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对晓樱怀了一片隐隐的愧疚之心,并且也是为了从她那里尽快获得自己是否能够和她更加走近的确切答案,桂卿便找了个机会把她约了出来单独聊聊,采取的方式也比较轻松。原本他要见她并不需要刻意去找什么理由的,因为以他们现在的交情来看,两人是随时都可以见面的,可是如今他却非要给自己找个恰当的理由不可,尽管这个理由只是悄悄地说给他自己听的,而不是要当面告诉她。好在她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那语气就像是她也正想找他说说话、聊聊天一样,而且还稍微带着一点点焦急等待的意思,这又让他的虚荣心微微地膨胀了一点点。很多时候她其实还是比较顺着他的,这让他心中的愧疚之意变得更为强烈了,虽然他着实不愿意表露出来这种变化。
在玉龙河穿越城区的那一长段,河流的西岸筑着高高的大堤,这大堤显然是为了防止玉龙河发大水的时候淹没主城区而修建的。这河堤的两边全是大块的青石护坡,坡顶上是一条宽约2米的水泥小路,在小路靠近河水的一侧骑着大堤又修建了半米多高的长长的石墙,使得这大堤气派和规整了不少。在大堤的东西两个坡面上成行成列地种了很多墨绿色的女贞树,间或也有几棵依然翠绿的香樟树点缀其中。这些四季常青的树木把长长的大堤装扮成了一道厚实的绿墙,并使这道绿墙变成了城里人休闲娱乐的好去处。他和她约见的地方就在这大堤被永平路切断的地方的北边不远处,那里既显得非常僻静又离附近游玩的人群不远,可以说动静兼有,正如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高地一样。
约见的时间是下午下班以后。
入冬之前,也就是在上个月底,她又给他发了一个短信,内容还是她自己随便填的一首名为《清秋月》的词:
冷月清透。
霜凝寒枝瘦。
孑影单,
花径陋。
心事飘零久,
徘徊黄昏后。
遥相望,
一怀心绪欲语愁。
这首简短小词的内容他已经反复玩味和品鉴不知多少遍了,依然不能很好地理解其中包含的意思,他希望今天能够当面和她讨论一下。自从有了上次激动人心的令他难以忘怀的牵手之后,他便更加把握不准她的心态和情感了,因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似乎选择了走一条回避和否认的道路,对于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极度渴望更加亲近她的想法和意思并没有给予过多的关注和理睬。而更令他感到迷惑不解和烦恼不已的是,她好像还不如以往对他热情和友好呢。他曾经以为只有像白孔雀一样骄傲的白郡会耍这种喜怒无常的让人爱恨交加的公主脾气,没想到关键时刻她也会来这一手,所以他在感到心烦意乱且不知究竟如何是好的同时也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并试着去猜测她之所以这样对待他的各种可能的原因和目的。结果当然是徒劳的,他发现自己就算是累死在苦苦思索的昏暗小道上,恐怕也搞不懂她那鬼灵精怪的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于是索性就放弃了,不再去“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了。女人的心思怎么能被随便猜透呢?多少优秀的男人都死在了这上边而不知悔过。
今天正是小雪时节,冬天已经正儿八经地来到古老的青云县了。在大堤东坡和玉龙河西岸之间的狭长公园里,杜梨、杏树和樱花等景观树的叶子已经差不多落干净了,只剩下僵硬发黑的枝条在冷冷的风中硬撑着,不肯屈服于日渐严寒的天气。几株不甚高大的枫树如同逞能一般红得更加艳丽和诱人了,也许只有来上一场通天彻地的鹅毛大雪才能勉强去一去它们的威风和火气。柳树的叶子只黄了一半,这大约表示着它们才是北方乔木界里当之无愧的王者,因为唯独它们在春天发芽最早,在秋天落叶最晚,而且城乡处处都有它们婀娜多姿的身影。
眼巴眼望中她终于来了,迎着他喜悦和期待的目光。
他见她脚上穿着一双灰白相间的冬靴,下身套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上身罩着一件厚实的月光白长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深灰色的蓬蓬松松的大围巾。尽管她和他见面之后笑得非常灿烂、真诚和诱人,可是她那春天般的笑容依然掩饰不了她脸色上隐约显露出来的那份苍白和苦涩。同时,她的鼻翼两侧和嘴唇上也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尘,这灰尘显然非常具有破坏力,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暗淡和萎靡了不少。尽管她的头上戴了一顶在他看来非常奇特的深褐色的线帽子,但是她的头发还是被这初冬的街风吹得凌乱不堪,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位置,让人看着就心疼,就想去给她梳理好。
他很想揽着她的脖子,再回头凝望着她的眼睛。
大堤西坡恰好有一处不甚平整的石梯,一直通到坡底绿油油、脆生生的麦地边。那里既背风又幽静,最适合他们这种情侣在此密谈了。两人心有灵犀地不约而同地从大堤顶部的小路上缓缓地走了下去,一块坐到了石梯中间的位置,不过是上下错开坐的,而不是并在一起,因为小路太小。是谁先开始打破最初见面的一丝尴尬逐渐地说起话来的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两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都想要让对方真正明白自己的内心,而不要在继续误会下去了,如果真有某种误会的话。
“上个月白郡过生日,她没喊你,你没生气吧?”她轻声地问道,有些忧心忡忡的意思,因为她想不到更好的话题了。
他觉得她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又觉得她好像是今天才这样的,总之就是把握不准她的整个心绪和感觉,像个新司机对自己驾驶的车辆完全失控了样子,虽然他从来未曾控制过她什么。与人交往时过于在意对方的感受,同时又过于担心自己表现得不好,在这一点上她和他其实很像,但这也是他排斥她的地方,也是他不喜欢她的地方。同性相斥,不仅仅指的是性别方面,更多的时候指的是特性或品性方面。比如,爱挑毛病的人碰见爱挑毛病的人就非常反感,喜欢出风头的人遇见喜欢出风头的人就比较讨厌,这也是一种同性不相容现象。
“你想多了,我怎么会因为这个事生气呢?”桂卿装出一副温和儒雅而又大度开朗的样子笑着回道,希望能把她的问题先顺利地解决掉,然后好在融洽的气氛里实现自己的想法,“人家过生日,喊我是情分,不喊我是本分,人家又不是非要喊我不行,对吧?再说了,我这个人难道说就那么自作多情,在人家没邀请的时候非要去给人家添乱吗?”
他嘴上虽然是这样说的,可是心里却很失落,甚至还有点气愤和不解。他自从去年参加完白郡的生日之后,就想当然地认为以后她的生日一定也少不了他,除非她结婚了或者生孩子了,不方便再喊他了。他本能地以为只要晓樱和白郡的关系不变,那么他和白郡的关系就不会变。这当然是一种非常可笑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未必就不明白此中道理,只是不愿意过早地明白罢了。可是,现实情况却远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美好,那么如意,那种从天而降的荣幸和欢喜今年就很残忍地消失了,这令他有些难以接受,从而觉得美好的东西都是容易破碎、损坏或消失的,亦即容易破碎、损坏或消失是美好事物的基本特性之一。他现在对这一点理解得比以前更加深刻了。
“首先,你不生气就好,”晓樱有些严肃地说道,似乎这是她事先已经准备好了的态度,现在只需要照着原样搬出来就行了,因而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因为她去年过生日你就参加了,而今年却没喊你,她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在某种程度上讲也确定有点说不过去的。”
“这个,真的不重要,”他违心地说道,心里突然那么一酸,觉得总算有个知近的人想着他了,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再怎么说晓樱也比白郡更重要一点,“其实我无所谓的,她能有不好意思的感觉,我就很受宠若惊了,别的还能再奢求什么呢?你在意的,便在意,不在意的,便不在意,一切都顺其自然便好了。”
“桂卿,你听我说完,”她显然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因为她的眼神已经发生变化了,变得让他更加不好解读和推测了,尽管他曾自诩在看懂别人的眼神这方面还是颇有心得的,“现在,我只是想强调一点,那就是去年那次生日她过得也挺开心的。嗯,说句实话,我也挺高兴的,从小到大,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高兴,只是因为能喊到你。而这次她却没喊你,你能理解那是再好不过了。”
“我,恐怕还没有那么小心眼吧?”他略显僵硬地咧嘴一笑,佯装很轻松地自我解嘲道,同时又预感到她后边应该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只是时机还没把握好,情绪还没调整好而已,“只要曾经开心过就好,无论多好还是多坏,我觉得什么事情都不能总是放在心里,没完没了地咀嚼它,是吧?那样的话,人活着就太累了。”
“嗯,那还用说吗?”她莞尔一笑,脸上迅速闪过一丝难得一见的耀眼的光芒,这光芒瞬间就照亮了整个天空,旋即她又快乐地说道,“我当然相信你了,你说的话总是很有哲理的。”
“不过,我重点想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她用先扬后抑的方式说道,稍稍使用了一点技巧,好给他一个过渡的时间,“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家里最近出了点事,一点小状况。”
“噢,出了点事?”他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因为他对白郡的关切并不比对晓樱的关切少多少,也并不比晓樱对白郡的关切少多少,反正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什么事?”
“她爸爸出车祸了,”她表情异常凝重地说道,脸上刚才那昙花一现式的光芒早已没了踪影,就像化学实验课上强酸被强碱迅速地中和掉了一样,“就在她过生日的第二天晚上,她爸爸出去吃饭,在回来的路上,汽车翻沟里去了——”
“在什么地方?”他急切地问道,好像如果他在场的话就能及时地按下暂停键,阻止事故的发生,“怎么会翻车呢?”
“就在牛河水库那边,”她昂起那颗颇为精致可爱的头来,面朝眼下绿绿的微微起伏的麦田,仔细而又缓慢地回忆道,“汽车刚从水库大坝上下来,正转着弯呢,结果不小心就翻车了。”
“是他自己开的车,还是司机开的?”他又急忙问道。
“是司机开的,”她叹了口气后异常悲伤地说道,仿佛出事的是她自己的爸爸一样,“关键是司机也喝酒了。”
“那摔得怎么样?”他又接着问道,“厉害吗?”
“嗯,怪厉害的,”她抬起纤弱的右手,轻轻揉了一下同侧的太阳穴,闭着眼睛小小地冷笑道,“虽然说性命是保住了,不过,恐怕以后什么也不能干了,甚至说以后的生活能不能自理,都还是个未知数呢。”
“唉,怎么会这样呢?”他出于本能的同情和礼貌马上自言自语道,与其说他是在同情白郡父亲的不幸遭遇,倒不如说他是在同情白郡的遭遇,“他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喝酒呢?而且,连司机也跟着喝了,这也忒大意了吧?都知道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
其实,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他的内心竟然毫无由来地产生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没错,就是幸灾乐祸,因为他凭着直觉认为白正源一伙肯定是去牛河水库那里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钱了,而且一定是干了什么不能见人或者令人痛恨的事情。并且,顺着这一丝幸灾乐祸的错误感觉,他继而又无端地认为他终于可以离白郡更近一些了,因为这位女神的位置似乎已经从高不可攀的天上往下掉了一点,就因为她爸意外地出了车祸。如此说来,这场车祸倒也有些意想不到的好处,它使得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过于仰望她了。他强烈地体会到了内心深处那转瞬即逝的极其珍贵的窃喜之意,难以抑制和掩饰的不甚道德和光明的念头。
与此同时,他也很快就意识到这显然是一种非常卑鄙和阴暗的想法,因为他毕竟没亲眼看见人家到底在那里干什么了,更可况人家的女儿还是那么漂亮、聪明和善良的一位女孩子。而更为重要的是,一直以来他还非常喜欢她,或者自认为非常喜欢她。因为喜欢所以必须尊重,这是显而易见的做人道理。于是,他赶紧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这么想了,尽管事实上他一直也没能有效地停止这种想法。情势发展到这里他才真正知道,原来世间所有无耻和邪恶的念头一旦兴起,便如影相随地挥之不去了,尽管实际上可能没什么行动。
“唉,现在的司机,哪个酒量也不低呀。”晓樱很自然地叹道,由此可见事故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司机的过于自信和白正源的大意了,她似乎并未往别的地方想太多,毕竟她还是非常单纯的。
“嗯,你连这个规律都知道?”桂卿道,语气中有些不该有的意外,同时觉得事情远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他想对事故加以揣测,但是又没有什么可以依据的东西,因而只能是暗暗揣测了。白家的生活比他家的生活高了好几个层次,他确实连想象的空间都没有。
“那是啊,你以为我不吃公家的饭,就不了解公家的事情吗?”她随即开心地笑道,好像忘了刚才说的是什么性质的事了,又可见别人的悲痛毕竟不是自己的悲痛,所以这个悲痛来得快,忘得也快,到最后就约等于毫不相干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比较佩服你而已。”桂卿道。
“嗨,不说这个了,还是谈谈正经事吧,”她收回刚刚散开的笑意,重又冷静和稳重起来,接着问道,“恁庄上有个叫唐建华的人吗?”
“对啊,是有这么个人,他是咱青云县赫赫有名的包工头。”他爽快地回道,并且为“包工头”这三个字用得恰如其分而沾沾自喜,又因为和人家包工头是一个村的而有些难以掩饰的荣耀感。
“他,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唐建华,”她果然说起一件他还不知道的所谓的正经事了,“曾经答应白郡她爸,拿出一个数来,投到鹿墟※※去,好帮助白郡提拔个正的。”
“什么?”他大惑不解道,如听天书一般,做一百个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档子事发生,“你慢点说,我没听懂。”
“大约是这么回事,”她把白白的小脸比较正式地转向他,同时轻轻地把肩膀向他那边挪了一下,耐心而又调皮地解释道,在他听来却是像讲国外的笑话一样,“我简单地给你说一下吧。从去年开始,鹿墟※※开办的煤矿,就因为经营管理等各方面的原因快要维持不下去了,几乎都要关门了。为了这个事,市※※局就研究决定,准备在全市※※系统搞个集资,而且为了提高大家拉集资款的积极性,他们还专门定了一系列非常实际的奖励办法,凡是能拉到多少万投资的,给弄一个副的,能拉到多少万投资的,给弄一个正的……”
“我的个老天唻,这不是直接做买卖吗?”他吐舌道,显得一点狗出息头都没有,压根就不像是在※※部门混饭吃的人,出身卑微、级别低下和见识不广严重限制了他的想象力,让他说出来的话都没什么水平,白白地给她增加了笑料,尽管她并不会笑话他。
“哎呀,你激动个什么劲呀?”她立马哭笑不得地说道,倒还没鄙视他什么,只是单纯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好玩,有些夸张,“话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这事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和下作,多多少少还是有着合理的成分,只是你这个外人不大理解罢了。”
“就这话,你还嫌难听?”他有些不服气地说道,在一心一意地裸奔着嫉恶如仇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心胸也变得不那么开阔了,“我觉得我说得都够委婉,够客气的了,难道不是吗?”
“你在单位或者在公众场合,可千万不要这样说,”她非常体贴而又温柔地劝道,确实是设身处地地在为他着想,像个慈祥而智慧的小母亲在教导自己的亲儿子,“这样的话不光没人愿意听,而且还会给你带来很多你意想不到的麻烦,很多非常不好的结果。其实,凡是在正儿八经的单位上班的人,基本上都有点小背景和小关系什么的,你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得罪了别人,明白吗?”
“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是吗?”他冷笑道。
“绝对的正解!”她真心实意地赞同道,面对着眼前这么一头不明事理的倔牛,可真是有些难为她这位小母亲了,“所以啊,有时候遇事还是少说为妙,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说那么多没用的干嘛呀,而且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对吧?”
“沉默是金,对吧?”他又冷笑道,有些不近人情。
这回她微笑着,没有理他,希望他能冷静一下。
“是不是,越是那些没什么工作能力的人,越是那些骨子里歪拐坏的家伙们,就越有背景,越有根基?”他真是够立愣的,这话呛得她都有些不耐烦了,因而就更显得没有逻辑性和人情味了。
“你这话虽然不绝对,”她不置可否地说道,把心中那份不耐烦仔细地藏了起来,耐着性子劝说着,“但是也没错到哪里去,就是有点不好听,你没觉得吗?”
“领教,领教。”他的话似乎更冷淡了些。
“我知道,你虽然表面上听了我这话,但是心里还是有些想不通,不服气,对不对?”她又非常可爱地笑道,似乎想挽回些什么,但终究没有成功,她并不在意他一时的尖刻和倔强,而是真心地希望他不要永远这么尖刻和倔强下去,否则的话将来一定会吃大亏的。
“算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薄情寡义地回道,一点都不懂什么叫知恩图报,难免会伤了她的心。
“哎,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她很快就给自己找了个平实的台阶下,因为她并不想和他发生正面的冲突,她以年轻女性特有的宽容再次原谅了他的鲁莽和率性,“噢,正的,对。恁庄上那个名髦,唐大老板,他虽然答应了拿一个数投到鹿墟※※去,但是他却拿得一点都不痛快,他今天拿点,明天拿点,磨磨蹭蹭地拖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没拿够他许诺的那个数——”
“晓樱,你等会,我能问你个很不礼貌的问题吗?”他忽然一脸狐疑地插话道,到底是个山沟里出身的人。
“但说无妨。”她爽朗地笑道,似乎早就等着他问呢。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他果然问了。
“你傻啊,”她听完他的问话,两眼突然放出****的波和柔柔的光,同时娇笑着刺激他道,“这当然是白郡告诉我的了,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呢?这个事你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了。”
“真想不到呀,你们两人居然都好到这种程度了,”他半是揶揄半是羡慕地叹道,颇有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意思,“那真是太好了。”
“太好就好。”她也讽刺道。
“哎,你说说,我怎么就找不到关系这么好的同学和朋友呢?”他冷不丁地提到了这个问题,真难为他怎么想的。
“行了,你老人家就别在那里阴阳怪气地自怨自艾了,你觉得这样做有意思吗?”她翘起薄薄的嘴唇,充满温情地说道,想用语气上的柔美和亲近来弥补嘴唇上的欠缺,努力调和一下两种完全不同性质的东西,“你一感慨就打断我的思路,这样可不利于你听李老师继续讲课啊。”
“好,你继续说吧,我认真听着呢,”他的脑子也跟着开窍了,说话也有点入路了,是真心觉得能从她那里学点东西了,而不是在单纯地听取本地新闻以消遣时光,“这些钱算是入股呢,还是算借的?”
“嗯,你这话问得很好,”晓樱笑着赞赏道,为桂卿的点滴进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孺子可教的感觉立马就袭遍全身,让她增加了不少新鲜的成就感,“这些钱嘛,只要在※※煤矿放满一年就行,到期后就可以一分不少地取走,换句话说,就是无息借款一年。”
“这不就是拿利息钱买那个什么吗?”他道,猪就是猪。
“真是的,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啊?”她有些生气地敲打他道,声音也跟着提高了一些,看来她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而不单纯是好为人师的意思,“这能叫买吗?这叫战略性投资,懂吗?这叫以小谋大,明白吗?这叫充分发挥资源的利用价值,晓得吗?性价比这么高的事,傻子才不干呢,何况她家又是那种情况!”
“懂,明白,晓得!”他嘿嘿地笑道,立即换了个比较柔和的态度,好让老师高兴高兴,也看看教学成果。
“噢,你以为大街上是个人手里拿着钱就能买到那顶帽子吗?”她伶牙俐齿地继续教育他道,决心为她最好的女朋友洗地和漂白一番,像这种事情背后做比当面做效果更好,“这又不是批发市场,超市,由着谁的性子胡来。我给你说啊,其实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第一,必须是系统内部的人才有这个机会,才有资格参与这个事,外人根本不行,连门都没有,这样就把参与人的范围给限制住了。第二,必须是在煤矿经营最困难的这个节骨眼上拉进集资才行,只要它一缓过劲来,你就是拿再多的钱跟进来,人家也不一定要了。也就是说,等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样就把时间点给限制住了。另外,即便是在系统内部,也不是人人都能有那个本事拉到投资的,对吧?”
“这么说,这个机会还真是千载难逢啊。”他不识趣地嘲讽道,觉得自己的话这回应该说到点子上了,虽然同样不惹她喜。
“嘿嘿,差不多吧,”她骄傲地笑了,点到为止的意思很明显,她知道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只是嘴上不愿意轻易地承认罢了,她不能让他太下不来台,“要不是因为煤矿经营碰到特殊困难,再加上从银行里贷不出来款,他们才不会轻易开这个口子呢。你在里面干,应该能明白这个道理。平时你想提个副的或者正的什么一官半职的,哪有那么容易啊,对不对?有路子的还好一些,没路子的就别想了。”
“这简直是给有本事的傻子提供了一个好机会。”他非常不屑地说道,看不惯的意味非常强烈,说话看问题到底还是嫩了点。
“言之有理,切中要害啊。”她却赞道,实在不想老是打击他了,该给个甜枣吃的时候就得给个甜枣吃。
“另外,我是在水利局干,而不是在※※干,”他又不耐烦地纠正道,好像在那大楼里上班丢了他的人,显得小气得要命,这个臭毛病看来一时半会是改不了了,“而且,我还只是水利局里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兵,和你嘴里所谓的※※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再另外,”他继续偏执地说道,这回说的倒是九加一的大实话,也显得有点水平,“有一点我始终弄不明白,凭白郡的关系,她爸都干到那个重要的位置了,她还用弯弯曲曲地七拐八绕地走这条路吗?她有那个必要吗?”
“她是有别的路可走,”她耐心地解释道,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她还是挺喜欢他这份偏执劲的,虽然她心里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过呢,眼前的这条路却是目前来说最简单也最省事的一条路,而且谁也说不出来什么,光明正大得很。”
“暗规矩也有规矩,是不是?”他开悟道。
“绝对的聪明,”她故意摆出一副假情假意的憨痴和顽劣着搞笑的样子,戏弄加夸奖地回道,“不仅地上的规矩不能随意破坏,地下的规矩更不能随意破坏,否则的话,这个社会可真是会乱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她只要能以她的名义拉到那个数,就能名正言顺地提个正的,那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再说了,她平时干活又不是不努力。”
“你说得也是。”他至少肯口头认输了。
“不是也是,是很是!”她笑着强调道,可谓是神来之句,其舐犊之情苍天可鉴,搞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吧,是很是,”他真的认输了,因为既要讨她的高兴,又要坦率地承认自己在认清世界这方面的不足之处,“不过,现在她爸都摔成那样了,那这笔钱,而且你刚才也说了,唐建华掏得并不痛快,对吧?”
“所以说啊,”她皱着眉叹道,因为他的快速进步,她的喜悦之情马上就溢于言表了,“她爸爸一看,集资的时间马上就要过去了,也开始着急了。那天晚上,他就是专门约唐建华去吃饭,来商量这个事的,意思就是催他尽快把钱凑齐。”
“看来这个唐建华,还准备留一手?”他冷笑道,再笨的人也有偶尔聪明的时候,何况他本来就不是特别笨。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生意人,而且又没什么文化,肯定害怕自己被绕进去,所以不敢把钱一把都扔进去,”她分析得条条是理,就和真的似的,不愧是白郡的金牌闺中密友,“另外,我估计,他恐怕也不是多心甘情愿地想帮白郡提拔,这又不是给他自己的亲闺女帮忙,他确实也犯不着出那么大的力——”
“那,她爸一出这个事,这个钱岂不是更没指望了?”他也东施效颦一般地尝试着像她一样分析道。
“对呀,谁说不是呢,要不怎么都说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呢?”她又有些着急地感叹道,并且从这份非常真诚的着急当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她和白郡之间的友情之深,感情之好,其并不亚于普通的男女之情,“那个唐建华一看这个情况,不光不再继续掏钱把这个事弄完,做到善始善终,而且居然还直接跑人家※※那边去,要把他原先投进去的钱赶紧提出来。叫你说,这事气人不气人?白郡她爸人还没走呢,感情这桌子上的茶就凉了?”
“嗯,他这样做是有点不大讲究,”他慢悠悠地说道,看那个样子好像并不是太赞同她的观点,“很容易给人一种落井下石和翻脸无情的感觉。要是这样的话,他以后恐怕就不易在社会上混了,这种事迟早要传开的。”
当然了,他也知道,说得更确切一些,她的话其实也就是白郡的话,他也不需要赞同得多么迫切和直白,因为在这件事上他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最多就是听说而已,说到底他算个什么东西呀。
桂卿和晓樱聊了一会唐建华的事,然后又很自然地聊到了边雪山。既然边雪山未来的老丈人白正源都摔成这个样子了,必然会影响到他对白郡的态度和看法,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毕竟他的脑袋瓜子还是非常灵活的,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在白郡的众多追求者中脱颖而出了。他身上可以挖掘的料比唐建华多多了,谈论谈论他也是很正常。
“事情已然到了这步,那边雪山是什么意思?”桂卿有些冷冰冰地问道,好像他连提到这个名字都觉得腻歪和反感,如同侮辱了他一贯保持得很好的圣洁之心一般,既无理得很,也让晓樱有点头疼。
“你还别说,他还真是个情痴呢,”晓樱娇羞满面地说道,就像提起了一件令她感到既十分尴尬又特别有趣的事情一样,这也让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头疼,“自从白大大出了那事之后,这里里外外跑前跑后的基本上全是边雪山,这个事实也不能否定。”
“晓樱同学,你能不能别再说白大大,白大大的,我听着确实太别扭了,像这种情况俺老家那片的一般都喊大爷,知道吗?”他有些蛮横无理地提出,因为实在是听不惯这种城里人才有的叫法,而且他还不想将就下去,在她面前有时候他就是这么一个任性的倔驴。
“你难道要叫我喊他白大爷吗?”她瞪大眼睛问道,觉得他的要求简直有点匪夷所思,不像是现代社会的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我怎么听着像是电视剧里有人喊白景琦白大爷的呢。”
“嗯,对,这个听着顺耳。”他不怀好意地笑道。
“好吧好吧,听你的,都听你的,”她非常意外地顺从道,不再和他争辩什么了,万事都暂且随他去吧,“你嘴里的白大爷现在还躺在医院里呢,不过情况已经好多了……”
“按理说,我该去看看她爸的,也显好看——”他本能地嘟囔道,搞得好像和白郡家有多近的亲戚关系似的。
“别啊,我觉得你真没必要去!”她很干脆地否定道,根本不容他同意或不同意,如他娶了多年的贤妻一样。
“第一,”她立即掰着手指头分析道,显然是早就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了,“去看白大爷的人太多了,多到你都无法想象的地步,说句难听的话,你根本就排不上号。你看我和白郡的关系这么好,结果到了医院一看,根本偎不上边,所以我也就不再去凑那个热闹了。第二,其实就你和白郡之间的关系来看,我觉得还远没达到需要亲自去看望她爸爸的程度。当然了,我知道我这样讲可能有点伤你的自尊心,不过我觉得你应该能够理解我的心情,不是吗?”
“你说得对,”他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表明自己还是比较务实的一个人,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而不知道及时回头,“我知道,也许在白郡内心深处我有一定的位置和分量,但是从大面上来讲我其实还处在离她很远的外围,根本就偎不上边,因为她身边的人太多了。”
说着,他想起了表弟田亮走兵前的事情,感觉很不爽。
“嗯,不错,”她真心地笑道,小脸看起来顿时生动了不少,然后顺便搓了搓自己的手,好像手是嘴的延伸,一样能够传情达意,“可惜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对一些鬼迷心窍的动机不纯的男生来讲更是如此。你和那些心里抱有其他想法的人完全不一样,你压根就没有想要接近她并进而得到她的企图和意愿,只是比较欣赏她和比较理解她而已,这也是她喜欢和你交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之一?”他故意惊讶地问道,心中着实有些恼得慌。
“对,”她肯定道,然后大幅度地转了转眼珠子继续非常坦率地说下去,“至于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许只有你们两人自己才知道吧,我毕竟还是个外人。”
他冷笑了一下,但又不是太冷,尚且保留着一丝温度。他不是液氮,能迅速地降低周遭的温度,不过是个普通的活物罢了。
“对此,我觉得我还是保留着一份遐想比较好,你说呢?”她愉快地问道,将皮球顺势踢给了他,要看他如何作答。
“我同意,你的遐想从来都比事实要美好得多。”他道。
“你知道吗,”她笑过之后突然问道,并不在意他回答问题时的表面态度,她明白有时候他就是表里不一且难以揣测,“边雪山现在是车管所的副所长了,也算是有一官半职了。”
“像我这样和人家交往一般动机很纯的人,当然是不知道了,”他带着酸酸的鄙夷的神色继续冷笑道,阴阳怪气的样子其实挺惹人烦的,不过好在她对他一直都比较包容,“而且,我根本就不关心他这个人怎么样怎么样,要不是因为他和白郡之间有那么点关系的话,我简直是连提他一下都不想提。”
“偏见,无可救药的偏见!”她抓住机会直言不讳地判定道,充分体现了一种格外的关心和爱护。
“对,我是有偏见,但至少还不傲慢,”他义正辞严地说道,一不小心脑子又跑偏了,叫她这个小老师为难得很,“当然,或许是我根本就没有傲慢的资本,只能躲在一个小角落里瞎嚷嚷。”
“桂卿同学,你就不能用积极一点的阳光一点的心态和眼光,来看待一个人,来看待一件事吗?”她柔和地教训他道,似乎一切都是来日方长,她还有大把的耐心可用,因此完全不用过于着急,“特别是对于那些你不了解的人和事,你最好不要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和猜测,因为最后的结果往往和你想的不一样。你即便是想要批评什么东西,也要先弄懂它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开口批评也不迟。任何时候先入为主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也不是个好习惯,你应该明白的。”
“对不起,对于有些人我没有去了解的兴趣。”他赌气道。
“天气已经够冷的了,你又何必故意这么冷呢?”晓樱有些不解地责问道,而其实这是另外一种风格的玩笑和关心,她和桂卿其实都很喜欢这种聊天方式,说是他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也不为过。
“只要我的心是热的就行了呗,其他的事情管那么多干嘛?”他无所谓地说道,一副听之任之的消极态度,像个伺机撒娇的幼儿,“看问题要看主流,分析问题要抓住主要矛盾,解决矛盾要扭住矛盾的主要方面不放,从小到大老师都是这样教的,不是吗?”
“是啊,我是能感受得到你所谓的热心,”她决心要好好地教训他一下,所以语气也就变得强硬了不少,她要把贤妻良母的优良作风继续发扬下去,“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及时地感受得到你那颗外表看起来十分冷峻的热心的,正像你在没有真正深入地了解一个人之前就没兴趣去了解这个人了一样,有时候恐怕别人在没深入地了解你之前也没兴趣去了解你了。如果是因为这个比较愚蠢和可悲的原因,你失去了一些很好的老师和朋友,你不觉得可惜吗?就像很多人因为同样的原因失去了你这样一个优秀的老师和朋友。”
“哼,这话也就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才肯听,”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在她面前倒也够实在的,这让她颇感欣慰,觉得自己的功夫终于没有白费,多少还是产生了不错的效果,“要是换成别人的话,估计这个时候我早就不耐烦了,没当场翻脸都是我讲究了。”
“而且,我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他又恭维道。
“谢谢你看得起我,而不是错误地认为我好为人师。”她道。
“李老师,能当你的学生,我很荣幸。”他继续恭维道,带着一些玩世不恭的意味,以她能接受得了为界限。
“去你的吧,你这个说话总是喜欢夹枪带棒的家伙,”她顺势挥拳打了他的肩膀一小下,然后又很窘迫地收回了那个小小的拳头,同时努力地掩饰着自己本能的羞涩之意,以及一点小小的慌张。
“不过有一点我很佩服你,”她接着道,想要用话语上的接踵而至遮盖行动上的冒失和轻率,以期达到一种漂亮而稳定的平衡之态,一如她心中最理想的男女朋友关系,“那就是你的直觉其实还挺准的,边雪山这人确实有点太那个了,有些事情我也看不惯他,但是碍于白郡的面子我也不好说什么,也就是在你面前嘀咕嘀咕罢了了。”
“我要是女的,我宁可去要饭,也不会嫁给他的。”他如此坚决地说道,觉得她终于跌下神坛和自己站在同一高度了。
或许这是一种后果比较严重的错觉,是一种由此错觉引起的巨大的误解,不过他不在意这些,他宁愿继续错下去,哪怕他会因此失去更多的东西,因为这种错误和误解能给他的心灵带来一片难得的祥和与安宁。他就像一个极累极困的人需要马上休息一般,不想再多思考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