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哭起来惊天动地,媳妇哭起来虚情假意,女儿哭起来真心实意,女婿哭起来驴子放屁,”在丈母娘的葬礼上,桂卿一边按照古老的程序规规矩矩地行着九叩礼的路祭,一边胡乱地想着一些奇奇怪怪、杂七杂八的东西来草草地填充思绪上的空白,“我虽然是标准的女婿,不过哭得也还可以啊,应该不属于驴子放屁那种情况,所以别人也笑话不了什么的。另外,要是换成别人,也不一定比我做得更好。”
他知道,按照本地的风俗习惯来讲,他是完全可以把行路祭的节奏拼命放慢,把时间可着劲地拉长的,而且绝大部分死了岳父或者岳母的女婿都会充分地行驶这项特殊权利的。但是他这回并不打算这样做,他觉得别管什么事适可而止就行,即使有权也不能随便滥用,他行大礼的时候只是象征性地将整个流程略微一拖就差不多了,点到为止即可,不能等到旁人都看得不耐烦了再进行下一个动作。
“要味行,但不可以太过分了,”他很不应该地想道,其实这是一种更高形式的谋略,“很多女婿都是滥用了这个权力,从而把大家都惹烦了,回头还觉得自己的行为多么符合老规矩呢。”
有一个表面上非常强悍、粗俗和霸道的老岳父在,再难操办的葬礼都是完全不在话下的,所以作为女婿来讲他更是不用操什么心的,而只管在该掏钱的时候利索地掏钱,在该掉泪的时候当众掉泪就行了。葬礼嘛,本来就是搞给闲着没事的外人看的,给死人弄个动静以寄托哀思的意思反倒是在其次了,所以只要各种规定的动作做到位那就差不多了。至于无穷无尽的哀思、连绵不绝的悲伤、不忍提起的生死离别、事实上的阴阳两隔等等这些感情上的东西,那历来都是深藏于死者亲人内心的,不会轻易向外表露。
吕传秀终于没能等到外孙出生就撒手人寰了。
“唉,我也算是对得起她了。”寻善友在办场的时候曾经给别人这样说过,但看他当时的意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其言外之意大概就是他该做的都已经做到了,而且从外观上来讲做得还不错,也算是问心无愧了,不知道他心中到底还有什么可愧的。
作为年龄不大的桂卿来讲,他当然也感觉这个不是老殡的老殡出得确乎有点大了,很多不该动的亲戚也动了,不该通知的朋友也通知了,而且大家差不多都是出于同情吕传秀年纪不老却得病而死的心理而在礼金上有所拔高了,所以这次出殡主家应该是能收不少钱的。
场面和风光的背后是金钱这个大力士在辛苦支撑,别管这个金钱来自哪里,出自谁手,正如作风问题的背后也是金钱问题一样,这都是配套的东西,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
“这个老殡最大的赢家也许就是寻强吧,”随着催人心酸和令人悲恸的喇叭声的不时鸣奏,他又漫无目的地想道,“寻强赚巧了了,就是艾文娟赚巧了,艾文娟赚巧了,她就满意了,她满意了,寻强的日子就好过了,寻强的日子好过了,他爹的日子就好过了,他爹的日子好过了,就是我老丈人的日子好过了,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事情……”
他深深地觉得,一场老殡竟然出其不意地将他的智商拉低了,将他的脑子变愚钝了,将他的眼界给弄狭窄了。他既沉浸在这种表演式的悲伤当中而觉得其乐融融、颇为充实,又为这冗长、无趣、僵硬的程序和仪式而感到愤怒和不可思议。就像充满童真的小学生一样,上学时间长了就渴望放假,放假时间长了又渴望开学,如此反反复复的。
“田美考上了江津大学,那可是白郡的母校啊,”他不知怎么竟然想起了不久前经过寻柳的同意刚给他的表妹买了双鞋子作为礼物送给她的事情,“一种全新的生活就在不远处悄悄地等待着她,正如一条隐藏在河流里的巨大鳄鱼在守候自己的猎物,她会走白郡走过的路,到白郡到过的地方,或者还会经历白郡经历过的事情……”
接着,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因为给田美买鞋而和寻柳发生数次争执的事情。当然,争执的内容也无非就是买这样的而不买那样的,买这种价位的而不买那种价位的,在这里买而不在那里买等等非常琐碎无聊的东西,但恰恰就是这些看似不重要的其实完全没必要因此而争吵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毁灭了他心中那份原本还不错的耐性。他不止一次地觉得,他是宁可一头撞死在墙上,都不愿意再陪她去买任何东西了,永远都不愿意,尽管这个永远是他根本就煎熬不起的。仅仅是陪她买东西这一种事情,其实早就伤透了他的心,更不要说别的事情了。
别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仅仅是死了个丈母娘又算得了什么,尽管丈母娘这个人平时对他也还不错,这种伤心怎么能与对老婆的彻底绝望相比呢?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平上的事情,也没法拿来相互比较。死的已然死了,永远都不会再来了,而活着的却要许久地活下去,这真是一件让他无奈而又头疼的事情。一想到他将来需要面对的那些日子,他又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对丈母娘的感情有多深呢。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他想到了归有光的散文《项脊轩志》中的名句,并且很自负很想当然地以为,他那个老丈人寻善友是绝对不会对死去的妻子产生这种十分深厚且缠绵的感情的,那种俗人嘛,根本就不应该对他给予厚望。
一想到老丈人寻善友非要固执地愣愣歪歪地为丈母娘吕传秀搞那么大一个红漆棺材,他就感觉心里特别堵得慌。他悄悄地以为,既然人都火化完装进骨灰盒了,就剩下一捧灰了,何必再劳神费力、张张扬扬地弄那么大一个棺材呢?因为即使在较为传统和愚昧的农村,现在也鲜有人会这么弄了,大家都是怎么省事怎么来,除了他老丈人这么肉头和这么倔强的老人家之外。当然了,作为女婿来讲他是不好出面说什么的,人家的亲儿子寻强那边都没提出反对意见,他一个外人又何必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意见呢?况且他的意见也不是什么好意见。
那么大的红漆棺材,现在村里的人当然是没法人工抬的,因为大家已经不知道怎么来对付那个看起来很瘆人的庞然大物了。原来农村好多的生活和生存技能,老祖先掌握得都比现在的人要好许多,抬棺材这个活就是一种典型的代表。不过,既然寻善友让人专门打造了那么大个的一个棺材,那么他只有花钱雇那种用拖拉机改装的专门运送棺材的车来干这活了。再难的事,也是难不倒活人的。
桂卿在他老丈人眼里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悲伤的意思,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努力地安慰自己说,也许老丈人要拿出心劲来操办事情,所以才强压心头哀伤而不表现出来的,而这并不代表老丈人就不痛惜自己的老伴。他向来不愿意仅凭自己的主观感受就去武断地评判别人的内心世界,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同样的,他在寻强和艾文娟的眼里也没有看到什么特别悲伤的意思,这一点倒是很正常,他其实早就预料到了,如同公鸡要打鸣,母鸡要下蛋一样。
前边吕传秀还没刚埋进土里几天,九泉之下的新鲜世界还没怎么混熟呢,后边寻善友就开始疯狂地打扫家里所谓的垃圾了。他把老伴曾经用过的几乎所有的东西全都给扔到村外的臭水沟里去了,包括锅碗瓢盆、衣服被子、椅子凳子、梳子镜子、牙刷牙膏、鞋子袜子、针头线脑等等等等,只要是她直接或间接用过的东西,不管值钱不值钱,也不管有没有纪念意义,他全都毫不犹豫地给扔了,就差他们一起住过的那所房子没给拆掉了,显得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人去世了,又和一条狗或者一只鸡死了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或许还不如一条狗或一只鸡死了呢。关于丈母娘出殡的事情,桂卿已经不愿意再去多想了,虽然这本应该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他只知道这其中最伤心难过的人大概也就只有他的媳妇寻柳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虽然真正的秋天还未曾到来,但是凝望着寻柳在吹灭生日蛋糕上那些五彩斑斓的小蜡烛时所展现出来的非常难得的笑脸,他还是没来由地想起了这两句咏白海棠的话,并且觉得他和她之间那早就初现端倪的隔阂已经越拉越大且越来越难以弥合了,“这话说的究竟是我还是她呢?”
“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多么挑剔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一点都不挑剔的人,可为什么我总是做不到她的心窝里去呢?”他不停地审问着自己,一直审到无可再审为止,“我已经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了,与此同时也把她捧得很高很高了,为什么一天到晚她还是不满意,还是不高兴呢?为什么她在任何事情里面都能轻而易举地挑出我的不是来呢?她居然是七夕这天出生的,真是太值得玩味了……”
“你知道七夕的来历吗?”他不怀好意地问道,言语间掩饰不了逞能的意味,尽管那可能不是他的本意。
“知道,不就是天上的牛郎和织女在银河相会的日子嘛。”她有些轻蔑地说道,但一望而知就是为了撒娇讨好他才这样说的,因为面对着他买来的蛋糕,她怎么着还是得表示一下,以尽尽夫妻情分的。
“可是你想过没有,牛郎和织女之间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爱情可言啊,多少年来很多人可能都误解这个故事本身的意思了。”他稍显卖弄地说道,并且抽空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
“胡扯八连,你又想拽什么的?”她将粉脸陡然一沉,故意高声教训道,“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你说话要注意点,千万别惹我不高兴,不然你也别想好受,不是我吓唬你啊。”
“我知道,莫骂酉时妻,一夜苦凄凄,”他嘿嘿笑道,又想起来一些两口子间可以尽情去做的好事情,并且对其充满了极为真诚的期待之情,“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嘛。”
“再说了,恁娘才去世不长时间,我哪敢在你好不容易才有点心情过生日的时候扫了你的兴呢?”他嬉皮笑脸地开玩笑道,希望能将她的情绪煽动起来,“除非我不想好了,而我又是特别想好的。”
“真是的,你怎么又提起这事?”她半真半假地气恼道,多少也伤心了一下,“我的心情才刚刚好了一点点,你也忒不识窍了吧?”
“好吧,我还是说说牛郎和织女的事吧,”他连忙条件反射般地拱手求饶道,他知道他必须在老婆大人面前永永远远地做小下去才行,否则的话便真是傻到家了,终究也没他好果子吃,“你想啊,当时牛郎明知道织女没有衣服穿就飞不回天上去,结果他还是受老牛的蛊惑,去湖边偷人家女孩子的衣服,这种行为是不是有点太下流了啊?而且说不定他还偷看人家一群仙女洗澡了呢,是吧?”
“你这家伙,什么事都不照好的方面寻思,人家牛郎有你说的那么下贱吗?”她免费替牛郎辩护道,“人家多老实本分、憨厚朴实的一个农村娃呀,整天吃苦耐劳、勤勤恳恳的,就知道干活吃饭和吃饭干活,怎么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呢?”
“是你这家伙,思想不纯。”她又褒贬道。
“善良淳朴的老实厚道的穷小子通过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娶了个天仙当老婆,”他谝嘴道,说的也不全是玩笑话,“这是大家都普遍期待的结果,而且整个过程也非常具有戏剧性,所以他的手段怎么样就是可以原谅或者忽略的事情了。如果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中年男人或者老年男人,出于同样的心理干了同样的事,估计就是正儿八经地耍流氓了,也没有什么神话色彩可言了。”
“哎呀,你真是闲得没事干了,净扯这些不咸不淡的事,你自己觉得有意思吗?”她面带怒色地责问道,“人家牛郎织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关你什么事呢?还有,牛郎是什么人,真的很重要吗?只要人家织女愿意跟他,你管得着吗?”
“说这些事,你是能添膘还是能长肉啊?”她挖苦道。
“都不能。”他道。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给我说这些了,我不想听!”她白愣着小眼直接堵他道,“我再很明确地给你说一遍,我对这些烂玩意不感兴趣,非常地不感兴趣,你这回听明白了吗?”
“这不是过七夕嘛,正好又是你的生日,所以我才叨叨这事的,不然的话我给你说点什么好呢?”他辩解道。
“真有意思啊,听你的话音,难道我们之间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可怜地步了吗?”她轻轻地冷笑道,也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你还需要刻意地去想给我说点什么吗?”
“另外,”她随即又隆重地指出,且觉得这个问题绝对不能忽视和绕过,“是给我过生日在前,咱过七夕在后,你不要把这个事给弄颠倒了,还什么正好又是你的生日,我呸,你个瞎贱货!”
“噢,那倒不是,”他连忙解释道,“我肯定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哼,你的那个小心眼子——”她冷笑道。
“好吧,我收回刚才说的那后半句话,”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下贱了,可是他又觉得不这样说不行,绝对不行,“我满肚子都是话想说给你听,都愁得我不知道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了。干脆,你就宽宏大量原谅我吧,我笨嘴拙舌的,从来都不怎么会说话,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