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夫妻

第147章 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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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对于《子夜四时歌》里这两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话桂卿尤其喜欢,所以他打算给寻柳肚子里的两个孩子起名叫“张奇采”和“张清音”。除了这两个他最满意的名字之外,他还绞尽脑汁地想了大约几十个名字,并且把这些名字分为男孩和女孩两个组,都板正地排列好再专门呈给她看,但是所有的这些名字她全都不满意,放眼望去就没有一个相中的。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连一个像样点的名字也想不出来的人,何以就能对别人起的几十个名字都不满意呢?他觉得这些名字当中的哪一个都是他费了老鼻子劲才决定选用的,她怎么就一点都看不上眼呢?

更何况她自己又不起名。

“能翻的诗词歌赋我都翻了,”隐忍着心中强烈的不快,他急笑着对躺在县中医院妇产科病**断续呻吟着的她解释道,“网上能搜索的东西我也都搜索了,从新华书店里买的那两本起名的书也快叫我翻弄烂了,你怎么就愣是选不出一个满意点的名字呢?”

“唉,你看看你老人家起的那些名字,里边有一个好的吗?”她好像已经等待这个发泄的机会好久了,所以不顾阵阵宫缩引起的疼痛,依然较着劲地对他抱怨道。

“还有,什么叫我不满意呀?”她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着,“我问问你,你自己觉得满意吗?”

“满意。”他心说。

“你看看你起的那些烂名字,什么玩意呀!”她褒贬道。

“凡是我起的名字,哪个我都觉得满意,”他有些赌气似的大声说道,因为他不想再忍了,要不是肺里还残留着刚才从户外吸进来的秋夜里的股股凉气,他几乎都要忍受不了屋内污浊不堪的空气了,“要不然我就不写下来拿给你看了。”

“自己起的,自己当然觉得好了。”她讽刺道。

“你要是实在不知道选哪个好,”他没理会她的斜撇子话,而是给她出了个主意,“那就干脆让小孩生下来之后抓阄吧,或者你自己抓阄也行,这两个办法都不错。”

“你放什么熊屁的?”她恃宠而骄地笑骂道,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搞得他都不知道该哪样好了,“你堂堂的一个本科生,平时能得不撑,胜得出奇,就和恁娘一样,怎么给孩子起个名字还要用抓阄这种方式来决定呢?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可笑吗?我真是服了你这个笨熊了。”

“噢,你自己不想起名,然后我起的那些名字你又相不中,你说让我到底怎么办?”他笑中带气地问道,“总不能就这么僵着吧?”

“我也想了,”她想了一会后语气较为轻柔地回道,居然神奇般地妥协了,差点吓了他一大跳,“要是实在不行的话,就用你最喜欢的那两个吧,张奇采,张清音,听着也还凑合。”

“我的个老姑奶奶唻,你可算是一锤定音,一举定乾坤了,”他欣喜若狂地说道,一副好不容易才脱离重重苦海的样子,“好,好,好,那咱就以你的嘴为定(腚),不再更改了!”

“以你的嘴为腚!”她骂道,灿若桃李般地笑了。

“这些都不重要,”他颇为欣慰地叹道,“关键是孩子的名字终于确定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受的那些苦总算没白受。”

“呀,你受什么苦了?”她不禁有些好奇,于是赶口问道,觉得他不免有些夸大其词了,“给孩子起个名就把你给累成这个熊样,你也太没出息了吧?”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回敬了一句。

“实话告诉你吧,”她接着冷笑道,顺手又杀了个回马枪,干净利索地把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小火苗给挑灭了,“就这两个名字我还是不满意呢,只不过我料你也想不出来什么更好的了,只能先凑合着用了。”

“刚才他们给你打的什么针?”他不想就起名的问题和她再继续纠缠下去了,于是就换个话题问道,“从打完之后你的肚子疼得就越来越厉害了,不会是催生针吧?”

“地塞米松呗,”她像个专业的医护人员一样随口回道,打针的疼痛已经过去多时了,“就是促进小孩肺部发育的,他们怕小孩生出来小,肺部发育不好,所以提前打了这个针。”

他们还想再说点别的事,恰好刚才出去溜达一圈的春英进来了,于是两人便停止嬉闹和打嘴仗了。从来媳妇和儿子聊天的时候,一般都不喜欢老婆婆进来,但这位老婆婆就是进来了。

“你看刚才那个小媳妇,”春英用眼扫了一下旁边病**刚抬进来的一个产妇,然后像拉闲呱一样道,“才进去没多大一会呢,就生完了,这也忒快了吧?”

“俺妈,你能小声点吗?”寻柳稍显厌烦地白瞪了她老婆婆春英一眼,但是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生怕惹怒了这个不好惹的老婆婆,然后又悄悄地说道,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和警告,“你可千万别让人家听见了,你说人家听见了该有多烦啊!”

“你看看你,多少事吧!”春英不高兴地嘟囔道,嘴也撅起来了,就好像对着满屋子的空气在说话一样,“俺就不明白了,怎么就这么多忌讳呢?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就和哪个妇女没生过似的。”

一时间桂卿和寻柳都没理会她,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咱庄上的渐怀兰,说起来以前的事恁肯定不知道,”春英没窝没坑地突然讲道,好像这个屋里有谁稀罕听似的,说话之前她也不知道看看儿子和儿媳妇的脸色,“就是秦元狼的媳妇,她生孩子的时候就是生得可快了,这边刚进医院,人家大夫还没准备好呢,她那边就生了,比生个老鼠都快。当时人家护士就问她了,你这是第一胎吗?我的娘唻,人家这么一问,一下子就把秦元狼这个半熟的疑心给惹出来了。他当时还算怪好,怪讲究,也没怎么吱声,结果等他媳妇出院以后,他可疯圈了,逮着他媳妇就一个劲地问她,人家大夫怎么问你是第几胎的?你到底是不是大闺女?你说说,就因为护士一句话的事,这两口子差点打一大架,最后没闹出人命来还算不孬……”

这边春英正叙叙叨叨、黏上扯下地胡乱说着呢,那边寻柳的脸几乎都快要气绿了。她真是弄不明白,这样不咸不淡的不成吃不成咽的胡话作为一个老婆婆来讲,怎么能在马上就要进产房的儿媳妇跟前随便提起呢?况且旁边还有别的孕妇,人家那些孕妇也有自己的老婆婆跟着陪着。她以为假若她将来不小心做了老婆婆,一定不会像她老婆婆一样这么惹人烦的,要是真做不到,她宁可去找棵歪脖子树吊死。她还以为,要不是她深爱着她的丈夫,单凭这个瞎老婆婆薄春英的表现她早就离一百次婚了,或者是离一万次也有可能,尽管每一次想象中的生动无比且撕心裂肺的离婚都不是她主动发起的,或者是她想主动发起的。

有如神助一般,走廊西头位于南面的产房里恰好传来一阵高昂嘹亮的哭喊声,那是从一个实在忍受不了产痛的女人嘴里发出来的,听着就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和不寒而栗,真是太可怕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麻药没起作用。春英在听到那个恐怖的声音之后,果然像往常一样有些沉不住气了,便在装腔作势地扭扭捏捏地矜持了一会之后,终于一边说着“我去看看去”,一边就真真地跑去看看了,讨厌死人了。

“嗤,说你洋心,恁娘比你还洋心呢,”斜楞着眼看着老婆婆一闪而逝的烦人背影,寻柳不无鄙夷地说道,犹如吃了苍蝇一般,“她就和八辈子没见过生孩子的一样,人家喊两声她也得跑出去看热闹,真是服了她了。你说她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好奇心还那么重的呢?”

“行,行,你老人家就多担待担待她老人家吧,”桂卿求饶一般拉下面子来使劲劝慰道,因为客观地讲,眼前这两个一老一幼的亲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一个农村妇女嘛,没什么见识和素质,这也是很正常的,你又何必和她计较这些呢?”

“你看看她刚才说的那个话,不是我这个人难伺候,你觉得那是当老婆婆该说的话吗?”她说得很有道理,根本就不容他反驳。

“我不是说了嘛,农村妇女,没什么见识和素质,你别和她计较就是,省得你气瞎了身子,对小孩不好。”他再次耐心地劝道。

“你到底是关心孩子,还是关心我呀?”她问得很刁钻。

“都关心,都关心,”他陪着虔诚的笑脸显得十分尴尬地说道,“俗话说老婆孩子,老婆孩子,老婆和孩子肯定是不能分开的。”

“哼,你还说什么她没见识,”她用一种旁人一定听不清,但是他绝对能听得清且听得懂的声音连珠炮似的继续向他轰击道,不把他轰倒不算完事,“我看她比谁都能,比谁都精,她就是会在我跟前装腔作势罢了。前两天我在人民医院住院的时候,你没看她那张老脸,拉拉得比番瓜都长,我看见她就一足二够的了。”

“那得是长番瓜,不是圆番瓜。”桂卿开玩笑道。

“恁家的番瓜是圆的吗?”寻柳在昏黄而幽暗的灯光下狠狠地横了他一眼,然后十分厌烦地说道,大约也是因为肚子疼得比较厉害,所以心情显得比较烦躁和郁闷,“我是说她当时的那个死样子,看见我还没开始生孩子呢就已经住院了,就和用刀子剜她的心一样。”

“你说说,我吸点氧怎么了?”她气生拉死地问道,似乎这样就能缓解身体上的不适和疼痛,“那也是人家大夫让吸的,又不是我非要吸的,对吧?结果呢,她一进屋就念叨着,我的娘唻,这要是吸一天得多少钱啊?你说说她的话气人不气人?”

“气人。”他只能这样说了,忘了加“确实”两个字。

“我住院又没花她的钱,她在一边跟着念叨什么的?”她再一次生气地抱怨道,因为此前她曾经给他说过这个事,“再说了,难道是我自己想吸氧的吗?我还不是因为出了点问题才吸的,还不是为了给恁老张家传宗接代才吸的?”

“嗯,对。”他安慰道。

“难道说我自己就不难受吗?”她继续发泄着自己的情绪,“难道说住院的那个滋味就那么好受吗?听她那意思,好像我非得跑里边养着似的,就像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一样。”

“然后她就没完没了地在我跟前念叨,”她就像一个受尽屈辱和苦难的贫农在斗地主的大会上声泪俱下地诉苦诉冤一样,一股脑地把心里一直都憋着的话又全都倒了出来,“左一遍右一遍的,她自己竟然也不嫌烦得慌,结果弄得我都快要成神经病了。”

“她说什么一进这里边,”她又具体描述道,“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要剖的,大夫都是想着多挣钱,不该剖的也劝着剖,要不然就吓唬人,说出了事他们不管,也不问。还有,她还比喽着,说恁庄上人家那个谁谁谁是自己生的,谁谁谁又是自己生的,还有那个谁谁谁也是自己生的,人家都没听大夫的话,结果比那些剖的少花了很多冤枉钱……”

“嗯,嗯——”他嘟囔道,显然也是没招了。

“你嗯什么呀嗯?”她忍不住指着他的头骂道,怒气冲冲的样子很不好看,吓得他都不敢看她的脸了,“连个屁也不放一下!”

“我放屁怕臭着你。”他尴尬地开玩笑道。

“人家这是给你诉苦呢,”她没好气地强调道,“结果你还那么无动于衷,就和没听见的一样,真是气死我了!”

“那好吧,”他乖乖地回道,在她看来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意思,所以她并不领他的情,“我很心疼你,明里暗里吃这么多亏,受这么多气,然后还得好声好气地面对着恁老婆婆,还有俺这一家子熊人,你受委屈了,我代表俺全家向你赔个不是,请你原谅。”

她“噗嗤”一声笑了,好让他知道她也是个宽容的人。

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比较宽松的运动服,在他眼里看起来仍然不失一股浓浓的小女孩味道。虽然她的肚子里怀的是两个孩子,可是那个腹部看起来却不是很大,就和人家一般的妇女怀了一个孩子的样子差不多。这不免使她担心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担心得要命,怕生出来的孩子像兔子一样,太小了,不好养活。但是,她又不乏一定的侥幸心理,以为应该没什么大事。

非常不幸的是,他也是这样想的,到底还是年轻。

“在人民医院住院的时候大夫就说了,”她又不无担心地说道,到底是快要当妈妈的人了,就是满心不想长大也必须得长大了,“我的肚子太小,里边的小孩也太小,这可能是一种病,叫发育受限什么的,听着可吓人了,你知道吗?”

“其实,小点不很正常吗?”他因为想宽宽她那颗紧张兮兮的心,所以就装作很有信心的样子劝道,“人类进化了亿万年,早就形成了一套完善的自我保护机制,大个子女人闭着眼睛生的孩子也是大的,而身材娇小的女人撑死了也不可能怀个八九斤的大孩子呀,对吧?”

“你说像你,要是怀个大孩子,在古代不能剖腹产的时候,那还不得直接挂了啊?”他又进一步安慰她道,硬逼着自己说得更圆满和更可信一些,“所以说,你不用过于担心,大自然比谁都聪明,怀多大的孩子那都是有规律有道理的,明白吗?”

“不如你明白。”她呛了他一句。

“再说了,你的肚子一共就那么大的空,还得匀给两个孩子长,这两个孩子怎么可能都那么大呢?”他又趁机发挥道,不去专门做学问都有点可惜了,“我还是那句话,医生的话可以听,但也不能全听,关键时候也得有自己的主见……”

“你听出恁娘的意思了吗?”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好像都照亮了整个昏暗的病房,让他心中不禁猛然一颤,“她横竖就是不想让咱在人民医院生,也不想让我剖,我也看出来了,她翻来覆去就是一个字,嫌贵,她只是没明说罢了。”

“俺娘当然不敢明说了,”他装作没心没肺地样子,在绝对不影响他人的情况下大声地笑道,“就算是她真有那个想法也不敢说,现在的老婆婆有几个不怕儿媳妇的?”

“哼,别扯了,恁娘就不怕我!”她将水灵灵的杏眼一睁,挺着脖子反驳道,显得理由和事实都特别充分,“她不光不怕我,还变着法地欺负我,踩挤我。”

他憨厚地笑笑,装也得装装。

“不过呢,”她又自我贴金道,“她要是真敢当着我的面说怕花钱,我就挺着肚子到镇卫生院去生,那样就显得她好看了。”

“有钱谁不知道上大医院生去啊?”他接着苦笑道,同时也是在和她开玩笑,好让她赶紧轻松一下,“我还想去湖东区的市立医院生呢,可问题是现在我有那个条件吗?”

“哎,恁那个伙计梁光洲不是在市里医院工作吗?”她异想天开地说道,这种异想天开不现实到连她自己后来都觉得有些可笑和幼稚了,“你是不是可以找找他呀,让他打个招呼照顾照顾咱呗,怎么着有个熟人也比没有强吧?”

“哎呀,你怎么还迷呢?”他带着无可奈何的悲哀笑道,心里就好比硬生生地吃下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活刺猬,“他就是在那里当院长又有什么用?关键不是咱手里没钱嘛,咱总不能拿着个脸去生孩子吧?我难道说要伸着个头去让人弹吗?”

“那咱手里现在一共有多少钱?”她瞪大眼睛愉快地问道,尽管依然天真得要命,可毕竟她那瞬间产生的迷梦很快就醒了,因为钱就是最好的清醒剂,能让她迅速回到现实中来。

“你上次没在人民医院住院前,好像还有个3000来块钱吧,现在估计也就剩2000来块钱了,”他微微红着脸道,一副强作欢颜和苦中寻乐的可怜样子,“具体多少我也没仔细看,反正差不多是这个数,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嗯,就算是顺产的话,”她翻着可爱的眼皮,细细地盯着天花板上那个锈迹斑斑的浅绿色的电风扇,带着调皮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在这里怎么着也得花到一千多吧,最后那也剩不了几个钱了,还得留着给小孩买奶粉……”

“嗯,确实得省着点花,”她小声地盘算着,让他很是感动,“可不能再浪费了,也许我真不该在人民医院住那几天的,白白花了那么多钱,也没起到什么作用。”

“其实不要恁娘说什么,”她道,“我心里也不好受——”

听她这么一说,他只觉得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心酸之感在体内翻腾奔涌着,一股股感情的洪水很快就要决堤了。虽然他已经结婚了,就是人家说的成家了,并且马上就要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但是目前来讲他依然还很年轻,思想还很单纯,很幼稚,还不能承受太重的生活压力,所以他本能地想要逃避眼前这种一触即发的感情崩溃之态。于是,他轻轻将脸转向别处,去看另一个戴着厚棉帽的孕妇究竟是怎么抱孩子喂奶的。那是他媳妇未来最有可能的状态,足够吸引他的注意力了。

这是两间大屋,一共有6张简陋的病床,住满了待产和已产的年轻孕妇,当然还有一些刚出生的小婴儿,被巧妙地藏在一些年轻母亲的旁边。屋子里什么味道都有,汗臭味、奶粉味、屎尿味等等,混合着医院特有的那种药水的味道,充满了屋子里所有的角角落落,让人躲也没法躲,藏也没处藏。因为屋里住的都是孕产妇,所以窗户当然是关得死死的,外面清凉的风照例是一点也透不进来的。

这里不是那种大人都有可能鬼哭狼叫的外科,这里是新生命的诞生地,当然也是母亲是受难地。