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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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阿德从哪儿买的切达起司,软趴趴地粘在尚未成形的香肠与蛋黄上。

林沂如多放了一点葱花,好让起司的味道不那么明显,心想,下一次的材料还是得自己买。

“有人想吃水波蛋啊!”

町步的伙计端着餐盘跑进厨房对林沂如喊。

林沂如顺势看了一眼越堆越高的餐具,全都是空的,嘴角情不自禁,微微扬起。

“有绿芦笋和帕玛火腿么?”

“有,但是不多哦。”

“去黑板上添个菜单,水波蛋芦笋帕玛火腿色拉,限量供应,咱们有多少做多少。”

“好嘞!”

“我还要黄芥末酱和柠檬做油醋汁!”

伙计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她只好自己去冰箱里找。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急躁地响起来。

“请问,您是林沂如林老师么?”

“我是。”

“我是何家的司机,姓周,您今天要来面试家庭教师是么?”

“是的周先生……”

“叫我老周就行,我下午一点来接您,您看行么?”

林沂如愣了一会儿,没想到何家会派司机来接。

“不用那么麻烦了吧,我自己能去……”

“能把您家的地址告诉我么?”

司机似乎没有听进她的话,也不想为接送的事做解释,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林沂如不得不把地址告诉他,对方一再提醒她会准时到,她则坚持叫司机不要把车开进来,停在小区门口就好。

关于做家教的事,她对马严的说法是参加学校里的暑期英语培训,马严对她连暑假也不能呆在家里全天照顾女儿感到相当不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看到何家的车。两个月的补习费,足以让她的厨房焕然一新,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也就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了。

第一天的早餐就让她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到了十一点,才在町步小馆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回家换衣服准备迎接面试。

林沂如算好时间,提前两分钟走出家门,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刚好是一点整。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静悄悄地停在那里,她不敢确定,也无法贸然靠近,这时,司机老周从车上下来,毕恭毕敬地站在车头对她挥挥手。

林沂如迎上前去,老周很自然地绕到后座为她打开车门。

她踏进车内,随着车门关闭,外界的一切声响被隔绝在外,她有点担心自己不是坐在一辆车里,而是坐在一只密闭的黑匣子里,随时可能会缺氧。

“您认得我?”

车内极度安静的氛围让她颇感不适,于是,开口问道。

“我看过您的照片。”

老周扣上保险带,发动引擎。

林沂如透过后视镜观察何家的司机——五十来岁,皮肤暗沉,浓眉肃目。他身材不高,染过头发,白衬衫领子一尘不染,藏青色的西服和劳斯莱斯一样坚硬,肩膀上没有头皮屑。

整齐、体面、从里到外的干净,这便是前人常说的大户人家的司机吧。

林沂如心底里烟熏般地浮起一丝敬畏。

劳斯莱斯一路稳健地奔驰,从市井小巷、车水马龙,到田园郊野。

林沂如渐渐忘记了这一路前行的目的,当日光刺眼地在玻璃上折熠出一道道粼光时,她忍不住按下按钮,漆黑一片的车窗徐徐落下。

大都市熟悉的喧嚣已经消失不见,吹拂在额间的空气里有一股青草叶子的甘香,泥土味儿淡淡地掺杂其中,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呼吸,然后,伸出手指置入风中。

一路上,司机再也没和她说话,她随意地打开车窗,他也只是沉默地继续行驶,于是,她不再在意自己究竟要去哪里,不管那里是怎样的光景,她都已经被这穿越城市的路途所迷惑了。

“我们快到了。”

接近十字路口的时候,老周忽然对她说。

林沂如放眼望去,不远处的山头上矗立着一栋巨大的建筑,随着车速越来越快,它傲然挺立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了。

劳斯莱斯穿过十字路口继续直行,中途再也没有拐弯。

那是一栋建筑在郊外山坡上城堡般的豪宅。

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视野很快就被茂密的植林覆盖了。

空气里的味道变得很不一样,渗透出密林植物阴冷的气息,田园的风光已经不复存在,林沂如心头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不安。

她想起老式英剧里的庄园,但又不是最标准的那种。

何宅更像是某种历史陈迹的漫长延续,从一个人的手里转移到另一人的手中,保留了最初的,也不断地改变着现在的。而今的建筑外墙是复古的褐红色,有几处灰色块状斑点与之交相辉映,倒也有着浑然一体的庄重和雅致。庭院大得没有边际,和周围的树林连成一片,也许是买下了整座山,然后,从中间辟出一块来建了这栋房子。门前,有很长的阶梯要走,拾级而上时,便可以想像到映入眼帘的,应该是那种保养得很好的沉重古木大门,门把手上必有古铜色的繁复雕花,岂料,走完最后一个台阶,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门,而是一个眉目慈祥的老女人。

“这位是管家陈太太。”

老周向林沂如引荐,然后,便退步转身。

“林老师,您好。”

林沂如下意识地回头,只见老周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楼梯下。

“小姐已经都准备好了,麻烦您跟我来。”

陈太太身材高大,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同样的白衬衫和西服短裙。从外表看,无法揣测确切的年龄,尤其是她穿着丝袜的腿肚子还不算太臃肿,一双矫健的平底鞋利落地疾步交替,让林沂如感觉有些跟不上她的脚步。

复古的大厅里悬挂着巨大的紫水晶吊灯,两侧的阶梯由下至上直通二楼的玄关,阶梯的两旁挂满了西洋油画,一栋从里到外古欧风格的大房子,就这样冷冷清清地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大厅中庭有个红木花坛,上面摆放着一束色彩斑斓但绝不杂乱的插花。花丛中,有一株醒目的海芋,微高于其他花卉,白色喇叭型花瓣酣然敞开,半带羞怯的金橙色花蕊显得格外美丽。四周,没有任何时针走动或钟摆摇晃的声响,仿佛,时间在这里已经全然静止了。

“请坐。”

陈太太领她进入右侧的会客厅,让她坐在沙发上等。

这间客厅有个很大的壁炉,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套精美的英式茶点,林沂如轻触杯壁,刚刚才用热水温过,打开壶盖,伯爵茶的醇香即刻散溢而出。

她无比拘谨地坐着,下意识地整理衣领,蓦然发现衬衫的袖子掉了一颗纽扣,于是,慌忙把它塞进风衣袖口里去。

这房子,静谧得让人不敢呼吸。

林沂如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她立刻放下,晃动间,零星的茶水溅入一旁的糖罐里,雪白的方糖立即染上了深色的茶渍,她迅速地将那块方糖翻了个面。

林沂如摆正坐姿,抬起头来。

陈太太的笑容重又回到了面前,林沂如的视线逐渐下移,发现平底鞋的后面,多了一双粉色蝴蝶结的公主履。

“这就是我们家小姐。”

陌生的少女被陈太太领到了她的面前。

她伸出一只手来。

林沂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一抹泛着光泽的蓝,吸附了去。

那只洁白纤细的手腕上,垂挂着一条湖水蓝的丝绸缎带。

“你好。”

她轻轻握住系着蓝丝带的小手,试图站起来,然而,就在她抬起眼来看她的刹那间,忽然,无法动弹了。

林沂如想起了大厅红木花坛上的那株海芋。

一身纯白的雪纺绸洋装,飘逸的荷叶裙摆安静地覆盖在她圆润小巧,略显苍白的膝盖上。棕色微卷的长发,几缕刘海遮住了她窄小的额头,月牙般的齐眉,睫毛长长地悬于彷如描画过眼线的深邃眼脸之上,鼻头小巧可爱,线条优美,只是,那双眼睛……那不是一双有着海芋花蕊明媚色泽的眼睛,或许,是颜色太深的缘故,使得瞳仁四周透明的润泽感显得特别耀眼,宛如两颗不小心滴落在黑丝绒绸布上,泛着钻石般泪光的深海珍珠。

从未见过那样的黑,黑得那么绝美,绝美得容不下任何投影,令人瞬间窒息。

女孩不说话,只是用那样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她无法确定那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无论是皮肤的颜色还是单薄的体型,都保留着未成熟的样子,尤其是脸颊上如初生婴儿般天然透明的那两抹桃红,唯有那条系在左手手腕上的蓝丝带,起伏飘逸之间,隐约流露出一丝年轻少女的气息。

“雨洁,坐下和老师聊聊。”

陈太太从背后轻推了女孩一下,女孩被动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你叫何雨洁?”

她点点头,目光缓缓游移,从上至下,再由下至上。

她任由她打量,那感觉,好似被海芋的心蕊偷窥一般地奇妙。

林沂如意外地觉察到此时此刻周遭正发生着的变化——大房子阴沉的宁静被少女心无杂念的窥伺惊扰了,决定要开一扇窗,透透气。

“我姓林,是祝老师的朋友,也许,她曾经向你提起过我。”

女孩摇摇头。

林沂如丝毫不觉尴尬,内心从未有过这样的坦然,于是,自信地对她笑了笑。

陈太太悠然自得地站在一旁沏茶,顺手在她们的茶杯里各放了一颗糖。

不知道是不是那颗沾污了茶渍的方糖。

林沂如的脑海里只是闪过一念,便就此忘记了刚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她们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面对面坐着,凝视彼此的眼睛。

大约坐了几分钟,女孩忽然放开了她的手。

何雨洁站了起来,走到管家陈太太身旁,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然后,回过头来对林沂如甜甜一笑。

“小姐说,她喜欢你。”

林沂如依旧愣在那儿,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

“恭喜你,林老师。”

“您是说,面试结束了?”

“结束啦,您下周就可以来上课了。”

直到陈太太做出准备送客的手势,林沂如方才如梦初醒。

“不需要再见见何先生何太太么?”

“我想应该是不需要了吧。”

“这样的面试,实在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老周没有回答。

“何先生何太太经常不在家么?”

“您说的是哪个家?”

“那栋大房子不是他们的家么?”

“他们平时都很忙,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市中心离公司较近的公寓里,只有周末才回来住。”

“难道说,这么大的房子,就只有何雨洁一个人住么?”

老周扭转方向盘,劳斯莱斯驶入了旧城区,路口的黄色警告灯一个劲地闪,老周下意识地踩了刹车。

“这个路口的红绿灯坏了,直接往前开,到下一个路口右拐就到了。”

林沂如特地指了一条近道,老周却感觉有点绕。

“您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么大的房子,就雨洁一个人住?”

“哦,当然不是,还有浚甫啊。”

“她哥哥?”

“是啊,平时他们兄妹俩一起住,有浚甫照顾,先生和太太就比较放心。”

林沂如没想到何家的亲子关系会如此明确、独立。

“到了。”

“谢谢你。”

“不客气,那,下周一,老时间再见咯。”

“好,回去开车小心啊。”

“知道。”

老周关上门,一路小跑绕到驾驶座,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劳斯莱斯眨眼就不见了。

林沂如依然站在街角的路灯下,过了很久,才转身往巷子里走去。

走到一半,忽然间,下起雨来。

林沂如把背包顶在头上,一抬头,就看见马小桔撑着一把两人用的大雨伞晃晃悠悠地跑出来。

“烘蛋好吃么?”

她仰头第一句话问的就是这个,大雨伞还牢牢地捏在手里。

“把伞给我。”

小桔撅起嘴,不乐意地把伞递过去,然后接过妈妈的背包抱在怀里。

“你应该问我面试顺不顺利,这关系到我们厨房的未来,不比烘蛋重要多了?”

“我还是比较担心烘蛋……”

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于是,林沂如决定暂时不再去想何家的事。

“所有的烘蛋都被吃光了。”

“真的么?”

小桔兴奋的小脸蛋忽然跃进雨中,林沂如一把将她拉回伞下。

“当然是真的。”

“哦耶~~!”

“马小桔,你给我回来!”

来不及了,这孩子一路飞奔而去,爽朗的疯笑声比雨水还要欢乐。

马严不在家。

林沂如觉得庆幸,这样,她就可以一边帮小桔洗澡,一边用免提和祝薇薇煲电话粥了。

“你身体好点没?”

“还是老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呢?面试情况如何?”

“托你的福,下周开始上课。”

“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指望你帮我留住这份工作呢。”

她从未想过要代替她,她要的只是这两个月的薪水,仅此而已,祝薇薇有时候就是这么小心眼。

“那么大的房子,就住两个孩子,真的很古怪。”

“我起初也这么觉得,你还没见过何浚甫吧。”

“他是我班上的学生,怎么会没见过。”

“那个全能资优生,在家里的时候,给人感觉很不一样哦。”

“怎么个不一样?”

“你能不能留点悬念啊?”

小桔在浴缸里使劲掐她的小鸭子,小黄鸭哔哔叭叭叫个不停,林沂如腾出满是泡沫的左手一把夺走她的玩具,对她瞪了一眼,小桔无趣地垂下脑袋。

“我今天没有见到他,他通常什么时候会在家?”

“何雨洁很惊艳吧,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没见过长得那样美的女孩子,好像假的一样。”

她总是在关键时候岔开话题。

不过,林沂如并不这么认为,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何雨洁美或不美,美到什么样的程度,都会带有童话色彩,但也不至于那样不真实。

“我在说何浚甫。”她果断地把话题绕回来。

“你说何家大少爷呀,每天四点,他一定准时回家,你很快就会见到他的。”

说完这句,祝薇薇便开始打哈欠。

“你见过何先生何太太么?”

“困死了,我要睡觉了,你怎么可以电话打这么久啊?”

她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分明不想让她知道太多有关何家的事。

这纯粹是出于好奇心,绝无喧宾夺主之意。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想来想去,觉得有点多余。

“马严没在家。”

“都快九点了,他还没回来?”

说到马严,她精神头立刻就恢复了一半,但是,林沂如却不想继续了。

“有人敲门,大概他忘了带钥匙,我先挂了。”

话音未落,她就按下了按钮,算是对她满腹不信任的小小报复。

“妈妈,我没听见敲门声呀?”

小桔冷不丁多了一句嘴。

“快点洗完睡觉,水都凉了。”

林沂如把小桔的头发拧干,伸手去拿毛巾。

马严究竟去哪儿了呢?

直到这一刻,她才把思绪集中到丈夫的身上来。

今晚又是漫长的一夜,而她,已经累得不想再说话了。

有些事,就应该随他去。

随着周末平淡无味地过去,林沂如不想再追究马严那晚为什么直到凌晨才回来。她只记得,夜里懵懂醒来的时候,那半边**还有个人。她似乎含糊地问了一句:“几点回来的?”他似乎也含糊地应了一声:“同事那儿出了点事。”他不认为她会为他等门,所以他也不急着回来,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林沂如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说:“学校培训的事定了,我会赶回家做饭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他也没有作答,就这样各自睡了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她准备去进口超市备料时,他忽然说了一句对不起。她明显感觉到有理不直气不壮的心虚在作祟,心想,昨晚的同事或许是那个年轻可人的实习生,至于为什么要心虚,想必是因为还没有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变故。

她认识他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出头。没有人比林沂如更了解马严的秉性,但有时候,她还是会难以相信,自己竟然用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才学会对他不抱希望。

家教开始的时间从下午一点延后到了下午两点。

何家的雨洁和马小桔一样,有午睡的习惯。

老周每天下午准时来接林沂如去何家补习,晚上六点以前按时送她回家。

老周还是把车停在小区隔壁固定的老位置上,她不知道有没有人问他收取过停车费,老周从未提及,她也不好意思追问。

何宅每天下午从两点到五点,除了管家、佣人和司机,就只有家庭教师和雨洁两个人。林沂如已经渐渐习惯了何宅的作息时间,以及管家、佣人们事必躬亲的周全,她开始明白,那只是他们的工作,就像她被雇佣来做何雨洁的家庭教师一样,所谓的奢靡,只是世俗眼光下的一种偏见。

每一个家庭都有自己的轨道,也各有运作的方式,或节俭或奢靡,都与他人无关。

于是,她便微笑地接受佣人们精心准备的下午茶,偶尔在厨房里留下自制的甜品表示感谢;她慢慢让自己学会和那座空旷的大宅子和平共处,也不会渴望在里面驻足停留;在林沂如的眼中,那里的一切只是通往梦想的一个阶梯,无需卑微更不必迁就,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隐约感觉到那些人对自己不一样的尊重。

“说真的,您是我见过,最亲切最随和的一位家庭教师。”

第二个星期的某一天,管家陈太太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说实在的,来这里工作,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私心,对这样的豪门之家也难免会有些畏惧,可是,您一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可能是我太专注自己的缘故。”

女管家的话让林沂如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唉,您不知道,其他的那些老师……”

陈太太说了一半就收了嘴,显然,觉得自己有些越了界。

在这样的家庭里,多半是禁止闲言碎语的。

其实,林沂如从不知道其他科目老师的工作时间,至少,在她授课的时段里从未与他们相遇过。陈太太又说,何先生何太太迟早是要送雨洁去国外的。林沂如知道国外有很多专为特殊孩子提供特殊教育的学校,但是,如果不具备基本的语言能力,还不如在国内更好一些,如此想来,英语变成了雨洁最主要的课程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对于每天长达三个小时不被干扰的独处,何雨洁似乎很喜欢。

那实在是个沟通能力相当有困难的孩子。

林沂如第一次体会到祝薇薇说雨洁像“假人”时的感受,是在她发现雨洁对倾听的投入要远胜于说话的时候,那种近乎绷紧的专注,有时候会让她整个身体变僵。那对明显过度聚精会神的黑眼睛,仿佛时刻害怕着,目光一旦离开,就会遗漏了哪句重要的话,每当这种时候,她与生俱来的那种出奇的美丽就变得如同俄罗斯套娃一般地神秘叵测,让人时而迷惑时而恍惚。

如果,那是其他老师强加给她的学习压力所导致的结果,那么,这绝对不是林沂如想要的。

每次不经意地看雨洁,她都会想起那株与众不同的海芋。

宁静、羞怯、不自觉地敞开又不自觉地封闭。

那是一种极为被动、仿若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所凝固起来的美丽。

但,那依然是一个楚楚动人,恬美可爱的孩子。

“这是什么?”

“马车。”

“马车,Carriage。”

林沂如先把油画展开,然后,再将手指移到的马头上方那个小小的英语单词上。

“Carriage。”雨洁小声地重复。

为了便于记忆,她每次都带来各种手绘卡片,在卡片任何一个不经意之处写上一个与之相关的单词。

何雨洁对这种看图说话并没有感到不适。

林沂如的图片总是千变万化,有时候,只是为了牢记一个重要的词语,但是,更多的时候,像是在上一堂美术鉴赏课。

她们经常在一起探索名画里的人、景、物,有时候,也会聊聊对这幅画的看法:

“那是,卢克斯,《中央公园四轮马车》。”

“你喜欢卢克斯?”

她摇摇头。

“以前,我的房间里,挂过这幅画,可是,我不喜欢他的用色。”

“下次,能带几张,莫奈的画来么?”

原来她喜欢莫奈。

“最喜欢他哪幅作品呢?”

“Ilovegarden.(我喜欢他的花园系列)”

“Whichone?(具体哪一幅呢?)”

“Everyone.(所有的都喜欢。)”

口语练习多半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开始的,直到她词汇不够,说不下去了,便可以再多教她一些日常用语,通常,她都不会再忘记。

然而,语法和读写终究还是进展缓慢,但是,诸如此类的词汇训练和会话练习却像是在玩角色扮演的游戏——两个坐在莫奈花园里闲来无事的贵族小姐,一边织物一边闲聊,倘若话不投机,不小心冷了场,那些油画和曾经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词汇,还是会不断萦绕在脑海中,于是,这许多心灵交汇、极富嬉戏感的瞬间,就会慢慢地填满枯燥乏味的语法和读写,让所有无需言语时刻都充满了信任与默契。

“Ilikeyourswing.”

有一次,她忍不住对她说道。

林沂如觉得她真正的意思是“我喜欢你讲课的节奏”。

“Ithinkyoumayusetheword‘rhythm’.(我觉得你应该用节奏这个词)”

“Why?”

“swing的感觉好像**秋千,太随意,如果你是想要形容我们记单词时的节奏和韵律感,用rhythm比较合适。”

“Butifeelswingisthebesttaste.(可我觉得swing的感觉是最棒的。)”

“Ok.”

她从不勉强她记住一个新词,除非,她自己接受这样的说法。

强制记忆不适合雨洁,但是,她会记下来,等到下一次有机会的时候再重复强化。每次探讨个别词语的规范用法时,林沂如都会被雨洁注重当下感受的性情所打动,那无疑是一个细腻而感性的女孩,可惜,大多数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个安静得近乎沉默的美丽少女,让林沂如在人近心远的距离间不知所措。

她一再告诫自己,你的职责只是一个家庭教师,但是,和那孩子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她内心深处渴望了解她的欲望就越躁动。

她孤独么?快乐么?

她的内心世界,究竟是莫奈绚丽的花园?还是毕加索自我矛盾的沼泽?

越是不想靠近,对她的幻想就越纵横交错,难以释怀。

而那孩子,对她几乎是没有防御的,就算有,也不是她本性所为,而是,那深黑深黑的绝美所带来的本能的束缚吧。

何雨洁的美,是一个秘密。

她始终都有这样奇怪的感觉,且老也甩不掉。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呢?

她真的很想知道。

“Beautiful,美丽。”

林沂如抽出一张亲手绘制的卡片,放到她的面前。

画面上是一个准备去参加舞会的盛装打扮的妙龄女郎。

接着,她又分别抽出几张单词卡,依此排成一列。

“YOU,BEAUTIFUL,GIRL。(你,美丽的,女孩)”

雨洁跟着卡片,依此念出了每个单词。

林沂如对她摇摇头,似乎还是不满意。

她默默思忖。

“YOUareaBEAUTIFULGIRL.(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林沂如无比兴奋地对她点点头,她终于明白,这是一个用单词拼成句子的游戏了。

“Isaidyouare.(我说的是你)”

雨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的眼睛。

“YOUareaBEAUTIFULGIRL,sobeautiful.(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非常非常美丽)”

她这才恍然大悟,一如那株害羞的海芋,无邪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