
那么悄无声息,又那样纯粹干净。
她什么都不想说,只想这么抱着他,仅此而已。
对他而言,那是安慰,也是爱。
他始终渴望的,也只有这样的爱。
于是,他闭上眼,就这样和她一起,相拥而睡,直到天亮。
次日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林沂如把手轻轻地放在他躺过的地方,床单上还留有他的体温,枕头上,还残留着洗发水的味道。后来,到底是谁抱着谁?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十二年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深这么香,甚至,连片刻的梦境都没有。
下楼吃过早饭,林沂如回到房间给邓得年发短信:
有新的线索。
我去找你,还是你来找我?
面对他的回复,她犹豫不决。
我还在何雨洁的医院里蹲着,你来方便么?
你见到雨洁了?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有关她的事?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不需要知道。
这倒像是他的风格,林沂如心想。
还是外面见吧。
邓得年随后发来一个陌生的地址,约她一个小时后见面。
眼前,这个精瘦精瘦的男人,又回到了蓬头垢面,满眼血丝的模样。
是不是所有的狗仔都这么邋遢?
林沂如对这样的“职业装备”感到不可理解。
“你和何雨洁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邓得年直言不讳的口吻让林沂如大概可以猜到,他调查的速度已经纳入了主线。
“我低估了你的本事。”
她没想到他会从何雨洁这里入手。
“这谈不上什么本事,我盯何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和何家的人也有过节么?”
邓得年乐了。
“我跟何家的人没半点牵扯,不过是和帮他们干活的人是死对头。”
“不会是罗晋植吧?”
“你猜得一点不错。”
说起那个胖男人,他乐得嘴都歪了,可见,和罗晋植斗法对他而言是一种极为享受的人生乐趣。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大学同学。”
“你也是学法律的?”
“学了一阵子,实在没意思,本来是要考中文系或者戏文系的,既然读了,总得混到毕业不是?罗晋植是个高材生,有一阵子我们还挺要好的,他在功课上帮了我不少忙,但是,我始终都不太喜欢他,他其实也不乐意跟我在一起。”
“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各得所需呗,我需要他帮我混个文凭,他需要通过我的关系进入何氏企业。”
林沂如一脸震惊地望着他的脸。
“我的父亲是罗晋植的前任,因为输了一场官司,就被何屹峰给踢出局了。”
“罗晋植真的就没有输过一场官司?”
“没有。所以他才会成为何家任职最久的律师。他和我父亲不同,我父亲过不了自己这关,所以,没办法把事情做到最绝,但是,罗晋植可以,我想,何屹峰看中的就是他没心没肺的那股子狠劲。所幸,我和我父亲也不同,如果今天是我坐在罗晋植的位置上,我是不会让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你是在暗示我,你会做得比他更绝么?”
“干嘛要暗示,我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要耍狠比坏,我能比他更狠更坏,但是,我骨子里还流着我父亲的血,那里面还有正义和良知。我曾经发过誓,一定要把我父亲在何家受过的耻辱加倍地讨回来,就算讨不回来,我也要让他们永远都不得安宁。”
“他们对你父亲做了什么?”
林沂如有些按耐不住,她不是没想过邓得年坚持要做她幕后黑手的动机里不排除有个人的成分,尤其是,见过冯毅之后。
邓得年略微被撩起来的冲动,瞬间就偃旗息鼓了。
“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你不是专程来听我说故事的吧。”
那口气,明显是觉得她有些越界了,于是,林沂如不再追问。
邓得年见她又不开口了,心里有些不爽快。
“如果,你的意思是彼此交换的话,我只能告诉你,自从被何氏解雇,我父亲这辈子都不能再做律师了,这样,可以了么?”
林沂如立刻摇头:“你完全误会了我,雨洁和我最后的谈话,我连何礼仁都没有说,更别说是你,你知道雨洁的状况,那些话是我无意中让她说出来的,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这些话将对她和她的家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利用她的无知来为自己谋清白。”
“关于雨洁的状况,依我看,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你在医院里蹲了那么久,用了各种办法,我相信,现在你已经比我更了解她了,所以,请不要逼我。”
“你放心,我不是这样的人,既然如此,就先说说你的线索好了。”
林沂如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前只有一杯喝干了的白开水,她点了一壶龙井,将何礼仁如何追踪到何浚甫的案底,他们又一起到了老周的家,并意外地邂逅了当年目击证人的事一字不漏地告诉了邓得年。
听完林沂如的叙述,邓得年半天没有说话,他一直坐在那里苦思冥想,试图将自己的线索和林沂如他们的连成一线,可是,从他一筹莫展的表情来看,还尚不能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
“动机,一切都在于他的动机,为什么会是雨洁,为什么一定要是她?就因为他喜欢雏女么?可是,那是他的亲妹妹啊,在我的调查里,没有任何线索证明何浚甫曾经虐待他的妹妹,他对雨洁无可挑剔,何家随便谁都能证明何浚甫这十几年来是如何照顾他妹妹的,他几乎是代替了他父母的责任,就凭这些,我们就必输无疑。”
“最关键是,雨洁是自愿的么?如果是自愿的,就不足以构成强奸罪。”
说到这里,邓得年发现林沂如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变得不再像刚才那么自信了。
难道说,雨洁和她最后的谈话中,她已经发现了这个最关键也最根本问题的真相,而那真相又恰恰是他们无法逾越的么?
不可能,他不相信会没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
“现在,该轮到我说了。”
邓得年稳健的语气立刻就把林沂如飘忽不定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你知道何雨洁当日病发的真正病因是什么么?”
“他们说是受到了惊吓,但是,何家的女管家说,雨洁患有歇斯底里症。”
“她罹患的不是普通的歇斯底里症,而是‘解离性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
“那是什么病?和普通的歇斯底里有什么不一样?”
“我问过精神科医生,事实上,解离性歇斯底里官能症有很多类型,多半是因为在某种意外事件的刺激下,让一个人的意识、记忆、情感、智能,甚至运动行为等原本可以正常整合的功能发生突然或者暂时性的改变,也可能导致这些功能的部分丧失。例如,心因性失忆、突然失去听觉、视觉、突然间的肢体瘫痪等等,其中,也包括仪式化行为。”
“例如,雨洁对蓝丝带的奇特反应。”
“没错。”
“而解读仪式化行为,恰恰就是解开病源的密码。”
“那病源是……”
“事件。”
“某种导致患者受到强烈刺激的意外事件。”
“那仪式化行为又是怎么形成的呢?”
“这个有点复杂,通常的歇斯底里症都是某种刺激源被深层压抑之后而导致生理机能的变异或者紊乱,但是解离性的歇斯底里症,有其特殊的解离状态。患者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状态,是因为她被压抑或者被剥夺的常常是她无法接受的精神内涵,她借由一种特殊的精神力量,将自己无法接受的那部分驱赶到潜意识里去,而再也无法为意识心灵所回忆起来,换句话说,这纯粹是一种主动的防御机制。”
“压抑,剥夺……无法接受的精神内涵……”
这些名词让林沂如觉得很混乱。
“我再说得简单一点好了,这种病人无法接受的精神内涵无非只有两种,一种是外在的恼人事件,另一种是内在的心理冲突,而我觉得,何雨洁很可能两者都有,前者是因,后者是果。”
直到这里,林沂如才略有顿悟,现在,她必须撇开何浚甫,仔细地想一想何雨洁。
“雨洁除了那条蓝丝带,一切行为看上去都很正常,所以,这条蓝丝带里一定隐藏着她被压抑或被剥夺的某种精神内涵,而她的歇斯底里突然爆发,恰恰就是那天,我在小黑屋里差点被侵犯的时候,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
她想起了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对她做的那个动作,就因为那个动作,让她断定何浚甫要强奸的人不是她而是何雨洁。
如果,她真的是自愿的,那么,那个动作背后,被深深埋葬在她潜意识记忆深处的,究竟又是一桩怎样令她不堪回首的意外呢?
那场意外剥夺了雨洁什么?又让她被迫压抑了什么?
“这就是你必须亲自去调查的事,我的资源有限,就连她真正的病因,也是从医院那些不知情的护士口中套出来的,我没有办法接触到她的主治医生,这件事,也只有何礼仁能帮你办到。”
也许,是时候去会一会那个年轻有为的霍医生了。
每天中午十一点到一点,是霍奇光休诊的时间。
妻子刚转来这里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去陪,连续好几个月,寸步不离,渐渐地就养成了习惯,再也改不了了。
她最喜欢他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祷告。
只有和上帝在一起时,她才显得特别安详宁静。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几个月,她要在这里度过,而情况较好的日子,她都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并且把他照顾得很好,所以,这几个月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们将近十年的的婚姻就是这样在“正常”与“非正常”之间平衡度过的,至今仍然相亲相爱,也正因为这是一种特殊的爱情,彼此也就特别珍惜。
近几年,妻子正常的日子越来越少,这是意料中的结果。
霍奇光也开始为自己日后的生活做打算,他相信,只要何雨洁还是他的专属病人,那么,他日后的生活必然是高枕无忧的,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妻子。
最近,他经常会梦见和妻子初相识的情景。
对他这样出身低微的孤儿来说,一见钟情是最要不得的,可是,她偏偏就是那样娴静美丽,而且和他一样,从小就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便住进了他的心里,一住,就是一辈子。
那女孩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所以,才立志要当精神科医生。
同学、室友、甚至老师,都这么劝过他,尤其,他那时才刚刚拿到奖学金。
所幸,他没有父母,不需要征求他们的同意才跟她结婚。
既然爱了,就要从一而终。
霍奇光不会去做他父母那样不负责任的人,他的信仰不允许他做任何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就算他们不能有孩子,就算她有朝一日会成为他终身的负担,他也愿意只守护她一个,就像他们终身侍奉上帝那样。
妻子毕业后坚持呆在国内,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给了霍奇光,让他去德国留学。头一回发病那年,妻子是有预感的,她告诉他最近开始有了幻听,那时候,霍奇光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匆匆回国时,再见妻子,她已经入院。若不是何氏夫妇的帮助,他根本没有办法再回去完成他的学业。
那日,在精神病院的楼道里,第一次遇见何雨洁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
一个年仅十二岁,美若天使般的小女孩。在学校上课时,突然发作,发疯般地撕碎了同桌女孩的衣服。霍奇光眼看着她在楼道里哭喊嚣叫,让所有的医生都束手无策。他建议先打镇静剂让她安静下来再说,但是,没有人敢这么做,因为,她是何屹峰的女儿。就在那孩子夺过医生口袋里的圆珠笔想要戳破自己腕动脉的时候,霍奇光一把抓住了她,把她按在**,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发现了她的秘密。
那个孩子的左手腕部位,有一圈如缎带般大小宽度的皮肤,呈现出明显未经夏日暴晒的纯白色泽,显然,那里一直有什么东西阻挡着太阳。
赶到医院接手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
那个胖男人自称是何氏企业的专属律师,名叫罗晋植。
罗晋植询问事发原因的时候,霍奇光也在场,当时他是唯一和那女孩有过接触的,于是,他提到了雨洁手腕上的特殊痕迹,这才找到了病发的症结——那位同桌的女孩,趁雨洁午睡的时候,偷走了她手腕上的蓝丝带。
蓝丝带重新回到何雨洁的手上,她便恢复了正常。
霍奇光也因此而成为了她的专属心理医生。
这一切多半和那个罗晋植有点关系,在陪伴妻子顺便治疗那个小女孩的过程中,他从未见过何氏夫妇。
霍奇光的责任是治疗何雨洁,找出她手腕上的那条蓝丝带所隐藏的心理问题。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蓝丝带在她手上,她就一切正常。三个月之后,他决定让何雨洁出院,但是,不建议马上回学校去,却没想到,最终还是退了学。把雨洁关在家里并不利于治疗她的歇斯底里症,但是,为了避免再发生同样的状况,何家坚持要这么做。这里头,必然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嫌疑,对于豪门家族来说,名誉是至关重要的,这点,他能够理解,关键在于,退学后的何雨洁的确再也没有发病,于是,有医生提出那或许只是一个偶然的假设,只有霍奇光一直坚持,蓝丝带是那女孩必须解决的症结,否则,她随时可能还会发作。
当何屹峰夫妇决定聘请他作为雨洁的主治医生时,妻子的病情已经逐渐稳定,他也要回美国继续求学,于是,便一口回绝了。事实上,他是想要回去办理退学手续的,妻子的情况已经没有办法再支撑他昂贵的学费。可是,当他回到美国时,却意外地发现,已经有人帮他支付了所有的费用,并且在学校附近为他安排了一间上等的公寓,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为了让他安心,何氏夫妇还特地把他的妻子转到了国内最好的疗养院,委托最好的医生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直到他顺利完成学业。
一年后,当他在毕业典礼上喜极而泣地和爱妻拥抱时,罗晋植才重又提起何氏夫妇有意聘请他回国的事。
那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份信任的份量有多重。
为了那个女孩,他们付出的已经足够多了,他无法再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他便有了自己的医院,也可以让妻子的后半生有了依靠。
对霍奇光而言,何氏夫妇不仅仅是他的贵人,更是他的恩人。
除了忠心耿耿地报恩,他没有任何其余的杂念,更不用说是背叛了。
这家医院,说到底也还是何氏的产业,但何氏夫妇从未干涉过医院的经营,他们培养了他这几年,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能力,更何况,现在他也已经把当初的一家私人诊所经营成了国内最好的精神疗养院,实在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
唯一让霍奇光深感遗憾的是,何雨洁这些年的病情一直都很稳定,几乎没有再发作过,所以,治疗始终都没能有任何突破性的进展,直到最近,那位女家庭教师引发的那场意外。
也许,这是一个解开谜团的好机会,这个机会,他已经足足等了四年。
不幸的是,雨洁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封闭,为了能走进她的内心,霍奇光用尽了各种办法,但是,毫无起色。
于是,他找到罗晋植,提出想要见一见那个家庭教师。
然而……
之后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自然不会相信《8周刊》的那些报道,他只相信自己的专业判断。
那个女教师的指控,明摆着是蓄意敲诈,但是,她既然能够利用雨洁,并导致她病发,那么,她手里一定握有他所不知道的,有关雨洁病源的细节。
他只想治好雨洁,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然而,罗晋植却告诉他,他是何家的人,所以,不能和那个人有任何接触。
“你是何家的人。”
霍奇光第一次意识到那已经成为一个公认的事实。
只要是何家的人,就必须首先明确自己的立场和位置,其次,才是治病。
这既是霍奇光身为雨洁主治医生的责任,也是义务。
所以,他不能见那个女人。
霍奇光陪妻子吃过午餐,回到办公室之前,给他的秘书打电话:
“她还在哪儿等着?”
“嗯,都快一个星期了,天天这样,怎么办呀?”
“你到底说清楚没有?”
“说过无数遍了,你不会见她,不管她等多久,你都不会见她。”
“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她说,要跟你谈谈蓝丝带的事。”
霍奇光本能地怔住了。
无论她想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来接近他,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
他再一次警告自己。
可是,那三个字,只有他知道那里面有着不为人知秘密的三个字,她怎么也会知道了呢?
林沂如没有拜托何礼仁去找霍奇光,而是自己每天跑到他的办公室去等。
何礼仁前天深夜里接到调查局大人物的电话。
大人物告诉他,有人想买通他下面的人,试图通过他们的渠道来控制屏蔽网络传播。何礼仁问大人物会如何处理,大人物告诉他,这类新闻不涉及任何政治事件,顶多只能算豪门丑闻,不归他们管。
“这事儿没完,这条路走不通,还有别的路,网络曝光不是开玩笑的事,你自己要小心。”
大人物告诫何礼仁的时候,林沂如就在他身边,虽然,听不见他的话,但也可以从何礼仁和他说话的神色中揣测到一些。
“你支持我查下去?”
她听见他直接问他。
“根据我的经验,这件事应该是另有内情,至于要不要继续查下去,得看你自己。”
何礼仁点点头,没有回答他的话,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自己去找雨洁的心理医生。”
“你确定他会见你么?”
那位名叫霍奇光的心理医生,连他都几乎不认识,所以,有点担心。
何雨洁被软禁在那所医院里,自从上次帮过林沂如之后,雨洁的病房门口多了两个保镖,他再没机会靠近半步,所以,雨洁那儿,他已经帮不上她的忙了,还不如抓紧时间找到可以帮他们检验取证那颗纽扣的人。
“我确定。”
她坚定不移地回答,于是,他们便开始分头行动。
何礼仁绝对不会想到林沂如采取的办法,就是每天从早到晚地坐在这里等。如果他说自己是何屹峰的弟弟,那么,霍奇光至少会出来跟他们打个照面,抓住机会,多少还能问出一二来。事实上,林沂如就是不想让他出现在这里。她和何礼仁的关系,迟早是要暴露的,但是,只要还有时间,她就必须保护他的身份,迄今为止,媒体还没有拍到任何一张他们俩在一起的照片,既然如此,能拖一天就是一天。
秘书小姐和霍奇光通完电话,回到座位上,发现那女人已经不见了,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林沂如并没有离开医院,而是站在从一区病房通向办公楼的另一个内部通道的入口处等着。她第一次偷偷跟踪霍奇光,纯属偶然。那日,她到医院的小卖部买午餐,刚好看见他走过。她以为他会去加护病房看雨洁,却没想到在一区病房处拐了弯。她不知道那里面住着一位怎样的病人,可以让那位霍医生每天中午腾出两个小时来陪伴他。
那一定是一个对他来说,比何雨洁还要重要的人。
林沂如已经厌倦了和霍奇光的秘书纠缠,她必须用自己的方法。
在那位秘书和霍奇光通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提前站在了这里,算算时间,顶多还有五分钟,他就会经过,从她左边的那个内部通道可以直接抵达他的办公室而不必经过前台,这就是无论她怎么等,都等不到与他碰面机会的秘诀。
霍奇光的身影果然出现在通道的最前面,正慢悠悠地向她迎面走来。
他们只有过一面之缘,他几乎不记得她的面孔,但是,她却每天看着他办公室门口的照片,早已熟悉了那张脸。
“霍医生!”
刚才还站在通道入口处的陌生女人,突然上前一步挡住了霍奇光的去路。
他打量眼前的女人,约莫感觉似曾相识。
她以为他会马上认出她来,所以,没敢再贸然开口,但是,他打量了很久,眉头慢慢地纠成一团。
“你是……??”
“我们见过面,在何家。”
是她!那个家庭教师!
秘书不是说她已经走了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你办公室门口等了好几天了,你的秘书实在很厉害,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
“你应该明白,是我不肯见你,更不可能和你单独交谈,所以,很抱歉,你还是白费了心机。”
他越过她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林沂如一路尾随,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
“霍医生,请留步,我必须跟你谈一谈!”
“你不知道什么叫医疗私隐么?请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他试图说得客气一点,但其实,听上去一点儿都不客气。
“何雨洁罹患的是‘解离性歇斯底里精神官能症’,我知道这种病发的原因是某件意外事件所引发的,而那条蓝丝带就是她的症结所在。”
霍奇光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立刻转回到他的面前。
“我见过雨洁,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家医院里,我们有过一次私密的交谈,否则我不会提出如此荒谬的告诉,你必须相信我!”
“这不可能,在我的医院里,你不可能进入她的病房,她更不可能对你说话。”
“我们的交谈并没有用语言来说。”
霍奇光蓦地抬起头来看她。
林沂如打开皮包掏出那些手绘卡片。
“你想做什么?”
霍奇光眉头深锁,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女人心急如焚手忙脚乱的狼狈样。
“等一下,一下就好。”
林沂如再也顾不得其他,直接跪在地上,把卡片散开,迅速地把当日,她和雨洁对话的英文词语排列出来。霍奇光被动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时候,通道里没有人走过,除了看她,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女人当真疯狂了么?
他无法确定,因为此时此刻,她身体里正燃烧着一团火苗,那火苗很快就要烧到他的身上来了。
别理她,跨过地上的纸片,头也不回地直行而去。
他暗暗对自己说。
可是,那双腿,竟如挂了千斤顶般地难以挪动。
“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喉结干涩无比地吐出几个字来。
“我和雨洁的游戏,是我教她玩的拼词游戏。”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词语。
“不明白,我看不懂。”
“PRENSENT!MYPRENSENT!那天她之所以会突然发病,是因为我偷了她的东西!”
她看见他眼底掠过一丝奇光,带着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过的那种惊奇的、突然间的发现。
难道,这女人也偷走了她的蓝丝带么?
霍奇光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再一次,近距离地查看地上的单词。
那里面,既没有蓝色,也没有丝带。
他再度抬起头来看她,那抹奇光已经不知不觉晕染出他其实也在寻找同一个答案的渴望。
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
她不容置疑地对自己说。
“我知道你有难处,我也知道你必须保护患者的隐私,我不会勉强你回答我的问题,只求你听我说完,听我说完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帮我,可以么?”
于是,她开始重新叙述那天她是怎么向雨洁提问的,每说完一个问题,她就用手指一下地上的拼词。
林沂如反复做了几次,霍奇光赫然领悟,地上的那些单词,正是何雨洁当时的回答。他竭尽全力都无法做到的事,这个女人,居然轻而易举就做到了,这简直叫人无法相信。
“她说你偷了她的礼物。”
林沂如点点头。
“到底是什么礼物?”
“我不能说。”
说到最关键处,她果然又纠结了起来,这让他的信任再度一落千丈,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又变得匪夷叵测了。
“如果你不说,我就肯定不会帮你,如果你说了,也许还有一丝机会。”
要赌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值得她赌一把么?
他也是何家的人么?是么?
就在林沂如犹豫不决的当口,霍奇光站起身,一个箭步跨过了地上的卡片。
“等一等!”
他停顿了一下,心想,她或许还需要片刻的挣扎,然后,才慢慢转过身去。
“我真的不能说,但是,我可以做给你看。”
于是,她对他做了一个动作。
那个动作,让霍奇光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在霎那间凝固,整个人如化石般封固在了楼道的中央。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一定要找出这件事的真相。”
她苦苦死守在他办公室门前,不惜冒险赌上这一把,不是为了她自己。
那是为了谁?为了那个和她无亲无故的小女孩么?
霍奇光不相信。
他不想让自己相信,刚才,那女人所说的一切,很可能是他同样努力寻找了四年都未能找出的真相。
女家庭教师的意外和他一直无法突破的治疗瓶颈,竟会在那几张小小的卡片上殊途同归?这可能么?
可是,那女人,还是在他心头锁上了一枚十字架。
他的手脚就这样被她牢牢地捆绑在了十字架上,完全动弹不得。
她的话到底有几成的可信度?他全无把握,也不能去问任何人。
可是,她今天的行为风险实在很大,她明知道,他随时可以拨通罗晋植的电话,而且丝毫算不上是出卖,保护患者的隐私完全在他的职业道德范围内,临危不惧的那个人是她。
临危不惧。
她当真是这样临危不惧。媒体已经把情况逼到了这番田地,她为什么还要那么执着?这不得不迫使霍奇光必须重新来衡量这件事的轻重。
敲诈,要的是钱。
可是这个女人,要的是真相。
也许是罗晋植开出的加码不够满足她。
霍奇光和罗晋植从来都是各司其职,避免私交过甚以免影响到彼此在何家的地位,但是,他多少也了解一些他办事的手法,尤其是在处理类似的事情上,何家从来不会吝啬多加几个零,所以,这种可能性很小。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拒绝了,才会让自己陷入此种境地?如果她竭尽全力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何雨洁,那么,蓝丝带背后的症结,就一定和何浚甫的强奸未遂案有关。
那个动作,那个动作分明就是…………
霍奇光握着茶杯的手又一次颤抖了起来,寒气一阵阵地从后背的脊梁骨里冒出来,他不得不放下杯子,闭上眼睛,冷静一下。
妻子空洞茫然的眼神浮现在他眼前。
不能再往前走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停留在这里。
要帮她么?
为什么一定要帮她,她到底是哪里打动了他?
是那双眼睛么?
那女人有一双很会蛊惑人的眼睛,不知不觉就会陷进去。
不行,他一定是被她蛊惑了,这绝对是一个陷阱。
他甩甩脑袋,感觉一片混乱。
可是……
灵光乍现的霎那间,霍奇光放下了手上的病例。
事实上,他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办法专心工作,脑海里始终缠绕着那女人的眼神、地上的卡片、断了线的英语单词、还有她最后的动作。
他一把推开桌上的文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拧开钢笔盖子。
一滴浓黑的墨汁不小心落到纸上,立刻化成了一团难看的污渍。
霍奇光握住钢笔,沉下心来,从头开始整理:
12岁第一次发病原因:被偷窃的蓝丝带。
16岁第二次发病原因:被偷窃的礼物
解离性歇斯底里症
解离症状——蓝丝带——不能被剥夺——剥夺——导致病发——症状——狂暴、有强烈攻击性和自残行为——被压抑的是——愤怒!!
仪式化行为——那个动作——允许被剥夺——但必须是特殊的人才可以??——形成意识层面的被动接受模式——被深层压抑的是?
思路在这里有了断层。
凭借他专业的知识,只能到这里。
但是,假如……假如一切是从这里开始的:
意外事件——强奸——被压抑的是——羞耻——被剥夺的是——纯洁——封锁在潜意识里——意识层面表现为——失忆转化——解离性歇斯底里症——解离症状——蓝丝带的仪式化行为——封锁记忆——直到被外界某种相关联或类似的事件再度唤醒——强奸未遂案……
霍奇光的笔迹在此处暂停了下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迷雾缭绕的密林里探险,清晰又模糊,即近又似远……
他继续往下写:
疑问——
这样的模式是如何植入并催化到何雨洁的潜意识里的?
意外?还是人为?
那个人,对她做了什么?
那个人,能否随时唤醒她解离症状背后的记忆??
那个人,是谁????????????????
他无法停止那些问号,几乎由不得自己的控制一路画了下去。
直到,填满了那张白纸。
钢笔如烧红的烙铁般被他扔到了一边。
我到底在做什么?
霍奇光不禁喃喃自语。
可是,那股力量来势汹汹,让他耳鸣盗汗,坐立不安,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平复这股力量,否则,也许,他会做出更超乎自己想像的事情来,而那样的冲动,会让他陷入史无前例的困境。
要怎样帮她才能不伤及自己,又可以得到他也想了解的答案呢?
霍奇光进退两难,前面根本就没有路。
但如果,仅仅只是回个头呢?
就停在这里,不往前走,但是,回头看一眼,看看四年前,他还没进入何家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许,还能帮那女人找到一些线索。
他立刻拿起桌上的电话:
“把何氏企业所有人的健康档案送到我这儿来。”
“那些档案,都在,都在您的电脑里啊。”
女秘书有点被他急躁的语气给吓着了,说起话来吞吞吐吐的。
“我要的是四年的档案。”
“四年前的?我这里没有啊。”
“没有就想办法去找啊!”
“您……您马上就要么?”
“对,马上,最好现在就给我拿来。”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没有事情可以难倒那个鬼灵精怪的小姑娘,她总有办法搞到他想要的资料,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希望这次,也不会。
霍奇光一边祷告一边把桌上的白纸揉成一团,丢进烟灰缸里,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直到,它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