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时,下起了倾盆大雨。
林沂如叫不到出租车,回到宾馆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
吃过晚饭,便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肠胃也颇觉不适,钻进被窝里时,身子已经开始发烫。
何礼仁在等检验报告,可能要通宵。
期间,他们通过电话,他问及有没有见到霍奇光,她回答得有点含糊,一来是她不知道霍奇光是否真的会帮她,二来也是热度一直在体内弥漫的缘故。
“你的声音听上去不对,是不是不舒服?”
“回来的路上淋了雨,没什么大碍。”
“注意保暖,我会尽快赶回来。”
她想说不用,可是,他已经把电话挂了。
怎么那么快就入秋了呢?
如果不是在冷雨中感觉到那么彻骨的凉意,林沂如还没有发现从家里带出来的衣服已经不够穿了。她走得时候连钥匙都没有带,所以,也从未想过再回去。可是现在,她不舍得花钱,尤其是想到日后需要争取小桔的抚养权,她得尽可能把钱留在自己身边。
还得赶紧找份工作才行。
混沌的脑海里流转着一些与案件无关的事,那些事并不比案件轻松多少,但却能让她感到片刻的安宁。
酒店的楼道里时不时地传来一些声响,沉睡间,她总会被这样那样的声音弄醒,但是,没有他的脚步,她不让自己睡得太昏沉,怕听不见他回来时的声音。
何礼仁回到酒店已是凌晨三点。
那颗纽扣上有何浚甫的指纹,证据确凿,却也极易推翻,这让他一筹莫展。
进门时,他听见一阵轻微的咳嗽,感觉她似乎病得不轻。
林沂如烧得很厉害,全身无力,厕所里蔓延着一股酸味,想必是吃过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何礼仁下楼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超市买药,添置一些急需的日用品,顺便买了一点鸡粥。在迷迷糊糊之间,他喂她吃完了药,又勉强灌了一点粥,然后,便又昏昏睡去。
何礼仁用一块冷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再用另一块温热的为她擦去脸上的汗。
她的脸红彤彤的,好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他把毛巾耷拉在脸盆边上,伸手轻抚了她滚烫的脸颊。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也流转起了一些和案件无关的事,比如,等到事情都结束了,他想要带她离开这里,离开那禁锢了她十二年的婚姻,离开这纷纷扰扰公正与不公正的一切,给她另一个世界。
她曾经说过,他们是两个国度的人。
那时候,他很想说,有些人身在不同的国度,心却始终在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会没有说呢?
直到现在,他才有些后悔起来。
这些无关紧要的念想让他感觉很平静,于是,他决定就这么抚摸着熟睡的她,再多想一会儿也好。
偏偏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何礼仁看也没看就随手关掉了。
过了一会儿,又震动了起来。
他不得不拿起来看一眼,上面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这时,他才发现她的手机里还有另外十五个未接来电,都是不同的陌生号码。
何礼仁预感到这些电话都是同一个人打过来的,仿佛是刻意不想让人发现,才不停地更换号码。他握住手机,走进浴室里,把门反锁。
“喂?”
何礼仁按照最后那一通号码打了回去,对方是个男人,嗓音压得很低。
“喂?你找谁?”
他也不知不觉地降低了自己的音量。
“你是谁?”
对方听出他也是一个男人。
“我姓何。”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他感觉,他随时可能会把电话挂了。
“我找林沂如女士。”
“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你是何家什么人?”
“我不是何家的人。”
他决定撒谎,也许,他早就该这么做了。
“那么,你是帮她一起查案的人。”
“是的。”
“你必须让她接这个电话,我的时间不多。”
“最起码,你得告诉我你的姓名。”
“我姓霍。”
“你稍等一下。”
何礼仁回到床边,试图把林沂如摇醒。
药力让她显得有些神志不清,但是,她还是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
“有人找你。”
他把手机递给她。
林沂如懵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手机放到耳边。
她喂了一声,然后,立刻从**坐了起来。
“我是霍奇光。”
“我只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记住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说,我记得住。”
何礼仁把床头的水杯递给她,示意她先喝口水再说,她推开水杯,对他摆摆手,艰难地咽下酸涩的口水,凝神屏气,继续聆听。
“我调出了何氏企业之前的家族病例档案,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药力骤然间被意志驱散,她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五年前,在我没有进入何氏企业之前,他们聘请过另外一位精神科医生,但是,他只做了几个月。”
“你的意思是,雨洁确切的发病时间比现在预估的还要早?”
“我想,那位精神科医生应该从未认识过何雨洁。”
“他治疗不是雨洁么?”
“不是。”
“不是雨洁,那还会是谁?”
“那位医生离开何氏的时候,只留了一份类似精神科鉴定报告的密封档案,那上面病患一栏上只有三个英文字母的缩写,H.J.F.。”
“HJF……?”
“何浚甫。”
“他是何浚甫的心理医生。”
霍奇光留下了一个医生的姓名和一个过期的电话号码。
他终究还是没有打开那份档案,那是他唯一能够自保的方法。
可是,林沂如觉得,霍奇光应该已经推断出那个密封档案的报告上会写些什么。
“记住,你我从未见过面,我也从未打过电话给你。”
他最后是这样警告她的,语气还是那样地不客气。
“我明白,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整,电话那头就只剩下嘟嘟声了。
她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等着她的回电。十五个不同的电话号码,这一夜,霍奇光像个游魂般地行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也许,他一直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茶座、和便利店里来回转悠,也可能开着车在城市里乱跑,每看到一个电话亭就打一次。
总之,他一定要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事实上,她没想到霍奇光会为她冒如此大的风险。她希望他真的没有打开那个封存多年的文件夹。他办公室前台照片上的制服领子里有一条十字架项链,霍奇光是个基督徒,如果他忍不住看了那文件夹里的秘密,就算林沂如守口如瓶,恐怕他也很难过自己那关。
霍奇光骨子里和他们一样,也是一个寻求正义和真相的人,必定也是有什么理由让他不得不屈服在何氏的掌控之下,也许是恩,也许是债,也许,是一个人。他甘愿冒此风险做这一切,无非是期待她可以代替他走到最后,如果,能顺利解开所有的谜团,哪怕证据不足,只要得到了最终的答案,他便也得到了释放与解脱。
林沂如放下电话的时候有些虚脱,但是,新的线索让她没法再这么昏睡下去。
她没有力气把当日拦截霍奇光的情形再说一遍,只能把眼下,最终的结果告诉何礼仁,说完这些,天色已经渐亮。
“要不,我来打这个电话。”
何礼仁对她说。
“我想洗个澡,身上黏黏的好难受。”
他摸摸她的额头,发了一身汗,热度好像是消退了一些。
“我帮你放水。”
何礼仁把手机放回到她的床头,他知道,她还是想亲自试一试。
林沂如按照霍奇光给她的号码,拨了一次,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
她脱掉衣服,穿上浴袍,走进浴室里,他在浴缸里放了几滴精油,蒸气隔离了他的视线,让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电话没人接……”
她有气无力地对他说。
“没关系,你先洗澡,我会继续打,直到打通为止。”
何礼仁从蒸气的迷雾中走出来,那张彻夜未眠的脸显得异常稳健、安定、清晰。
“喂?”
那声音含糊不清,完全没有睡醒的样子。
“请问,是余楚建先生么?”
“你找楚建?他早就不住这里了,你是谁啊?怎么会有我们家的电话号码?”
“我是……”
何礼仁深思片刻,再开口时,已经换了另一种语调。
“我是何氏企业的何屹峰,您是余老先生么?”
“啊,何董,怎么会是您呢?您不是……楚建他…….他一直都在美国,没有回来过,真的,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老人蓦地被他惊醒,一时间慌里慌张,语无伦次起来。
“麻烦您转告一下楚建,叫他马上回国一趟,我有急事找他。”
“好的好的,就打这个电话么?”
“麻烦记下另外一个号码。”
“好,您稍等,我去拿纸笔。”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凌乱的杂音,还有低声耳语的对话,貌似这通意外的电话已经把他们全家都吵醒了。
何礼仁留下的,是自己的手机号码,现在,也该轮到他赌一把了。
“事关犬子何浚甫,请你们务必保密。”
“何董您放心,我们知道规矩,我一定尽快通知楚建,让他马上跟您联络。”
“越快越好。”
“明白!明白!”
余楚建到底是何许人?
五年前,他在何家究竟扮演过怎样的角色?
他们所说的规矩,指的是什么?
又是一张支票和一份保密协议书么?
这个叫余楚建的心理医生到底带走了什么样的秘密?
尽头……
何礼仁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废墟的最尽头,那里只有一扇门,只要打开那扇门,所有的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林沂如彻底从**清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
热烧折腾了她整整两天,若不是何礼仁的细心照顾,她必须得去医院挂水才行。
这两天,只有他守着她,寸步不离。他们好像远离了这座城市,躲在某个无名小镇的汽车旅馆里,外面的一切与他们都没有任何关系,就这样,与世隔绝地过了两天。不知道他中间有没有回过大房子,只要睁开眼,他总在那里,有时候张罗吃的,有时候在看电视,有时候坐在书桌前上网,有时候躺在沙发上睡觉。
现在,他正睡着,一只手枕在脖子后面,两只脚交叠着平躺在沙发上,腹部上的电脑还开着,她小心翼翼地拿了一个方枕坐在地上,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脸。
他睡得很安详,似乎没有梦。
她不打算吵醒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一会儿也好。
或许,等到事情都过去了,她便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看他了。
他微微动了动身子,手提电脑的屏幕亮了起来。
林沂如瞄了一眼,各种精神病院和疗养院的官网,清一色,都是全英文的外国网站。她回到他打开的第一页,搜索引擎上,只写着一个人的名字。
余楚建。
她轻轻把电脑从他身上搬到了茶几上,正打算仔细看,何礼仁醒了。
“你已经好了么?”
他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
“烧退了。”
他抬手碰了她一下,体温确实恢复了正常。
“为什么莫名其妙去淋雨?”
“怎么现在才想到问这个?”
她转身匍匐在沙发上,下颚放在两肘之间。
“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她对他笑笑。
他有些讶异,她有多久没这么笑了,厨房里的下午茶时光,转眼就成了那么遥远的记忆,那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雨突然就这么下了起来,我觉得很累,走不动了,就在雨里站了一会儿。”
她回想起当日站在疗养院的大门口,似乎就是那样的感觉。
雨丝冰凉冰凉地打在她的身上,她闭上眼睛,想像着此时此刻,雨洁或许,也正坐在特护病房的窗前,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
对不起,我告诉了他我们之间的秘密。
她默默地在心底里对她诉说。
淋雨,算是对自己的惩罚。
雨越下越大,最终,变成了寒冷的幕布。
你,会像爱马小桔那样,来爱我么?
她仿佛看见她的轮椅就在不远处的地方,一样淋着雨,默念着,那句话。
是的,我会,我会那样去爱你。
她默默地回答,并为此下了最后的赌注。
“你在查余楚建。”
林沂如回过神来,将电脑屏幕转向何礼仁。
“余楚建的资料很少,五年前,他只是国内一家精神病院的科室主任,背景和学历都非常简单,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成就,和霍奇光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人。”
“我越看越觉得,这个叫余楚建的,像是一个偶然入局的小人物。”
偶然入局?
林沂如的眼前又闪过了那个叫冯毅的男孩的脸。
“你联系上他了么?”
“算是吧。”
“他现在人在哪儿?”
“大约五年前,余楚建移民去了美国,在一间很普通的福利疗养院里工作,一直到现在。”
“他愿意回国见我们么?”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自从他移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一次也没有?”
“我托人查了一下,确实没有他的入境记录。”
“那他真的是何浚甫的心理医生么?”
“这个,只有亲自问他才知道了。”
“或许可以通个电话。”
何礼仁摇摇头,林沂如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是说已经联系上他了么?最起码我们可以和他通个电话,发电子邮件也行啊。”
“这个人,我必须要亲自见一见。”
何礼仁坚定不移的语气让她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你把我弄糊涂了,这两天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别担心,你迟早也会见到他,我敢保证,不出三天,他就会跟我联络。”
三天?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
林沂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何礼仁的手机上。
他的手机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丝毫没有**的迹象。
国庆节的上午,十点二十分左右,何礼仁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新浪微博上。
早在几天前,就有人在天涯上以“何浚甫案件”为蓝本,连续写了好几天题为“豪门脸谱解谜”的系列文章,通篇解析何氏家族内的每位家庭成员的私人背景,以及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作者的想象力很丰富,外表是纪实,其实是小说,那些所谓的化名,只要是读过《8周刊》的都能一一对号入座。文中特别提及,何浚甫案件事发至今,那位女家庭教师在只握有薄弱证据的情况下还能继续追踪调查,是因为得到了何家某位重量级人物的暗中协助。至于后来,是谁从这几段胡编乱造的故事里看出了些许可信度,抽丝剥茧地去刨根问底,不得而知,但最终的结果是,故事里映射的那个豪门叛徒确有其人,那个人就是何屹峰的亲弟弟何礼仁。
到了国庆那日,“何浚甫案件”正式从“豪门丑闻”升级为“豪门内斗”,全城各大媒体又有了可炒作的新噱头,立即奔走相告,宛如开了锅的蚂蚁。
对此,何礼仁和林沂如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他们一直小心谨慎地呆在酒店里,尽可能不外出,继续等待余楚建的消息。
原本,何礼仁想写几封邮件给美国的几个朋友,帮忙找一找,但是,因为身份的突然曝光而不得不放弃。
他不能在媒体和何家同时开始地毯式搜索的时候,再通过网络和外界联系,换言之,大房子也暂时回不去了。
“我们总得出去买点东西。”
林沂如提醒他,这意味着他们真的要开始所谓的“同居生活”了。
别人会怎么想呢?
“这不是私奔,你放心。”
那是他最初收留她时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还能自信满满地对她笑。
而今,如果他们蜗居在这里的事也被曝露,那所有的解释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看上去倒是很坦然。
“我把你安排在这儿,自然是因为这家酒店的老板也是我最可靠的朋友,尤其,我还是这家酒店的股东之一,所以,你不需要有什么顾虑。”
何礼仁不是不知道何氏企业危机公关的那些手段,事实上,自从案件内幕被《8周刊》披露,引发出的一连串连带效应都让何氏企业有些应付不过来,那些网民和舆论就够他们忙的了,根本还顾不上对付林沂如,更不用说是她幕后的人。
当然,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罗晋植有百分百的把握打赢这场官司,因此,他根本不屑于在林沂如的身上浪费时间,相比之下,保护何氏企业的家族名誉和形象才是首要任务。但是,网络散播的速度显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何氏的人一刻都不得闲,他们一边在主流媒体上反击《8周刊》,一边在各大网络上安插辟谣专家,其应对策略和手法,显非个人所为,而是有专业团队在幕后操纵。
何礼仁的曝光,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复杂化,罗晋植开始面临内忧外患的双重焦灼,到了这个时候,何屹峰也不会再袖手旁观了。
他们究竟会先动林沂如还是先动邓得年?
何礼仁难以预测,从现在起,他们才算是真正地开始并肩作战,只要他还和林沂如在一起,那么,何屹峰就没有办法动她。
何礼仁一个人在脑海里整理这诸多问题,他必须在事情进一步恶化之前想清楚接下来的对策。
在林沂如眼里,这件事或多或少是影响了他的心情,他一整天都没碰电脑,一个上午要喝五杯速溶咖啡,每杯只喝两口就放在那儿,冷了就倒掉再冲一杯。
林沂如劝他不妨看一眼,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了。
何礼仁不予理会,他只想专心等余楚建的电话。
在解开最后一个谜底之前,他不想被任何人提醒,他也是何家的一份子。
这一天,过得极其漫长又百无聊赖,林沂如趁何礼仁不注意的时候,把剩余的几包速溶咖啡统统丢进了垃圾桶,这么喝法,实在太伤胃。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何礼仁在沙发上打盹的时候,耳畔一直听见窗外有隆隆声,那不是假日里出行的车水马龙,而是,无数被他的意志阻挡在外的口舌之声,呢呢喃喃,嘤嘤窃窃,一波去了一波又来,反复冲撞、叠加而成的巨大噪音。
就在何礼仁觉得自己快要被一屋子无声的静谧和满脑子疯狂的噪音撕裂的时候,手机终于骤然嚣叫了起来。
他一把抓过电话,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来。
“喂?喂?听得见么?”
林沂如也从卧室里跑了出来。
何礼仁望着她的眼里,顿时充满了电光火石。
余楚建一接到家人的电话就连夜订购了回国的机票。
他怎么也没想到,时隔多年,何屹峰还会找到他。
那件事,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解决了不是么?
他只做了他能做的,然后,就按照彼此的约定永远地离开这里,而今,他又把他召回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余楚建很了解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论医术医德,他都不是那种肯钻研又经得起**的,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他的下半辈子,别无所求。
当年的那份鉴定报告,就像是天上掉下的一块大饼,让他一口吃成了今天这副模样,那种果腹的满足感至今都意犹未尽。在美国这些年,他当真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有了一份安定养老的工作,足以养活同样和他一般渴望平淡人生的妻儿,而今,孩子都已经成家了,再过几个月,他就可以抱着孙子颐养天年了,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被他召回来了呢?
问题是,当年的诊断不过只是一个假设,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走的是什么狗屎运,而现在的他,已经是半个糟老头儿,又能帮得上他什么忙呢?
这些难以揣度的疑问实在让余楚建惶恐。直到他坐在候机室里,接到了电话,看见那个极像了何屹峰但又明显不是何屹峰的男人疾步向他走来时,他才恍惚意识到事情不是他一路上想像的那样。
“你……不是何屹峰先生。”
等到何礼仁走到他跟前时,他更加确定了这点。
人只可能越长越老,不可能越长越年轻。
“我何屹峰先生的弟弟。”
“抱歉,何董从未跟我提起过您。”
“我知道。”
这个自称是何屹峰弟弟的男人,嗓音比他兄弟要凌厉一些,说话也很干脆利落。从他的长相和身材看起来,的确很像何家的人,但是,他眉宇之间的霸气和何屹峰完全不同。到底有什么特别?余楚建也说不出一二,更何况,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何屹峰本人了,但是,对眼前这张脸,他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陌生。
余楚建想了好一会儿,记忆这才有了一些眉目。
“我好像在何董的办公室里见过你的照片。”
“是一张合家照吧。”
“对,之所以记得这张照片,是因为我看到照片上的何老先生搂着你的肩膀,于是便好奇问何董你是谁,他没有回答我,我就不便再多问了。后来,何董的秘书告诉我,照片上的男人是何董的弟弟,最好不要随便在何董的面前提起……”
后面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何家两兄弟之间的感情,当年对很多人来说是个谜,也没有人能够当着何屹峰的面去解开这个谜,那是一个既定的存在,也是他唯一绝口不提的话题。
余楚建和何礼仁默默对峙的时候,林沂如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前面的背影让她略微有些陌生。
他是故意在那医生面前假装,以免让对方发现自己是被他忽悠到这儿来的,还是,他骨子里何家的血脉已经膨胀到无法再克制,而必须以他自己的方式爆发出来了么?
“她是谁?”
余楚建指指他身后的女人。
那女人也不是何太太本人。
“余医生,我们家确实发生了一些状况,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知道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的意思,是不是只愿意和何董单独交涉?”
“原则上是这样,因为找我回来的是何董而不是你。”
“如果我告诉你,你家的那通电话不是何董本人打的,而是他委托我打的,今天的会面,也是他安排的,你能接受么?”
“这个么……”
他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何礼仁知道他不可能会和何屹峰有联系,更不可能通过任何途经得到何屹峰的联系方式。
“能不能先告诉我,何浚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能坐下来谈么?”
何礼仁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回程机票,递给余楚建。
余楚建接过机票看了一眼,航班的时间是今晚八点。
“何董不希望你离开机场,你也知道你不能回家,我们有过约定。”
“这个我知道,既然拿了钱,签了约,就是一辈子的事,当时,何董就是这么说的,我很感激他这些年对我父母的照顾,所以,我是绝对不会违背我们的约定的。”
余楚建发现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何屹峰的弟弟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不由自主地相互对看了一眼。
“很好,我只需要占用你几个小时的时间,证实当年的一些事情,得到了我们要的答案,你就可以连夜回美国去,再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找到你,我们会妥善处理余下的事情。”
听上去,事情似乎很简单。
余楚建不再多虑,多虑无益,还不如尽快结束这场会面,早点回家去。
“好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吧。”
“有人控告何浚甫强奸未遂?”
余楚建脸上的表情绝非单纯的受惊和意外,还夹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困惑。
“对方是什么人?”
“是何家的一位女家庭教师。”
林沂如回答的时候难免有些心虚,嗓音微微轻颤。
“忘了告诉你,我的职业是律师,这次特地回来就是为了帮何董处理这起案件,这位林女士是我的助理。”
家丑不可外扬,这就是老规矩,难怪何屹峰要委托他弟弟跟他联系了。
何礼仁这番话,着实定了余楚建的心,说起话来也淡定多了。
“那位女教师有多年轻?”
“她不年轻,已经是一个十二岁女孩的母亲了。”
余楚建似乎松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可以证明她在撒谎。”
“为什么?”
“何浚甫不可能强奸她,因为她年纪太大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余楚建看了看何礼仁,又看看林沂如,神色有些踌躇不解。
“何董没有告诉你们有关何浚甫的事么?”
“事发突然,我和你一样,也是被何董突然召回来的,事情很棘手,因为那个家庭教师手里掌握着一份重要的文件。”
“什么文件?”
“就是当年何浚甫的那份文件。”
余楚建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这不可能,何董说过,他会解决这件事,他从我这里买下那份鉴定报告不就是为了销毁它么?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而且,会落到那个家庭教师的手里?这绝对不可能。”
“何董说,当年,他的确是销毁了那份报告。”
何礼仁的脸色也变了,林沂如的心跳不知不觉地加快,她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此时此刻,何礼仁当着她的面,处乱不惊,一层接一层地铺设这个陷阱,让她顿时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何礼仁的脸上,酝酿着必须和某人一决胜负的果决。
这股力量不单单来自她和雨洁,其背后,还有更加深不见底的怀疑。
这份怀疑,她从不知道,他也不想让她知道。
余楚建因为刚才的那句话而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局面,对方明显是在怀疑他和泄漏文件有直接的关系,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除了他,没人能背这样的黑锅。
“当年交给何董的那份报告,是唯一的一份,我发誓!我和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出国后我一直信守承诺,绝不重踏国土半步,我也的确做到了不是么?那个家庭教师在撒谎,她根本不可能拿到何浚甫当年的那份鉴定报告,如果真的有什么所谓的鉴定报告,也一定是假的!或者,或者是她在何家做家教的时候,发现了何浚甫的异样,知道他可能有病,所以就利用这点来敲诈何董,如果……如果她真的发现了何浚甫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就会去找别的心理医生,对,就是这么回事,她去找了别的心理医生,告诉他何浚甫的症状,那个医生就能再伪造一份当年的鉴定报告,这件事任何一个普通的心理医生都能帮她做到,然后他们再一起勾结以此来勒索何家,就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
余楚建顷刻间乱了阵脚,陷入了一种夹杂着巨大恐惧、不安和负疚感的语无伦次之中。何礼仁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态,严肃地看着他惊慌失措紧张到近乎扭曲的脸,全然不动声色。
直觉告诉林沂如,他们终于走到了事件的尽头。
“当年,你的报告上到底写了什么,现在,你必须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是的,他必须告诉他。
余楚建握着纸杯的手指抖成一团,他不能保证自己能准确地回想起那上面的每一个字,时间隔得太久了,他早就把那件事剔除在他的人生之外了。
林沂如暗示何礼仁不要逼得太紧,得让他有思考和回忆的时间。
于是,何礼仁故意给了她一个眼神,林沂如心领神会地从皮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记事本。
“别着急,慢慢想,我们也认为那个家庭教师手里的报告多半是假的,所以才必须找到你,只有你能帮我们辨别那份报告的真假。”
“是的,我知道,只有我,只有我……”
余楚建颤颤微微地喝水,从未感觉一口白开水会这么难以下咽:
“当年,我只是一家军区精神病院的副主任,工资不高,福利也不好,每年还要定期为公安执法机关提供疑犯的精神鉴定报告。那一年,何浚甫十三岁,因为涉嫌一起幼童性侵案而被告。这件事,一开始我并不清楚,相关人员给我的案情陈述中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疑犯最初的姓名是伪造的,目的只是需要一个专业人士的评估而已。这些应该都是何董刻意安排的。我交完报告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没想到,没过几天,就被人请到了何董的办公室。”
“是谁请你去的?”
“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说是何家的律师,具体名字不记得了。”
“那是我和何董的第一次密会。”
“去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要找我做什么,为什么要找我来。”
“结果呢?”
“结果,他的要求很简单。”
“他要求我花一个星期的时间在他安排的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单独和他的儿子相处一段时间,然后,再另外写一份精神鉴定报告。”
“他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做到?”
“因为他知道我是国内第一批接受催眠治疗培训的精神分析师。”
“那时候,国内的精神医疗技术还是以相对保守的药物控制为主,辅助心理治疗不是主流,也没有专业的催眠治疗师,就在我接手何浚甫案例的前一年,刚好有一个德国催眠治疗基金会访华的机会,只有国家控制的几家大型医疗机构才有内部受训的名额,主任分身乏术,自然由我这个副主任顶替了这个名额。其实,那是一个非专业性质的培训项目,并不具备国际资质,所以,对何董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冒险。”
“他之所以愿意在你身上冒险,是因为你刚好是这起案件的官方鉴定者,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你是莫名其妙被卷进去的。”
“我一直都是被动的,事实就是这样,而且我当时就说过,我只能尽力而为,并不能保证这份鉴定报告的专业性,但是,何董却说,如果他需要真正专业的报告就不会找我来做这件事了。”
“他要的只是一个应证。”
“我也这么认为,说到底,也就是用自己浅薄的学识试着去帮他一个忙,就这么简单。”
“但是,何家却为此付出了不少代价。”
何礼仁这句话的本意指的不是金钱,但是,在余楚建听来,无非就是那个意思。
“何董最终开出的条件的确让我很吃惊,我早就想离开那个破医院了,可是,就算离开那里又能怎么样呢?但是,出国就不一样了,我的人生会因此而彻底改变。”
“于是,你接受了何董的条件。”
“是的。机会只有一次,我不相信我这辈子还会有这样的运气。”
“所以,你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来单独治疗何浚甫。”
何礼仁的话没有错,如果何屹峰要的只是一个应证,那么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儿子身体里潜伏着巨大的问题。
“一个星期当然不够,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半年,刚开始,只是谈话和观察,有了足够的信任才能进行催眠,其实,那也算不上是标准的催眠治疗,顶多只是用催眠的方法来评估他的精神问题,仅此而已。”
“那么说,你前期花的时间多半是在和他培养信任度。”
“的确如此。何浚甫的防御机制很强,要进入他的内心世界除了技巧还得有点运气,我只是那时候刚好运气好一点罢了,而且当时他年纪也小,换作现在,我估计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那么,何浚甫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我对那孩子的印象非常好,甚至对何董的判断有所怀疑。那孩子温文尔雅、品学兼优、是个智商极高的天才少年,和我之间的沟通也没有任何障碍,我根本不觉得他有病。直到后来,我开始使用催眠,让他回到性侵案的那个午后,重新还原一遍案发时所有的细节,才终于找到了隐藏在他人格深处,足以让何董为之担心和恐惧的原因。”
“何浚甫罹患的是一种原发性的性心理认知障碍,正因为是原发性的,所以他自己并不知道,也无法控制。那起意外性侵案从表面上看,因为没有造成实质的性行为而被定性为敲诈勒索,但却也意外地激活了何浚甫的病灶。那起案件,严格来说,正是他身体里隐蔽的性障碍的本能表现,患者自己是全然无知的。经过几次催眠,我对何浚甫最终的判断是,他很可能无法与正常成熟的女性发生性关系,而只有幼童与少女才能满足他的性欲,这种病在国外司空见惯,在国内却鲜为人知,其实,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虐童癖。”
“可那时候,何浚甫还尚未成年,你很难说那不是一种青春期的性冲动。”
“你说得不错,所以,我在报告里用了‘疑似’这个词,‘疑似虐童癖’,而不是确诊。何浚甫的情况很特殊,他只有十三岁,刚刚进入青春期,性意识还处于萌芽阶段,又没有任何家族遗传的病史,所以,我不能判断他将来一定就会发展成虐童癖。所以,在我看来,当时的情况,多半是何董在了解了一些相关资料之后,自己所产生的一种担忧和怀疑,找我来,也不过是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如果,真的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那么,他就必须提前防范,难道不是么?”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你指的是何浚甫的病么?”
何礼仁点点头。
“如果真的是原发性的,那么,基本是终身带病,很难治愈,病发时,患者本身也很痛苦,会面对欲望难以自控和负罪感的双重折磨,而一旦潜在的性冲动被激起,他就必须被满足,如果没有人能让他满足,那么,他就会自己寻找对象来满足自己,所谓的性犯罪往往都是起因于此。”
“而何浚甫的性冲动在他十三岁那年就被意外地激活了……”
“其实也未必真的就会演变成那样,所以,倘若那个家庭教师手里的鉴定报告,明明白白地写着,确诊何浚甫就是虐童癖,那就肯定是假的,我当时根本就没有那么写……”
余楚建的声音渐渐地脱离了他的视线,只剩下两片交叠蠕动的嘴唇。
何礼仁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烈的地震般的晕眩,他闭上双眼。
蓝丝带,黑房间,秘密的逃生通道,何浚甫、何雨洁、林沂如……他难以抵挡这猛烈的冲击力。
“你有没有问过何董,如果以后何浚甫真的变成那样,他该怎么办?”
他试图让自己冷静,身上却被汗水浸透了,意志也逼近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时,林沂如突然紧紧捏住了他桌底下,早已瑟瑟发抖的手。
“何董说,他会帮他解决。”
“他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说,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会想办法帮何浚甫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