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桂卿和寻柳没事就回了他老家一趟,正好碰见秦元象的娘,也就是秦光亮的奶奶出殡。他到家一问父母才知道,原来前两天这个老妈妈跳水库死了,她今年不前不后正好84岁,属于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大好年纪,只是死得让人有点同情和可怜。
“你等着看吧,”春英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和大儿子以及大儿媳妇闲扯道,她这回终于不用费心找话题了,“出了这样的稀罕事,娘家人肯定饶不了那弟兄几个,别看他们人多,平时人五人六的……”
秦元象和他儿子秦光亮、女儿秦丽,秦元虎和他老婆孙凤英及其儿子秦赢、秦杨、女儿秦娜,秦元豹和他老婆郭允玲及其儿子秦兵、女儿秦华,秦元停(狼)和他老婆渐怀兰及其儿子秦超、女儿秦一凡,秦元住(狗)和他老婆乔艳及其儿子秦瑞,桂卿把他所认识的老秦家的这些人在脑海里统统都过了一遍,然后很随意地想象着他们在出殡时候的种种可能表现,不禁觉得有些哑然失笑和无可奈何,同时又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阵阵悲凉之感。老秦家这五个儿子平时在村里边个个都和人熊一样,而且孙子孙女也一大把,竟然逼得老妈妈跳水库死了,这事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要说以前的日子多灾多难,农村人普遍吃苦受罪活得很憋屈,时不早晚地出现个喝药、上吊、跳井、跳河的事多少还可以理解的话,那么现在这个文明昌盛的社会还出现这种老年人自杀的现象,那就显得很丢人也很可耻了。老妈妈用一种决绝的方式让附近三个庄五个庄的人都知道,她对这五个孩子是多么的失望和厌烦,她最后的日子又该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呀。
“凡是他们去过的人都在那里说,老妈妈一个人在水库边上吸了大半夜的烟,” 春英又继续不胜唏嘘地说着,眼角里似乎还有些曾经流过眼泪的痕迹,“你想想当时她心里得是个什么味?但凡有一分活路,她也不至于去跳水库呀,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嘛。”
桂卿和寻柳听后只能默然。
“等后来捞上来的时候,”春英又无限惋惜地描述道,“她的两个手里边全是汁泥,手指盖子缝里也是泥,手指头都抓烂了……”
“唉,她当时得难受成什么样啊?”她又叹道,心里的酸楚也不是那么好消化的,“那条路就是那么好走的吗?”
“不好走呀。”她兀自嘟囔着。
“唉,所以说这个人啊,”她又重重地叹道,今天的感慨看来是多得都没地方放了,“只要还有一口气活着,就不该去弄这些事啊,一来是自己受罪,二来是给孩子们添心事,让儿女们背着一辈子的骂名,包括孙子孙女们,将来在庄上也都抬不起头来……”
事情正如大家事先所预料的那样,兴师动众的娘家人终于带着腾腾的杀气和浓浓的哀伤如期到来了。现在老秦家这五个儿子已经不能被称为孝子了,尽管他们都披着麻戴着孝的,一个个哭得和牤牛蛋子一样叹,一样屈。这些侥幸披着人皮的家伙,这些在老娘跳水库死了之后才知道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大声地喊着“我的亲娘唻”的人,在办事大老总的引导之下,拄着又粗又重的哀棍子去村头迎接娘家人。当时围观的人群那绝对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说是把进出村庄的小路堵得水泄不通那是一点都不假,毕竟大家都想亲眼目睹一下娘家人究竟是怎么治治这些个不孝顺的狼才虎豹之徒的。
“我问你,小大象,”娘家人里边的领军人物是“孝子”的亲母舅,一个胡子拉碴,牙齿黑黄,个头不高,并且干枯灰白的头发也几乎掉了一大半的农村老头,但见他浑身哆嗦着将半拉屁股端坐在一把快要散了架的暗红色的木头椅子上,厉声对跪在地上的家伙们问道,“你是家里的老大,你现在给我说说,恁娘是怎么死的?”
“俺的亲舅唻,俺的好舅,俺娘是跳水库死的——”秦元象仍然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开始求饶、服软和请罪了,后边跟着的四个兄弟和其他的人也跟着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混着周围乡亲们的议论声和感慨声,一时间形成了一种令人不得不哽咽流泪的特殊气氛。
“我的姐呀,我的亲姐呀……”老舅此刻也顾不上训斥脚底下跪着的那帮混账东西了,而是忍不住地放声哭叫起来,两行滚热的老泪哗哗地往下淌,怎么也止不住。
后边跟着的一大群娘家人里立时又响起来一阵难以抑制的哀嚎之声。本村里站在椅子旁边的两个稳当人连忙扶住不胜悲伤的老舅,以防他哭晕过去或者不小心歪倒了。四旁围观的人大多数也跟着红了眼或落了泪,感慨唏嘘之声不绝于耳。
“恁些个狼心狗肺的小贼羔子起来的,恁这个时候知道有恁娘了,恁早干嘛去了?”伤心欲绝地大哭了一阵子的老舅忽然睁开眼来,又强忍着悲恸气呼呼地接着训斥道,“恁几个熊东西要是平时但凡对恁娘好一点,她能去走那条路吗?”
“啊?”老舅将头一低,又是一声追问。
“我一想想恁这些混账东西平时给俺姐受的那些委屈,还有吃的那些气,我就恨不得一耳刮子扇死恁几个熊东西,或者一脚踢死恁几个熊玩意!”他继续大声地骂道,极其认真而又虔诚地完成着他今天承担的重大任务,“叫大家伙说说,恁几个家伙还是人吗?”
“俺舅,俺不是人——”秦老大领头哭道。
“恁现在一个一个哭得和人样,恁早干嘛去了?”老舅接着愤怒地斥责道,他边骂边哭,情绪十分激动,“恁现在哭给谁看的?恁哭得再响,又有什么用呢?俺姐的人已经没有了——”
“俺舅唻,俺的亲舅唻,”秦元象羞愧无比地再次带头哭诉起来,至少在这一刻他是真心地在忏悔,旁人也都看出来了,“我知道错了,是我这个当老大的行事不对,没给下边的弟兄们带好头。”
“对,我是老大,我确实没带好头,”他又嘟嘟囔囔地哭道,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没领着弟兄们几个照顾好俺娘,我确实该死,我确实不是个熊东西,俺舅你骂得对……”
“俺娘死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啊。”他插空又说了一句。
“叫恁自己看看,啊,恁可是弟兄们五个啊,整整一把手,满庄上有几个像恁弟兄们这么多的?”老舅气得都不想睁眼看他们几个熊玩意了,而是摇着头流着泪继续责骂道,“人家也都是这么对待自己的老的吗?我问问恁,恁觉得丢人不丢人,现眼不现眼?”
“丢人,显眼!”跪着的家伙们连声答应道。
“恁这些个不吃人粮食的混账家伙,难道说恁一个一个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老舅继续发力道,心中的话还多着呢,“恁娘以前生恁养恁的时候有多难,有多苦,恁也都是当爹的人了,难道说恁都不知道吗?噢,恁这一个一个的都成人了,都有家有业的了,恁就不想想恁都是怎么长大的,恁都是怎么一步一步混到今天的吗?”
下边的人呜呜啕啕地哭着,没人再敢回话。
“啊,恁这么对待恁娘,恁也拍拍脯肋子问问,恁这些熊东西亏心不亏心?”老舅发威道,“难道说恁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吗?”
“是的,俺的亲舅唻,你老人家骂得对,也教训得对,俺弟兄几个真不是个东西,”秦元象又领着后边的弟兄们掉起尿汁子来了,以求尽快过完眼前的这一关,反正凡事总得有个结尾,老舅也不能老是没完没了地骂下去,“要不然俺娘也不会走这步路。千错万错都是俺弟兄们几个的错,这个罪俺认了。俺舅唻,你该骂的骂,该打的打,俺保证什么话也不说,只要你老人家能出出心里的这口气就行——”
“骂恁,我的乖儿唻,骂恁我都嫌脏了我的舌头,打恁我都嫌脏了我的手!”老舅如此这般地讽刺道,心里的气愤已经超过悲伤了,理智也已经超过情感了,他就是来替自己的亲姐报仇雪耻的,所以有些话必须得当着众人的面说清楚,说到位才行。
“孝子”们偷偷地直了直身子。
“行了,别的我也不多说了,”老舅见状又抬头褒贬道,大家都知道这话其实比骂他们还难听十倍呢,“现在恁娘死也死了,恁弟兄们几个也彻底脱离开她这个负担了,好日子都还在后边等着恁呢,恁一个一个的就领着老婆孩子翘着脚丫子好好过吧……”
“俺舅,你老人家就照我的脸狠狠地打几下吧,”一听老舅的话没有好意,秦元象赶紧抬起头来对着老舅祈求道,他多少还是想要点脸的,“你今天就是把我的脸打出血,或者干脆打死我,我也没有二话说,我可知道改了,可知道错了……”
他本来想说“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可是一想到老娘已死,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啊,于是便赶紧刹住车了。
“行了,别一个劲地跪着了,这样有什么意思?”老舅又呜呜地哭了一会,然后对着那帮家伙吩咐道,“恁自己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心里有个数就行了,我怎么想不是无所谓的事嘛,关键是俺那死去的姐啊,提起来我就难受得要命……”
说着说着,老舅又忍不住大哭起来。
“行,俺舅,俺都听你老人家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俺绝不打一个愣。”秦元象一边假惺惺地说着,一边狡猾地猜意到这最难过的一关基本上就算是过去了,因为老舅已经开始收场了,正应了“事大事小,到时候自了”那句老话。
“行,恁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老舅终于极不耐烦地极不心甘地发话了,他确实看够脚下这帮家伙了,他们平时都是什么尿性,他这个当舅舅的自然是非常了解的了,“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说再多也没什么用了,也不能把恁几个都枪毙了——”。
一想到一年多以前外甥媳妇也因为过得不顺心而喝农药死了,这个老舅就更没心思再理会眼前的这些个狗东西了,所以他现在只好吐口让老殡接着出下去了。另外,再这么在村口和这些个狗东西僵持下去他也觉得特别难受,因为大伙都是住得不远的乡亲,就算外甥们不嫌丢人他这个老舅还嫌丢人呢。
再好看的戏也不能老唱下去。
随着悲切感人的喇叭声的猛然响起,秦元象等一干人如释重负般地起身,回头,并且开始程序性地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娘家人也开始程序性地再次嚎啕大哭起来。现在大伙都知道,一定会被父老乡亲们记住很久的重头戏已经结束了,高峰时刻过去了。
桂卿正好错过了老秦家弟兄五个迎接娘家人的那一段,等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只见到了回来的人群,因此觉得有些遗憾。就因为这个事,他还被寻柳狠狠地讽刺了一顿呢。
“你看看你,洋心得什么呀?”她冷笑着讽刺他,这是她的招牌动作,“就和八辈子没见过出老殡的样。”
“你不知道,这回的老殡有点不一样,”他居然还痴心妄想地如此争辩道,真是可笑至极,虽然他内心深处也是非常难过的,但是在她面前却不敢流露出来任何的同情和哀伤之意,“这回那个大奶奶是跳水库死的,娘家人肯定会大闹一场的,一般也没有这样的事——”
“那行啊,既然你心心娘娘地想看,那你就看去吧,”她故意平平静静地说道,其实话语里净是不容挑战的威严,这种情况就连最傻的傻子都能看得出来,更不要说他这种比较稀有的傻子了,“一会我自己走就是,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地看热闹吧,反正后边还有别的动静呢,都是你喜欢看的烂玩意。”
“行,我不去。”他有些赌气道。
“看你百爪挠心、鸡鸣狗不食的那个熊样,”到最后,即他以为的最后,等村头那边的喇叭声重又响起,孝子们都开始回来了,她又得意洋洋地戏弄着说道,“你真心想看,直接去就是了,不用专门看我的脸,我刚才那是讽刺你的,你去吧,我的乖孩子唻。”
“你是故意说反话的吧?”他道,还不放心,这很有道理。
“不是的,我这回说的可真是真话,”她佯装一脸无辜地说道,就像一个被委屈了的小女孩,“你去吧,真的,我真不拦你。”
“那行,我一会就来。”他一边心虚地说着,一边抬腿就出去了,也不管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哼,我就知道你跑得比兔子还快。”刚出屋门的时候,他就隐隐地听到她如此说道,心里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他当然也知道,但是他却没像她那么损。
他本来想说她饶人玩的,但是此刻他是不好再和她计较什么的,也不能再和她计较什么。他知道,他绝对不是单纯去看热闹的,而是作为不远的邻居去送别那位命运多舛的大奶奶的。他觉得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值得尊重和敬仰的,任何人的死亡都是令人痛心和惋惜的,尤其是这位死去的老人还是一个村里他比较熟悉的,而且她还是跳水库死的。不过非常遗憾的是,他不能将这种很天然的想法或者感受明确地告诉她,因为她只会因此而嘲笑和讽刺他,而不会理解和支持他,一点都不会,他能肯定。有时候他觉得,她就是一种极其冷血的动物,而不像一个温文尔雅、感情丰富的女孩子。
“一个人的自杀,就是对全世界的致命攻击,”在去村头“看热闹”的路上,他毫无秩序地胡乱想着,脑子里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同时也是一种最高程度的自我攻击。自杀的人用对自己的杀戮,试图去唤起对方心里残存的内疚,去唤起整个社会对对方的攻击。当一个人完全无法左右和改变其难以接受和忍受的现实状态时,自杀往往就会成为一种非常理想化的选择,并且通常还是唯一的选择。”
“有时候,人失望或者绝望到一定程度后,内心世界反而会开出一朵奇丽的小花来,那朵小花的名字就叫无所谓,”他继续这样想着,同时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矫情做作了,毕竟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亲奶奶,他还不至于表现得多么伤心和难过,“所以,任何来自他人的安慰都没有自己看得透彻来得有效和直接。非常可惜的是,她一个农村老妈妈是不懂得这些事情的,或者即使她身上能产生类似这种心境的东西,她也无法精准地理解并接受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只能活得稀里糊涂,死得稀里糊涂,但是所承受的痛苦却一点也不会变少……”
“昨天她老人家还笑着给我们送来番瓜汤呢,”他的心头不禁开始酸楚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自己的奶奶死了一样,或许比自己死了奶奶还要难受,当然他现在还不便于深入地思考这些问题,“怎么今天就死了呢?而且还是跳进水库里活活地淹死了。”
“哦,死有点难听,”他及时纠正道,“应该是驾鹤西游。”
“她都活到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又何必再去走这条路呢?”他又疑问道,只是为了引出后边的想法,“也许她恨透了她的五个儿子,或者说她恨透了她的几个儿媳妇。大家都知道,她的这几个儿媳妇没有一个是好说话的人,没有一个是能饶人的货色,她们一个比一个狠,一个比一个瞎,瞎得都没眼珠了……”
他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在水库边洗澡玩耍时被那里的水差点淹死过一回,所以他特别害怕那种极端绝望和恐惧的濒死感觉。一想到秦老妈妈在冰凉的水中痛苦地挣扎着死去,他的心里就会骤然紧缩起来,然后疼上很久很久,直到他的胃里产生另外一种特别想呕吐的感觉,才能略微好受一些,重新变得正常一点。
他其实是非常害怕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