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你这样讲,置白郡于何种不堪的境地呀?”她一语中的地问道,言语中很是不满,毕竟她和白郡也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的铁杆关系,“她就是一个那么有眼无珠的人吗?”
“在你面前,我不想说假话。”他诡辩道。
“不过呢,你这所谓的真话未免也太难听了点,”她摇摇头叹道,一副心有不甘的可爱样子,充分显示了她与他之间那业已存在的极为协调和密切的关系,“一点也不给人家留面子,也就是我能勉强跟得上你这天马行空的忽东忽西的思路,还有你这一激动起来就毫不避讳的口不择言的坏习惯。刚才我应该再给你加一个句话的,就是你这个人说话还喜欢含沙射影和指桑道槐,对于看不惯的事情在知近的人面前非要说出来不可,虽然说了也没什么用处。”
“关键是,在别人跟前我也不这样说呀!”他讨好道。
“不说就好,不说就好啊,”她转而微笑道,好像又一次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狡辩,从而犯了从前一犯再犯的错误,好像这都是某种完全不能逃避的轮回,“因为有些话,我希望你只对我一个人说,而且说过就说过了,从此不再对别人提起——”
“晓樱,你这也有点太直接了吧,”他佯装一脸坏笑地说道,心中自然是狂喜不已,因为他终于听到了此前求之不得的话,以至于他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有些话,我肯定会单独对你一个人说的,不过要等到恰当的时机,而不是此时此刻,应着此情此景。”
“如果那个时机永远都不会到来呢?”她有些杞人忧天地问道,心中隐隐的焦虑又增加了几分,这大大出乎他的意外。
近来她的这个毛病犯得愈发频繁和严重了,即对任何事情似乎都失去了足够的把握和信心,总觉得自己哪些方面做得还不够好或者还不到位,总以为别人会因此看轻或否定自己。这是完美主义者的通病,只不过她病得比较厉害而已,但是有时候她却觉得自己得了某种绝症。
“那我会一直等下去的。”他坚定地说道,表演味也很浓,并不逊于他所讨厌的王继秋,正是老鸹落在猪身上,睁着眼也没看到自己黑。盲目的人总是容易乐观的,正如乐观的人总是容易盲目的一样。
“哼,桂卿,你太天真了,”她突然刺挠他道,大有不说不快的意思,也就顾不得什么锦心绣口了,“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境界,这也不是你应该达到的那种境界。”
“哦,竟有此事?”他扬眉疑问道。
“有些事情,你理解不了的,”她犹豫道,说了句他不爱听的话,然后就变得颇为诚惶诚恐了,“因为我——”
“你不要说了,我明白——”桂卿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自以为是地如此回道,却不知这句话在他的一生中错得有多么离谱和令人扼腕痛惜,是他今后无论采取什么措施永远都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他像生活中无数的普通人一样,最终毁在了极难克服的自高自大上面而不自知,亏得他平日里还经常自诩为一个能看透世事的明白人。
“好吧,既然你明白,那就好,”晓樱如释重负地说道,就像从一场连续剧般的恶梦中刚刚醒来,睁眼就看见了窗外的明媚亮丽的蓝天白云一样,“我们还是先说说边雪山吧,因为毕竟是我先从他那里开的头,我得做到有始有终才行。我觉得吧,白大爷——呃,是你的白大爷,不是我的白大爷啊,因为我还是说不习惯——自从你的白大爷出了这事之后,反倒是更加坚定了边雪山追求白郡的步伐,这一点真是很值得玩味啊,这也算是一个蝴蝶效应的范本吧……”
“你看到的也许只是一个虚假的表象,而且还是一个很残忍的表现,”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有些故弄玄虚的意思而不自知,并且觉得她在自己面前已经沦陷多时了,自己无论说什么都用不着再担惊受怕或者小心翼翼的了,“这事对白郡来讲铁定是天大的坏事,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但是对边雪山来讲却是天大的好事,他在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呢,根本就不会感到一丝痛苦的,反正出事的又不是他的亲爹——”
“哦,是吗?”她问道,当然是不相信他的话。
“绝对了,”他颇为自负地说道,想要掩饰的却是一种天然的不自信,因而脸上免不了流露出一种洋洋得意的神态,这种可笑的神态当然也是逃不过她的法眼的,只是她不想用眼神点破而已,“说难听一点,也许他早就盼望着能有这么一件从天而降的倒霉事落到白郡家,以便他乘虚而入好接近她呢,因为通常来讲,没有意外的变故就没有足够的机会,稳定的生活状态最容易麻痹人的意志和决心了。我们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被世俗生活的滚滚洪流推动着前进的,很少有人会主动地奋勇向前或者眼前有着非常明确的伟大的目标,除了追求金钱和美女这两方面的时候之外。当然了,我这里说的主要是指男人,而对于女人,我理解得还不是多深刻和透彻,毕竟我不是女人……”
“那么,男人都这么可怕吗?”她继续诱敌深入道,故意抓住他话语中的核心部分,而置其他的意思于不顾。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有时候,对个别人来说就是这样。”他不容置疑地说道,看起来是老妈妈跳河,尖脚(坚决)到底了。
为了表达出自信的迷人风格,有时候他宁愿把话说得偏激一些,而很少考虑到得与失、利与弊的问题,因此在他身上会经常出现因小失大和顾此失彼的可怜状况,胸有成竹在多数情况下都是会付出代价的。
“但愿你不是这种人。”她用怀疑的目光细细地看着他,幽幽地说道,像是在盯着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美食,想要给他施加一种额外的压力,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不然就对不起他刚才滔滔不绝的说辞了。
“我虽然不是这种人,”他颠三倒四地说道,也顾不得能不能自圆其说了,煮熟的鸭子,就是嘴硬,“或者说干不出这种事来,但是却未必不这样想,或者说未必就想不到这一点。人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其实说起来都是差不多的,并没有什么大的来去……”
“这应该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在她温柔至极的眼神的鼓励下继续显摆道,越发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了,“边雪山恰好也抓住了,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们两人的好事很快就要成了,不成简直都不行啊,因为现在的情形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她依然保持着刚才的架势,观而不语。
“你看这事弄的,”他感慨道,终于开始想到结束了,“就像三流电视剧一样,既庸俗不堪,又真实可信。”
“白郡动摇了——”她在淡淡地笑过之后有气无力地说道,神色很是茫然和神秘,让他不能理解这到底算是什么语气?
“是受到感动了吗?”他不解地追问道。
“是,”她又颇为平静地说道,令他不得不肃然起敬的样子,“不过她之所以动摇,是因为另外的事情。”
“哦,另外的事情?”他好奇地问道,任凭自己脑子再好使,也决计想不到会有什么另外的事情。
“对,就在这事之前,”她犹豫了一下后,有些不得已地开口道,“其实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发现边雪山有找小姐的毛病——”
“吃喝嫖赌抽从来都是配套的,都是相通的,”他显得比较客观地阐发道,其实是在不折不扣地补刀,而且他也知道她为什么没说这是一种坏毛病,“他既然能嫖,那肯定也少不了别的毛病,我猜测。”
“至于其他的事,咱就不知道了,”她颇为怜惜和同情地说道,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失口了,但是脸上的歉意却又不是很明显,好像这些秘密她早就想告诉他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白郡也没和我细说,不过找小姐这事肯定是有的,我都见她因为这个事哭过好几回了,当然也是恼得很,试想天底下有哪个女的能容忍这种事情呢?”
“她和边雪山现在又没结婚,她干嘛非得认定了要嫁给他呢?”他用笨脑袋瓜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有些不解地问道,其实也不指望能当场得到什么很好的答案,“你说她这不是自寻烦恼吗?而且,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性格又那么的倔强,眼界一向也挺高的,怎么会在这件事上想不开呢?有些事真是当局者迷啊,别人还真不好说什么。”
“这就叫骑虎难下,你明白吗?”她直接揭示道,让他瞬间就明白了,真相其实都很简单,远没有那么复杂。
“是不是因为满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女朋友了,所以她才不好从这里边退出来?”桂卿试着探究道,且觉得自己的话很在理,他以为边雪山此前之所以那么高调地和白郡谈恋爱,恐怕也是出于这种非常实际的考虑。对于男人普遍拥有的聪明或狡诈品性,以及那些或明或暗的小伎俩什么的,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晓樱含含糊糊地回应道,其实心里是认可了他的说法的,她和他到底还是能够谈得来的好朋友的,虽然有时候沟通起来也不是多么流畅,“毕竟青云是个小地方,特别是在所谓的官场,你说谁还不知道谁的啊。”
“换句话说,即使她和边雪山分手了,那么她也找不到多合适的人了,对不对?”他直愣愣地说道,秉承了他一贯的在喜欢的人面前有什么就直接说什么的风格,反正他那局促狭小的脑子里从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从本性来讲他就是个一张嘴就能看到地的直人。
“大体上是这么个情况,你说得很对。”她承认道,听起来有些累了,毕竟泄露别人的隐私还是很耗费心神的。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他接着补充道,自信心也变得更强了,因为得到了她的肯定,“像白郡这种人,第一,她肯定不会找个家庭条件不好的,或者比边雪山家再差点的,这是确定无疑的,如果她要找的话,最后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家庭,而且官小了或者钱少了还不行。”
“第二,”他一五一十地继续分析道,像做一道并不十分复杂的高数题一样,“她肯定得找个长得比较漂亮的吧,最低也得是一般化的长相吧,稍微有点丑的人,她肯定是看不上眼的,再说了,那和她也不般配呀。如果一个男的同时具备以上两条硬杠杠,这个人还得不热衷于吃喝嫖赌抽,那么你想想,这样的人上哪去找啊?”
“嗯,是不好找。”她赞同道。
“咱退一万步讲,”他像个颇为健谈的农村老娘们一样说道,都有点刹不住车了,“就算是现实生活中有这种难得的好人,那也不一定就能轮到她啊,你说是不是?”
“很是。”她言简意赅地答道。
“你比如我吧,我倒是没有那些坏毛病,可是人家能看得上我吗?”他又乘兴说道,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在美女面前谝嘴,“因为我的家庭条件不行啊,这是不能改变的硬伤,对不对?”
“你可真会开玩笑啊。”她格格地笑道。
“开玩笑,”他板着脸回道,“我从来都是认真的。”
“这么说,你挺喜欢白郡的了?”她挑衅道。
“我否认这一点有什么意义吗?”他停顿了一下,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了头顶,然后便不顾一切地说道,“就像我否认我经常会忍不住地想念你一样,其实都是一种极其虚伪的表现。”
接下来,他就像一个等待着法官做出最后裁决的重刑犯一样,用期盼而热切的惊惧而焦灼的眼神定定地望着她,希望尽快得到她的回应,不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回应,也不管他能否接受得了或者消化得了。他想仰头问一句,这个世界上有谁愿意长期饱受情感的痛苦折磨呢?
“她确实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女孩,”她装作很随意的样子回道,同时十分娴熟地避开了他的灵魂逼问,惹得他不禁有些懊恼和伤心,觉得她是在有意无意地戏弄他,“你有勇气说出这一点来,本身就很值得佩服,一般的人在她面前恐怕早就知趣地退缩了,就更别提什么能理直气壮地表露这一点了,这就是你的最大优点所在——”
“我就很欣赏你的实诚,不虚伪,不做作。”她补充道。
“你在回避主要矛盾。”他直接出了一招。
“哦,至于你想念我的事情嘛,”对于他的尖锐提问,她终于想到了万全的应对之策,于是非常轻松地笑着回道,“但愿你想到的都是我最美好的形象,否则的话我心里可是非常惶恐不安了。”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嘛,”他忽然笑着自我解嘲道,一股难耐的心酸劲刹那间涌上了心头,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犹如唐僧狠心离开女儿国时的那种心境,“凡事不想那么多,也就没有那么多苦恼了。”
“你能这样想,那就再好不过了。”她仍然微笑道。
“我又没痴心妄想地要找她当媳妇,干嘛要畏惧她呀?”随后他便来了这么一句,直接把话题给岔开了,既解了自己心头的枷锁,也去了对方心头的枷锁,可谓是与人方便,与己也方便。
“我看了,你这个人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无论干什么都太理智了,也太认真了。”她又盈盈地笑道,恰似温柔地给了他一刀,或者是一剑,反正都是不偏不倚直插心脏的来路。
“如果这是我的缺点的话,那么这更是你的缺点,”他有些耿耿于怀地说道,只为了在她面前保留最后一点尊严,“而且你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你从来都不愿意承认罢了。”
“今天我就承认了,那又如何?”她逞起了女英雄。
“那倒是不必了,”他出人意料地突然笑道,同时认真地欣赏着她脸上呈现出来的疑惑和不解之色,还有那份女英雄的独特气质,“因为这会让我顿生怜香惜玉之感的,倒好像是我强迫你怎么怎么了。”
“怎么说呢,她嫁给边雪山,确实是有点亏了,”她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话,而是很生硬地又把话题给切换了一下,就像是给老式黑白电视机换频道一样,“更何况,边雪山他爸还是那样一种人。”
“哦,哪样一种人?”他问得很快,因为心中的那道坎已经过去了,就像暴雨或者暴雪之后便是无边的宁静了一样。
“我给你举个例子,你就知道了,”晓樱乖巧而又神秘地说道,八卦起来也不比一般的女孩逊色多少,只是风格上更具个人特色,“据说有一次,单位下边的一个人去给边雪山的爸爸边晓民送礼,他爸爸于是就打开储藏室的门让人家把东西直接放到里边去。结果倒好,那个人在他家的储藏室里发现了满满半屋子的矿泉水,当时直接就愣住了。”
“为什么?”桂卿不解地问道,没明白怎么回事。
“因为那些矿泉水,”她接着就答疑解惑道,都不忍心让他多迷糊一会儿,因为他对这些事确实一窍不通,“就是前几天县里的大人物慰问街头一线执勤人员时送的。那些在太阳底下晒得要死的小伙子们都没捞着喝上几瓶的矿泉水,最后居然出现在了队长家的储藏室里,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这不是可笑,是可耻,是可悲!”他面露怒色地直接骂道,恨不能直接上前打边晓民几耳光,虽然他根本就打不起人家。
“后来这事自然就传出来了,”她开心地笑道,并且越说越觉得有意思,她就喜欢看他虽然义愤填膺但是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人人背后都骂边晓民是个血孬种,标准的下三滥,连上头慰问一线执勤人员的矿泉水都好意思往家里拉,你说还有什么他看不上眼的东西?”
“这种人他家里肯定也不差那几箱矿泉水,他就是平时占公家便宜占习惯了,狗改不了吃屎呗!”他气愤之下说了句脏话,但是却并不后悔,相反还觉得骂得不过瘾,不解恨呢。
“而且,”他又冷笑着讽刺道,“这种人在家里可能还特别庄户刁呢,说不定一粒米掉地上,他都会捡起来放嘴里吃了。但是一到了单位,就不由自主地铺张浪费和奢侈浮华起来,好像公家的东西都是大水淌来的一样,不捞白不捞,不拿白不拿,不贪点占点心里就难受……”
“你想想啊,”她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就像一个刚出道的小偷或刚进门的小媳妇一样,她不想顺着他的意思再说下去了,“说句难听话,有这样的爹,有这样的家庭,你说能培养出什么样的好孩子来啊?况且,如果白郡嫁过去的话,那边晓民可就是她货真价实的老公公啊。”
“哎呦,这事想想就可怕!”她又拍着胸脯表演道。
“虽然咱这样想可能有点多余,”他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回道,心里还是觉得愤愤不平的,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贪婪和无耻的人,“不过窥一豹能见全身,可想而知白郡未来的婚姻生活可能会是什么样子了。”
“在白郡和边雪山之间,”她很认真地分析道,仿佛自己就是人家不请自来的大媒人,有责任和义务要为人家的婚后生活负责,“我感觉倒是不存在什么大的问题,因为不管怎么样她肯定能降得了边雪山,她从来都不是那种屈居人下的主。至于她的家庭和边雪山的家庭之间,哼,那就不好说了,指不定以后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当然了,边雪山吃喝嫖赌的毛病恐怕也不是那么好改的,今后他们两人之间肯定也少不了要惹气的,虽然不一定会闹到要离婚的地步。”
“哎,我怎么觉得咱们两人都有点杞人忧天的意思啊,或者说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说对不对?”他在没头绪地畅想了一阵子白郡的婚后生活之后猛然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不得不好心地提醒道,“你说这不年不节的,咱这是操的哪门子闲心啊?”
“你一这样说,我倒是真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了,”她的脸色非常恰当地微微一红,特别羞赧地说道,“我出卖了她的一些隐私,真是天大的罪过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更喜欢你有一些小的缺点和毛病,”他抬起头来用明亮的眼神看着她,看似有些恭维地说道,“否则的话,你那么神圣完美,我会不敢接近你的,会不由自主地有点畏惧的感觉。”
“嗯,我有那么恐怖吗?”她笑着疑问道。
“就像天上的月亮,”他有些玩世不恭地指着天空说道,索性把自己豁出去了,据说这样可以适当缓解焦虑情绪,“虽然十分美好诱人,但是因为注定是得不到的,所以很少有人会去痴心妄想地要去接近它。因为渴望所以绝望,因为绝望所以更渴望,正如因为太爱所以太恨,因为太恨所以更爱,难道不是吗?”
“你不觉得我是在扯老婆舌头吗?”她开始反省了,同时也是开启了另外一个话题,因为她需要回避她解决不了的主要矛盾。
“你有负罪感和内疚感吗?”他问。
“有。”她如实回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他又追问。
“因为你这个同志非常值得信任啊,”她鼓起勇气勉强解释道,尽管这理由说起来也是不伦不类的,不过是有聊胜于无罢了,“你对我,对白郡,都没有任何的恶意,无论做什么肯定都不会伤害到我们的,无论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
“如果你看走眼了呢?”他直勾勾地盯着她问。
“那又怎样?”她理直气壮而又蛮不讲理地回道,好像今生今世就是认定了他是个好人,谁也改变不了她的这个任性的决定,即给他发了一张货真价实的好人牌,“如果你非要自甘堕落,摇唇鼓舌地把我给你说的话当成一种笑话去传播,谁又能阻止得了你呢?反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懒得多说什么了,想来你也不是那种人。”
“看来我是用不着给你保证什么喽?”他又赶紧笑道。
“对于任何形式上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怎么在意,”她咬着嘴唇道,想要清晰地表明自己的某些原则和立场,因为有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妥协和让步的,“我更看重一个人本质的东西,就是骨子的东西。”
“那么,承蒙你看重在下,”他接着笑道,想要略尽绵薄之力改变一下眼前的严肃气氛,“我向苍天发誓,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
“这不是真实的你——”她指出。
“好吧,我承认你的眼光,”他重又严肃起来,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里都表现出一种继续豁出去了的架势,认认真真地说道,“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我就单单问你,你到底怎么看待我?或者说,你到底对我有没有那种感觉?”
“我不想让你承认或者承诺什么,”他进一步补充道,再也不肯轻易地丢掉任何一个表白的机会了,他等这一刻等得太辛苦了,“只要你肯发自内心地说一句真话就行。当然,你也用不着可怜我,同情我,你只要实话实说就行了,其他的不用多顾虑。”
“你干嘛要这么执着呢?”她有些恼怒和着急了,因为禁不住他的咄咄逼人,更禁不住自己身心的不停颤抖,“你为什么一心要打破眼前这道最美好的风景呢?”
“因为我觉得,以后会有更美好的风景。”他坦言道。
“桂卿,我觉得未必,”她心情沉重地说道,显然她的意见和他的想法并不一致,而且她觉得自己的意见更为重要和关键,这回必须得当面说清楚才行,“其实眼下的才是最好的,因为过去的已然过去,都成了既定事实,未来的还未来到,无法做出准确的预判。对于当下,你还缺乏一种欣赏的眼光,缺乏一种成熟的认定,因而才会寄希望于飘摇不定的未来。其实,所谓的未来并不一定就值得期待——”
“可是,我从来就不缺乏对你的感情呀,你知道吗?”桂卿激动地说道,一颗快要被撕裂的心在胸腔里旁若无人地怦怦乱跳。
他既希望此刻的晓樱只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而看不清自己滚烫的脸和炽热的眼睛,又希望能够悄无声息地收回自己刚刚说出口的骇人情话。他当然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的,但是却不愿意面临当前这种极其窘迫和紧张的境地,毕竟他还是不习惯这样的。
“我当然知道了,并且因此我还非常感激你,”她也情绪激动地努力解释着,仿佛在对牛弹琴一样费力,可是此情此景又和对牛弹琴不完全一样,这就比较难办了,“可是,我真的不能坦然地接受你的这份感情,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想再含含糊糊的了——”
“是的,我早该料到是这样的结局,是我有些不自量力——”他颓然地说道,带着些许无奈的苦意,像只一上场就斗败了的小公鸡,蔫头耷拉脑的,丝毫都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和勇气。
这个时候的他不想表现得像个绅士一样大度,因为完全没必要,既然都已经这样了,再过于纠缠这个事就没意思了。
“你千万别这样说,其实我心里也很难受的。”她轻轻地祈求道,痛苦不堪的表情再一次表明她内心的波动要远远大于表情上的变化。
她心里虽然有许多话要解释,但是目前能说出口的也就是这一句了,这已经够难为她的了,她又不是钢筋铁骨的身子。
“难道说,你一定要找一个你不喜欢的人吗?”他同样痛苦地追问道,同时觉得这应该是一个痴情的女人对一个绝情的男人说的话,并且随即就在脑海里轻轻松松地演绎出了一副与此相符的活生生的动画。
他认为自己该去当导演的,这样就能尽情地指挥着若干优秀的男女演员去扮演各自的角色了。他想主导自己的生命,但是却始终都做不到,因而只能靠脑子想象一下而已。他精于此道许久了,因而做起来并不费力,这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心中巨大的痛苦。
“其实对我来讲,这些都不重要,”她定定地说道,就像临终前在给最亲的亲人留言一样,脸色看起来也可怕得要命,“只要你有一颗想念我的心就足够了,别的东西,我不敢奢求,更不能奢求。”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道,并不肯轻易地放弃,有些话他希望亲耳听她说出来。
“将来你自然会明白的,”她有些神秘地说道,看那忧伤、压抑和无奈的样子是不打算再深入地和他探讨什么了,“现在我不也想再多说什么了,而且我觉得你也不会再继续问下去了,因为你不是一个喜欢咄咄逼人的人,而且也不是一个无聊的人。”
她将心灵的大门就此向他关闭了,却又不说清楚具体是什么原因。这对她而言当然也是一个极其痛苦的决定,不然的话她表现出来的也就不会是这样一种极为罕见的表情了。他似乎很熟悉她的表情和用意,但是在现实中确实又没遇见过,因而心情也是很矛盾的。
“你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吗?”他设身处地地替她想了想,然后还是厚着脸皮问了,他实在是不怎么甘心就此不问了,“或者说有什么东西阻碍你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感受吗?”
“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她异常冷静地回应道,把他说的两个方面的可能原因都给彻底否定了,整个娇小柔嫩的脸上也随之笼罩了一层神圣而又迷蒙的轻雾。
她想给他一个清晰而又明确的态度,但是这种看似无情的做法又进一步引发了他更多的关注和猜测,从而违背了她一开始的意图,归根结底她毕竟还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女孩。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真的很喜欢我吗?”接着她又换了个更为吸引他的姿势和表情,非常干脆地问他,这都是在不经意间很自然地就完成的行动。
于她而言这简直就是一种惊天动地的完全可以彪炳她的人生史册的英雄壮举了。她一举超越了平时的自己,顺利地完成了一个惊天的逆转动作,取得了人生新的辉煌。不管结果如何,也不管他如何看待,她都特别佩服自己具有超人的胆略和无畏的勇气。
“我觉得你问得有些多余,”他微怒道,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冒犯,他需要拿出一点脾气来,让她知道他的厉害,“而且,我还觉得你这是对我的不尊重。”
“正面回答我。”她如此要求,甚至是祈求着。
“晓樱,说句充心的话,我真的很喜欢你,而且永远都喜欢!”他用坚毅而沉着的目光火辣辣地看着她那双美丽无比的深邃而又清澈的眼睛非常庄严地说道,就如同他第一次带着浓浓的故土之情审视自己的家乡时那样,“至于爱这个字,我是不敢轻易吐口的,也是不敢轻易许诺的,也是不应该轻易许诺的,尽管我心里也有这种神圣的感情,而且还很强烈,但是因为这个字里包含的责任更多更深,所以现在我还承担不起,不能当面对你说。希望你能充分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对你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我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那么,就请你把我埋在你的心底吧,桂卿,”她眯缝着潮湿的眼睛,抬头看着灰蒙蒙的没有边际的天空,异常艰难而又痛苦地说道,“永远,永远——我说的话全是认真的,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其他的,我就不多说了。”
“我明白,你这是在给我画句号呢。”他绝望地说道,心中的泪水还在汹涌着奔向眼眶的路上,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顺利地出世,借此机会他还可以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
“如果我曾经给你带来某种伤害或者误解,”她怯生生地说道,不再敢看他的眼睛一下,“那么,我请你原谅——”
“不,你带给我的,全是最美好的记忆。”他淡淡地回道,又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就让她心酸不已,也心疼得要命。
现在的他已经彻底清醒了,也从天上重又回到了人间,因为眼前浓重的迷雾已经被狂风吹散了,在云层中隐藏多时的太阳已经喷薄而出了,大地上的一切都又纤毫毕现和栩栩如生了。
“你为什么不埋怨我几句呢?”她有些渴求而又失望地说道,似乎想要努力弥补些什么,却又知道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了,因而不免变得更加灰心丧气了,“那样的话,也许我心里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不值得你和我交往了,不是吗?”他的理智很快就恢复了,重又变成日常的他了,这让她也放心了不少。
既然她希望他是君子,那他就只能是君子。
“看来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彻底没了先前的那股精气神,像是得了某种绝症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一样。
人在面对无法治愈的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自己的重大疾病时,毫无疑问是无法长期忍受的,是会逐渐变得绝望和焦躁的,这不是单单依靠坚强的意志就能克服得了的。他觉得她现在的情形和绝大多数普通病人一样,似乎正处在情绪的最末端,也是处在病情的最末端。他不想给她施加更多的压力了,那样做显得太不人道了。
“不,不,是我没法忘记你!”他如此强调道,同时不得已又苦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脸色同样难看得要命,像条就要断气的老狗一样不停地挣扎着,哀鸣着,一心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这种心情你是没法体会的。”片刻之后他又补充道。
“我知道。”她回道,也感觉很是痛苦,和他想的不一样。
“一出戏剧结束了,是吗?”他还是苦笑着问道,神情颇为淡然和冷漠,但是又不乏某种瘆人的意味,尽管这种意味表现得很轻,也很隐晦,让她几乎都察觉不到什么。
“看不透你是我的错,看不透我是你的错,”晓樱忽然面无表情而又冷冰冰地说道,同时又给桂卿一种胸中藏着无限怜惜和无限慈悲的奇怪感觉,好像只是因为她的胸腔太小了,才放不下这么多复杂而又沉重的感觉,“这个世界不是你错就是我错,或者是你我皆错,怎么都怨不得别人。正所谓命由天造莫问人,自性莲台自性坐——”
“嗯?”他被她前边的话震动了一下,又被她后边的话迷惑了一下,同时又觉得此话禅意太深,恐怕她离中年妇女的境界又近了一些,于是连忙问道,“自性莲台自性坐,什么意思?”
“噢,这个嘛,”她没想到他会对这句话有疑问,于是颇感意外地回道,心中成堆的伤感和难过也被迫暂时中断了一下,这恰好也符合她此时此刻的心思,或者说她正求之不得呢,“这句话出自《清心歌》,也叫《居士歌》,是一个名叫赵文竹的现代隐士写的,一共二十四首,这是第十一首当中的句子。”
“你把这首歌完整地说一遍吧。”他有些不礼貌地要求道,因为心里着实太痛苦了,所以急于换个话题,如鸵鸟一般。
“好啊,我还以为你读过呢,”她抽空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接着便背诵道,“法非法,佛非佛,拜遍江湖又如何?命由我造莫问人,自性莲台自性坐。无心合道,净意解脱,求什么?”
“不对啊,你刚才说的是命由天造——”他遂问道。
“叫我给改了啊,”她一边说着一边笑得更加得意和轻松了,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真正感受到某种舒服和满意,只是因为她太了解他的需求了,总想着要帮助他尽快达成他心中的某种愿望,“原文是‘命由我造’,我给改成了‘命由天造’。你仔细想想啊,赵文竹说我的命运由我自己造就,这个应该没什么错,可是‘我自己’的命运又是由谁造就的呢?其实说到底不还是老天一手促成的吗?”
“你的意思是说,性格决定命运,但是老天决定性格,所以最终还是老天决定命运?”他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并且确信自己已经准确地理解了她的话。
“然也。”她高兴着肯定道。
“你说的是实质性的问题,也对。”他赞许道。
“对呀,”她首先非常高兴地再次肯定道,然后又像一只俊俏而又灵活的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地继续说下去,似乎只有这样做她的心里才没有什么额外的负担,才能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叫他欣赏和品鉴,“你再想想啊,一个人为什么是这种性格,而不是那种性格,会有这种表现,而不是那种表现,这个难道不是老天决定的吗?比如说,有很多成长环境几乎差不多的双胞胎兄弟,最后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成就了迥然不同的人生,那么请问,他们之间性格方面的巨大差异又来自哪里呢?恐怕不能只用环境方面的差异来解释吧?”
“当然,你也许会说,”她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好像已然忘记了和他见面的本来目的,就像个忘恩负义的贱人,“人的性格是可以渐变或者突变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承认这个说法没错,可问题是为什么有的人可以改变性格,而有的人就改变不了性格呢?还有,为什么一个人的性格非要往这个方向改变,而不是向另外的其他的方向改变呢?也就是说,一个人究竟能不能改变性格,以及到底怎么个改变法,最后又能改变到什么程度,其实都不是这个人本身所能决定的,而是由其潜在的内部的因素决定的,这个潜在的内部的因素不是人力可以控制和左右的,我把它归为老天的作用,你说对吗?”
“你的意思是说,”他接着她的话茬说道,努力适应着她的节奏和意图,好让她变得更加开心一些,“即使外界的条件完全一致,不同的人最后的发展方向还是会不完全一致。比如一对同卵双胞胎,就算他们的外部的人生际遇几乎完全一致,也有可能一个成为万众敬仰的圣贤,一个成为人人唾弃的人渣,对不对?”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阐述得很好。”她赞许道。
“咦,照你你这么一说,”他趁机褒贬道,似乎想要在她身上找回点什么,这样的话两人之间的鸿沟就能扯平了,如果真有一道所谓的鸿沟存在的话,“好像你的境界比那位赵居士更高了一点,当然也更悲观了一点,不是吗?”
“严格来讲,是更偏激了一点,”她耐心地纠正道,神色较之刚才正常了很多,她已经很好地适应了当下的谈话氛围,“我之所以要引用那句话,就是因为你刚才问到我,一出戏剧是不是结束了,我想通过那句话来告诉你,不管你怎么理解这个事,或者怎么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最后我就是坚持一个观点,那就是,一切结果都是命运,仅凭人力是改变不了的。我既要为所当为,又要顺其自然。”
“你说的是森田疗法的原则吧?”他不厚道地问道。
“对呀,最近我正在看他的书呢。”她嘿嘿笑道,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惊讶和欣喜的神色,瞬间再次吸引了他。
“难道说,”他像个老学究一样痴痴地问道,呈现出一副总是揪住他自己最关心的什么东西就不再轻易放下的可怕样子,而不去理会什么森田疗法和草田疗法了,要是放在平时他肯定会和她就此问题一起好好地讨论一番的,而今天明显就不行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上帝从空中往地面上扔下的石子,至于我们具体怎么翻滚,以及最后究竟落到哪里等等一切问题,其实从被扔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了,是吗?”
“很对,”她加强了语气非常肯定地说道,没有丝毫的摇摆,可见其欣喜之情有多强烈,“甚至包括我们平常说的每一句话和做的每一件事,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严格的有迹可循的确定性,而实际上却又无不遵守着一定的内在逻辑和规律,无不受到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的严格制约和影响……”
“哦,听你这么一说,”他一边认真地发挥着自己在事实上已经受到某种严格限制的想象力,一边真诚地附和着她的话,俨然已经感受到了由她诱发出来的严重的悲剧意味,这种意味或许会伴随他一生,“我忽然感觉到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沉重的大网,一直在上空悄悄地紧紧地网着我们,我们就是那网中的鸟,网中的鱼,任凭自己再怎么奋力挣扎,最后都是难以逃脱这张大网的束缚,是不是?”
“对,我们都是被命运网着的,尤其是我,”她极其悲惨地笑了一下,比悲惨世界还要悲惨几分,并且非常慈悲地看了一眼他,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留恋和不舍,然后又轻轻地叹道,“不过,你比我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不是我有意要拉你下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